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也很早。”
展嘉笑着说:“我是一宿没睡。”
这时,毛毛从外面跑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杯咖啡,看到我,跑到我跟前就递给我一杯,连声道歉:“业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递给展嘉:“你一宿没睡,你喝吧。”
我说:“你说的是木下惠介那版吗?”
后来我们去我家里看今村昌平版的《楢山节考》,还看了《鬼太鼓座》,《食女》和《狗镇》,从白天看到深夜。从沙发上看到床上。
母亲又问我:“小展还在人民大舞台做吗?我最近去看演出,都没看到他了,也不好意思和工作人员打听。”
我说:“他去英国了。”我说,“很久没见到他了,是没很久没联系他了。”
母亲说:“小展人蛮好的,很稳重,踏实,学历也蛮好,研究生。”
展嘉也是学艺术的。
母亲叹了声气。她又叹气。她说:“你就是不知道珍惜人。”
我说:“我们性格不合适,是蛮遗憾的。”
我和展嘉同居过一阵,住在我家,一间酒店式公寓,靠近DBW。有一个周末下午,母亲没有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去了公寓找我,我临时加班,展嘉在家,据说他们的会面相当愉快,他们还一起逛了街,喝了下午茶,订了晚上的意大利菜餐馆,最后由展嘉打电话给我,告诉我餐馆地址。我直接从公司去了餐馆,进去就看到展嘉和母亲挨着坐在一起。母亲冲我张开手臂,笑得春光灿烂:“Surprise!”
我也笑,迎上去拥抱了她,趁机瞥了眼边上的展嘉。展嘉吐了吐舌头,喝香槟。
饭后,我送母亲回家,她拉着展嘉坐在后排,嘘寒问暖,好不热情。到了家门口,母亲开了车门,却不下车,依依不舍地握着展嘉的手,说:“小展啊,阿姨和你一见如故,真舍不得,不然下个周末来家里吃个便饭吧。”
展嘉笑着说:“阿姨,真不好意思,下个周末我们剧院要开会,下一季度的演出就要上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说了声:“妈,下次吧,来日方长。”
母亲这才下了车。她走得很慢。从我停车的地方到家门约莫十来步,这十来步她走了好久,一步三回头,脸上像欣慰,又像要掉眼泪。她不停和我们挥手。
直到她进屋,我才把车开走。
展嘉说:“你妈好像在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他扒着我的椅子说,“难道我是你第一个同居男友?”
我说:“你坐前面来吧。”
我靠边停好车,展嘉从后排换到了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他感慨了声:“你妈妈好通情达理,真开明。“
我说:“从小她就和我说,你可以喜欢任何你喜欢的人。”
展嘉叹息:“有些羡慕你。”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不说话了,低着头,沉默着,过了会儿,他给母亲打了通电话——他们早就已经交换了电话号码和微信。他小声地,试探地说话:“阿姨,刚刚接到通知,我们的会临时取消啦,那要是不麻烦的话,下周我就来打扰啦。”
他又大声地,开心地说:“那就周末见吧!”
下一个周末,我和展嘉一起回家,他带了一大束红玫瑰,母亲收到花,喜上眉梢,嗅嗅花香,交给女佣,拉过展嘉,搓着他的手,反复打量他,亲昵地询问:“你怎么知道阿姨最喜欢红玫瑰了?“
说着,她一挽展嘉的胳膊,把他往客厅里带:“人还没到齐呢,带你去看看阿姨栽的玫瑰。“
展嘉朝我看,母亲一摆手,说:“不带他,他见多了,早就见烦了,不然为什么搬出去住?走,我们走。”
展嘉笑开了,说:“阿姨,他是为了上班方便,他不是烦家里。”
母亲哼了声:“工作狂。”
我笑笑,目送他们,他们穿过了客厅,不见了。我坐在客厅里翻杂志。时不时地,有人从外面走进客厅,都是熟面孔,都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我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母亲和他们约了一起打高尔夫。球场就在家里附近,一大家子人打算等人齐了一块儿过去。
我和展嘉也参与了这场高尔夫聚会,临出发前,母亲怪不好意思的,和展嘉说,高尔夫这种老人家的活动,你们要是不喜欢就不用参加了,小展这么年轻,还没有开始学这个吧?
