迟星拉开窗帘,他站在那里,看着楼下的鱼俭大步离开。
第二十八章
往前数十年,从出生往后数十多年,在外婆家那些日子是鹿迟星最快乐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因为鱼俭,那个小山村的每一寸泥土,每一颗摇曳的野草,山花柳树雾霭霞光,亲人和朋友,月光与日光,那个潮湿明亮的夏天撑起了他所有的依恋。
可他甚至没有好好道个别。
他当年走的匆忙是因为许女士病重,拿着拔呼吸机威胁他立刻出国。鹿迟星回家本来是为了和母亲谈判的,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在回去的路上排练好了母亲能给出的所有诘难,还想着先认个错,毕竟当初是他一心要出国,如今出尔反尔,总要让母亲骂几句出气。
可许女士根本没有给他谈判的机会。她一听说鹿迟星不走了,挥手让人把他绑到英国,不问为什么不听解释,一个电话已经安排好在那边24小时守着他的人。
年少轻狂。
鹿迟星隔十年再看那时的自己,终于肯平心静气地承认他那时幼稚得可笑。
是外婆抱着强势的女儿大哭给鹿迟星争取到了五分钟辩解时间。
他沉默了两分钟,终于下定决心磕磕绊绊地说出“喜欢”两个字,换来许女士一声嗤笑,她甚至没有听完鹿迟星喜欢的是一个姑娘还是小伙子,简单粗暴地打断了他:“鹿迟星,五分钟你浪费了两分钟,没关系你不在意,但是我不想听你说废话。”
“鹿家完了。”许女士冷静地说:“你不想走,可以的,你陪着鹿家一起完蛋。”她偏头看着年迈的母亲时,神情里才有一丝松动:“你要做什么我没管过,我的病拖不了太长时间,那边也不容我拖太长时间。”
鹿迟星皱眉:“医生说你的病可以治。”
许女士一生要强,连婚姻都能让步给权势,面对亲生儿子这句别扭的关心,也只是皱了皱眉,“是可以治,但是也不耽误我写遗嘱。你要是想追求爱情,我写一份声明和你切割清楚,你只管去。”她招招手,话音里终于有一丝和软:“可是,迟星,人生在世不能只享受不承担,你外婆那么大年纪了,妈妈不孝,你得帮妈妈照顾她。”
鹿家最显赫的时候,鹿迟星从来不承认他是鹿家的人,所谓的家宴聚会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滔天权势与他无关。许女士虽然不怎么管他,可对他那些小毛病还是很护着的,甚至鹿七七小时候爱缠着他,许女士都抽空问过他喜不喜欢这个妹妹。
可他毕竟姓鹿,鹿家大厦将倾,他作为鹿家掌权人唯二的儿子,迟早会被卷进去。许女士两年前就在安排他的退路,留学的时机和学校都是提前选好的,还在争斗白热化之前强行把他送回了外婆家。
许女士揉着儿子的头发,斩钉截铁地说:“迟星,你发誓,三年之内不回国,要不然就让你喜欢的那个小鱼姑娘痛苦一生。”
“妈!”
鹿迟星心头一颤,“您不要这么说。”
“那好。”许女士从善如流:“你答应我。”
鹿迟星咬牙点头:“好。但是走之前我要回去一趟。”
他没有找到他的“小鱼姑娘。”
鹿迟星无数次地倒推那段时光,在心里演算了所有的可能,依然想不通鱼俭为什么不肯联系他。那本练习册是鱼俭正在写的,开学还要交上去给老师批阅,前一天鱼俭还洋洋得意地和他炫耀他的数学习题册是最抢手的资源,多少人等着鱼大侠救苦救难。
他的心思在天平两端徘徊,一边说鱼俭只是把你当朋友走了就走了下一个更乖;一边又在猜测鱼俭也许出了什么事所以没看见你的信。
天平成了最锋利的石头裹在他的心脏中,刻骨铭心地要决出胜负来。鹿迟星躲在异国他乡,被思念日夜折磨,摸索着记忆中的地址给鱼俭写了一封信,甚至贴心地给鱼俭准备了邮票一起寄回去。
他没有等到回信。
天平轰然倒塌。
鹿迟星继续给明知道等不到回信的地址写信,写他见过的人和事,说异国的热闹和孤独,写一点点的高兴和不高兴,写他的烟火,只是再也没有提过他离开时留在纸条上的字。
三年过去,外婆重病,鹿迟星留在英国照顾外婆,再然后,他捧着外婆的骨灰回到家乡,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他的桃源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小少侠。
鹿迟星不断地往前走,可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怪圈,每一步都通往一个叫“鱼俭”的故土。他找了那么长时间的鱼俭,就这么安好无恙地站在电梯门外,咬牙切齿地问——你回来过吗?