展嘉说:“我爸喜欢,从小就带着我打。”
母亲一拍手,开心地说:“那好啊!就用小业的球杆吧!”
她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顶鸭舌帽,我和展嘉戴着鸭舌帽坐一辆球车,展嘉显得有些不太自在,他问我:“不是说吃个便饭么,怎么成了你们家庭聚会了?”
我说:“说明我妈把你当成我们家庭的一份子了。”
我找了找母亲,她和父亲坐一辆车,就开在我们边上。母亲也看到我了,朝我挥手,她和父亲也戴着鸭舌帽,她还戴着墨镜,口罩,穿长袖,长裤。她白色的手套在空中摆了摆,就降下来了。
绿茵茵的草坪上只有我们这一大队亲友。
晚上,我们在家吃饭,人实在来了很多,就用了家里的宴会厅,餐前,母亲介绍说,今晚的菜特意找了得阳楼的主厨来掌勺。吃到一半,展嘉离了席。我也走了出去。展嘉进了一楼的洗手间,我跟过去,先敲了敲门,说:“是我,能进来吗?”
他说:“进来吧。”
我问他:“是不是有点透不过气?”
他说:“大家都好热情。”他顿了会儿,又说:“但是我总觉得怪怪的。”
他用冷水洗手,我递擦手的方巾给他,说:“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回家吧,回我家。”
他关了水龙头,接过毛巾擦手,问我:“你妈妈都怎么和那些亲戚介绍我的啊?”
我说:“这些人思想都很开明的。”
展嘉笑了:“可能我还不习惯这么开明的氛围吧。”他抬头看镜子,理了理头发,一瞅洗手台下的垃圾桶,里面一堆擦手的方巾,说:”你们家怎么搞得像高级餐馆一样?”
我说:“不然吃好饭,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记得我们去看了《碟中谍》,女主角竟然有点像英格丽·褒曼。
母亲问我:“小展是不是还在怪我呢?他说他们剧院的人都知道的,我以为那也是他们剧院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他爸爸。”
我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要多想。”
母亲说:“小孩子会长成什么样怎么是家长能控制的呢?做家长的,只要孩子开心就够了,难道不是吗?”
我应声,抽烟。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展嘉已经在家了,坐在餐桌边抽烟,我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打你电话你没接。”
他低下头,光抽烟,一言不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换了鞋子,脱了大衣挂好,走过去问他:“怎么了吗?”
展嘉说:“你妈妈今天来我们剧院了。”
我说:“你上次给的《悲惨世界》的票,她一直说想当面亲自谢谢你,她说位子太好了。“
展嘉说:“我爸来视察工作,顺便看看我,我们在办公室里喝茶,你妈妈一进来就很热络地拉着我说这个说那个,我爸就问,这位女士是,女士……”展嘉轻笑了声,“他倒蛮有礼貌,蛮绅士,蛮洋派。”他抬起头看着我:”你妈妈说,这位男士你好啊,这是我儿子的男朋友。“
展嘉的眼里好多血丝,他肯定哭过。我说:“对不起。”
展嘉摇摇头,叹了声:“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妈妈的错,”他抽了口烟,烟雾在他头顶缭绕,他继续说,“你妈妈后来微信我了,和我道歉,说不知道我还没和家里人说过,她以为那是剧院里的人。”
我说:“对不起。”
我说:“那你和家里人谈过了吗?”
展嘉的手放到了桌上,夹着香烟,不抽了,说:“其实是早晚的事,早晚是要和他们说的,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看我,又很快不再看我,“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说不清楚……”
我说:“如果你爸妈想要孙子的话,我们可以找代孕。”
我还说:“我还可以提供财产证明,健康证明……他们还会担心什么?”
展嘉看看我,笑了,起身找到一个烟灰缸,拿在手里,往里面抖烟灰,站着抽烟。他站得笔直,他说:“你太好了,你的家庭也太好了,太完美了。可能我是个不完美的人,我需要一个不完美的伴侣。“
他又说:“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一直困扰着我,我从剧院出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问我:“业皓文,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说:“我们审美蛮接近的,兴趣爱好也差不多,喜欢看的电影,看的书差不多,平时也挺有默契的。”
他点了点头:“我们一次都没吵过架。”
我说:“吵架伤感情,而且什么事情过不去呢。”
我揉了揉他的臂膀:“别太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展嘉看我,问我:“如果我现在和你说分手,在你看来,也是会过去的事,是吧?你会难过吗?还是因为这事最终会过去,难过根本没必要?”
我说:“你想分手?”
我说:“要是你觉得分开比较开心的话,就分开吧。”
展嘉的目光一闪,皱紧了眉头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说:“如果你想分开,那就分开好了,要是你还是想和我在一起,那就继续在一起啊。”
展嘉生气了:“你现在是在施舍爱情给我?”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那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们现在争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你因为被我妈在你爸面前出了柜,其实还是不太开心的,冲我发脾气,我完全理解,我也接受,你在这种状况下和我说的任何话,我们的任何对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会伤害对对方的好感。”
展嘉的眉心一舒,可瞬间又再次拧成一团,他扔下两个字:“好感。”夺门而出。
我和展嘉就这样分开了。我有些难过,于是,当晚,我重温了下《鬼太鼓座》,还翻出了《一代艳后》,最后看着《教父》第一部睡着了。
听说展嘉去了英国进修摄影,听说他形容我是冷血动物,说我对人不付出真心。他怀疑我没有心。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
冷血动物,对谁都没有真心,可能没有心,说的不是蜀雪这样的人吗?说的不就是蜀雪吗?
我和蜀雪怎么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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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是为了防屏蔽……望见谅
(下)
蜀雪现在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他看得一清二楚,看看他,坐没坐相,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一边肩膀斜着,歪着脑袋,一只手撑在身后,手掌都放进花坛里的草丛里了,一定弄得很脏,一定沾满了泥,说不定还沾上了很重的草腥气,都这个时间了,露水出没的时间了,他的那只躲在枯枝阴影下的手一定又湿又黏。看看他,还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当然不在意,他的手反正常年都又湿又黏。那湿的也许是他自己舔自己的手掌,以期湿润自己手掌的口水,那黏的必定是今。液,可能是他自己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别人的。他好像总是没什么兴致,但是忄生致又很高昂。他的手还常年很滑。那滑的不是润滑剂就是廉价精油。他会仔细地往自己腿间,往客人腿间抹润滑剂,他敷衍地往客人背上涂精油。我合着脸躺在好再来的按摩床上时,他站在我边上,我的手能摸到他的腰,他的手,沾满精油,在我的背上滑来滑去,搓得我的背很热,他的手也变得很热。他站也是没站相的,总要靠着什么,一面墙,一棵树,一盏路灯,一束从暗处投过来的光,或者就那么斜斜地站着——他的肩膀总要往一边倾斜,无论是坐是站——倚靠着自己的影子。有时靠着我。很少靠着我。他喝醉之后才会靠在我身上。不光靠着,他往我的怀里钻。
有些像鳗鱼,滑溜溜,抓不住;像猫,一身温暖的皮囊套在懒散的态度上,眼里流转着客气和轻蔑;更像大象,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便会独自走向墓地。
不止一次,我梦到他走在起雾的稻田里。
满地都是金黄的稻穗,到了丰收的季节了,四下却不见劳作的农人,只有雾在收割沙沙的风声。只有他在收割飘浮的雾,带着死亡的气息。宛如死神,踽踽独行。
死神是穿着灰蓝色的衬衣,系着黑色皮带,套着黑色西装裤子,面色红润,目光很高,眼睛很亮的样子。
死神不应该是黑斗篷,黑衣服,苍白面孔,目光空洞,很恐怖,很吓人的样子吗?
死神会看上去这么脆弱,又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看看他,这个死神,他的另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里夹着半支烟。那是我的烟吧?他不抽自己的烟,我们去开房,他总是先走,他会顺走我的烟,我的打火机。我给他双倍的钱,他照收不误,感谢我,但是还是会顺我的香烟,我的打火机。他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衣服就那么几件,翻来覆去地穿,他再也没穿过衬衣和西装裤了,总是t恤配牛仔裤,或者运动裤,他再不会穿得像马上要去学校礼堂做优秀学生代表演讲,抽着烟笑着走在学校里,飞起来的烟灰烫到别人的手,他说一声抱歉,好像发自真心,可他却再也不记得那个被他的烟灰烫到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