楼下鱼俭越走越远,他的车留在停车场,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连车都忘了打,像是一条恼羞成怒的大鱼,气呼呼地融入大海深处。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鹿迟星从地上捡起手机,坐在地毯上,头靠着玻璃接电话:“没睡……不回去了。”
他顿了顿,哑着嗓子说:“简,我找到他了。”鹿迟星垂头看着鱼俭消失在行道树里,沉默许久,等电话那边说完了才说:“这样吧,我找时间尽快回去一趟交接工作。”
“嗯,确定了。”
挂掉电话,鹿迟星紧紧攥着心口,慢慢来,别急别急,他都找到鱼俭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困难了。
当初他们俩过得稀里糊涂的,迟星心里装着的事太多,自己都没有捋清楚,现在他们都长大了,他还比鱼俭大一岁,肯定能说清楚的。要问一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清楚然后再追他。
鱼俭的那些话,鹿迟星过一会也想明白了。鱼俭这个人从小就拎得太清,总觉得同龄人都受他庇护,做事最熨帖不过。他要是真有一打炮友,刚才就会哄着他天上地下只爱他一个人,情意没有面子给足,而鱼俭满嘴跑火车的时候心里才真有事。
慢慢来。
鹿迟星心想,这次,我不会再把鱼俭丢下了。
鱼俭急匆匆地走出鹿迟星的视线范围,有了行道树的遮掩后才缓缓坐在马路牙子上。他不停地揉着额头,脑子里针扎一样的疼,咬牙不叫出来,往身上摸的时候才想起来止疼药没带,今天换衣服参加饭局,只有车上有一份备用药。
“鱼俭。”
鱼俭抬头,看着鱼梦蹲下来,十年后的鱼梦成了大小伙子,像极了十七岁的鱼俭。他张开手臂把鱼俭搂在怀里,“你怎么还不回去。”
“鱼梦,迟星回来了。”
他伸手抱住鱼梦,嗓子发颤,一句话滚过喉咙像是在铁水里烫过一遭又被扔在冷水里,那些激荡与悲鸣闷在舌尖,等冷了才吐出来:“他回来了。”
鱼梦的骨头快被他捏碎了,却还是在轻快地笑着:“啊,星星终于回来了。鱼俭,你还记得我们说好的吗?”
鱼俭轻声说:“我记得。”
第二十九章
鱼俭刚进公司,老陈已经收到消息到他办公室门口堵他。
“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戏?”老陈拉着鱼俭的胳膊一瞅他的神情,乐了,“鱼爷,您这像被人蹂躏了一夜,感情是被得手了?”
“嘶——”鱼俭拿开他的手,甩了甩手臂:“满大街的菩萨你非要请这一尊?”他冷着脸说:“没戏,你该干嘛干嘛去,找个会忽悠的去和甲方掰扯。”
“不是,你这都英勇就义了还不行啊?”
鱼俭面无表情:“你行你上。”
说罢他推开老陈去开门。
“等等……”
“没完了啊?真把我当公关……”
咔擦,门开了。鹿迟星握着门把手望着他,成功把鱼俭那句“公关”卡在喉咙里。鱼俭昨天夜里把人当炮友折腾了半夜还十分不道德的拔那啥无情,此时被良心踹了两脚,心虚地瞪老陈——人都到在里面了知不知道先和我通个气。
老陈摊手:“我刚才就是拉着你就是为了告诉你鹿先生已经等了你一早上了。”
“你昨天没有给我留联系方式,所以没提前和你说。”鹿迟星退开一步:“我简单看了材料,小户型的设计我做得不多,不一定能胜任。”
“谦虚了谦虚了。”老陈招手:“哎小夏,赶紧拿张你们鱼总的名片过来。”一边陈恳地对鹿迟星说:“公司小,鱼俭和我扯虎皮唱大戏没少折腾,这才把架子支起来,您别嫌弃就行,鱼俭脸皮薄,腼腆惯了,怕是拉不下脸请你。”
脸皮薄的鱼俭:“……”
鹿迟星瞅他一眼也没说话。
小夏踩着高跟鞋过来,听话听音,笑着问:“鹿先生原来是我们鱼总的朋友。”
鱼俭:“……”
鹿迟星:“……”
这事是过不去了是吧。鱼俭回头认真地说:“夏姐姐,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尊贵的乙方爸爸。”
老陈笑眯眯地把名片接过来递给鹿迟星:“来乙方爸爸加个微信,我把鱼俭的微信推给你。”接着在鱼俭的抵抗下拿他的手机强行通过了鹿迟星的好友申请,鱼俭的胳膊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使不上劲,老陈轻松得逞,转手就把他卖了。
鱼俭送走一堆看热闹的,关上门才发现桌子上摊了一堆资料,这次的项目好不容易才谈下来,他都喝进医院两回了,公司的室内设计这块一直是短板,老陈才这么着急。鱼俭弯腰把资料拢起来,“你别在意,老陈就这脾气。玩笑归玩笑,昨天就说了不用卖我面子。再说了,让你来做小户型确实屈才。”
“我挺感兴趣的。”你看,这人只要说一句,他立刻能把英国的摊子撤回来免费给他打工,可他偏偏装成大尾巴狼说“不用卖我面子”。
“你要是真感兴趣我给你介绍几家公司……”
“我感兴趣是因为你。”鹿迟星打断他:“鱼俭,我回国是为了找你,我给你写了信你没有回我,我还怕你出什么事,”他想直接说——只要是你想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可鱼俭转头就跑的先例太多,他又把这句话咽回去,尽量委婉地说:“鱼俭,就算是判死刑,你也该给我宣判个罪名。”
鱼俭左手有些不听使唤,只好单手抱资料,“你想多了,我哪有资格……”
鹿迟星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皱眉问:“你手怎么了?”
“昨天磕到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鹿迟星已经卷起他的衣袖,他的左手手臂上是两道深刻入骨的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伤口边缘泛白,像是为了洗去血迹被水冲过,仔细看黑衬衫上还有血渍。
鹿迟星抽了一口冷气,嗓子发紧:“怎么弄的?”昨夜鱼俭走的时候身上还没伤。
再说磕的也不现实,这大概要磕到菜刀上才有这效果。鱼俭立刻改口:“家里小朋友闹脾气不小心划的。”他挣扎一下,没挣开:“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鱼俭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但是现在也不是追究他是路遇不平打架了还是当真在家养了个小情人的时候,鹿迟星拉着他站起来。
“哎哎去哪啊?”
“医院。”
鱼俭赔笑:“真没事,两个小口子咱不值当去麻烦白衣天使,我这还一堆事呢。”
“闭嘴。”鹿迟星一直觉得要先把之前的事情说清楚再和鱼俭说以后,十年都过去了这片刻怎么会等不得,可鱼俭总让他有一种失控感,他不了解如今的鱼俭,所以忍不住步步紧逼,鹿迟星总说鱼俭在他身上找过去的迟星,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鱼俭模糊的态度里患得患失,唯恐自己不是那个迟星。
鱼俭叹气:“宝贝儿,你先松手,那么多人看着呢。”
鹿迟星忽然回头,他的眼圈微微发红,眸里噙着薄雾,让人轻易想起久远之前那个小山村里含笑如秋水如薄雾的少年,秋水隔了时光,依然能掀起波涛。
鱼俭在唇上比划了一个拉住拉链的姿势,示意他闭嘴了。
鹿迟星把他塞进副驾驶,难过地想,鱼俭,你再喊一句“宝贝儿”,让我做什么都行。
进了医院的鱼俭约等于砧板上的鱼了,医生大笔一挥,去输液。
鱼俭不乐意了:“不就是两个小口子嘛。”他喝酒肠胃炎进医院还没过夜呢。
“发炎了怎么办?”
于是砧板上的大鱼甩着尾巴被鹿迟星换了个位置挨针。
“你别乱跑我去取药。”
鱼俭等了好一会迟星都没回来,这个医院常年人满为患,估计有得排队。他的工作微信群早已经炸开了,吃里扒外的员工排队让他躺平别挣扎伺候好乙方爸爸,鱼俭回了一句,连老陈都出来艾特他:“祖宗你这次可不能小气,乙方爸爸开什么价咱都接着。”
“你就不怕人家是图我?”
“哎呦,还有这好事。”
接下来的群消息过于伤风败俗,鱼俭索性屏蔽了群。他收起手机从身上摸出来一盒烟,又想起来这是医院,只好收回去了,捏了捏鼻梁,头疼隐约有发作的迹象,他又去翻衣兜,找出来一把小军刀,捏着刀刃玩了一会。
鹿迟星还没回来。
鱼俭翻出来止疼药,也没看倒出来多少,一把都塞嘴里干咽了下去。
半小时过去,鹿迟星一头汗地跑回来,护士跟在他身后,先扎上针之后再处理伤口。
鹿迟星皱眉看他的手臂,血痂又被撕开了,护士用棉签涂药,他才发现伤口比他想象得还深,几乎能看见白色的骨。
他蹲下来扶着鱼俭的手臂方便护士的工作,小姑娘应该挺忙的,看鹿迟星处理伤口还算熟练,把最后的包扎交给他人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