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好久不见的的礼仪姿势。
沈朝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完全停在了阳台面前一动不动,任由除夕的冷风从他面无表情的脸旁边擦过,有种奇异的生冷摩擦感,让人指尖发麻,脊背发凉。
苏宣察觉到了沈朝不对劲:“沈朝?”苏宣撑着沙发起来,单脚一蹦一蹦地走到了阳台前,对着阳台下探头探脑,却被沈朝捂住了眼睛,他声音发哑:“别看。”
苏宣努力从沈朝的手指缝里往下看,拿开了沈朝的手,他看向阳台下面,有些疑惑:“你在看谁啊?”
“什么人都没有啊。”
阳台下的街道空无一人,但苏宣还是很警惕地转身看向沈朝:“你该不会看到了谁吧?”
比如杜泷之类的。
沈朝微微垂眸,他看着那支在黑暗里被人随手丢在雪地里还没熄灭的烟头,平和低声说:“没有,是我看错了。”
苏宣紧盯着沈朝:“真的吗?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沈朝突然抱住了他,苏宣被抱得手忙脚乱地扶住了自己的拐杖,他假装严厉举起手指向沈朝:“我警告你啊沈朝,不准和我玩抱抱转移话题这套,我不吃这一套!”
沈朝声音低低闷闷的:“苏宣,新年快乐。”
苏宣刻意板住的脸还是泄露了一点笑意出来,他回抱了沈朝:“新年快乐。”
第84章
沈朝的下巴放在苏宣的肩膀上, 目光冰冷到无机质的地步, 沈朝看着那支还在燃烧的烟被刚刚躲在暗处的杜泷缓缓捡了起来, 似乎有些可惜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杜泷转头仰头看向沈朝,举起带着皮手套的手贴在耳边摇晃了一下, 他笑起来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沈朝的电话响了起来。
但是他依旧抱着苏宣不放开,苏宣有些奇怪地推了一下沈朝:“沈朝你的电话?”
沈朝闭了闭眼,把苏宣抱得更紧了一点:“不用管他。”
……
苏宣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今天这个刚出院的病人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回,吃完了饭就特别的困,头一点一点地强行和沈朝撑到了跨年,春晚主持人的报幕都还没报完呢,苏宣就头一倒, 瘫在沙发上睡着了。
沈朝找了被子来给苏宣盖好,他睡得很沉,闭上眼睛睫毛都不带颤的,呼吸声都很轻, 带着一点节律, 手掌虚握, 抓住沈朝的衣摆。沈朝轻轻脱下衣服盖在苏宣的身上, 他里面就穿了一件套头毛衣, 沈朝起身把灯关了,他拿起放在鞋柜上的那串钥匙,缓缓捏紧了。
钥匙上挂坠盒的棱角在他的手心里咯出印记,沈朝推开门, 脸上没有一点情绪地把门关上反锁好,往楼下走去。
杜泷还是站在路灯旁边,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又戴了深色的帽子里,不点烟几乎在黑夜里看不清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沈朝下来站在隔他有一定距离地方,对峙着,沈朝的语气很冷漠:“你来找我干什么?”
杜泷微微张开手,他面容是很英俊的,一种奢侈生活装点出来的英俊,但可能是因为连日都在奔波,杜泷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惫,他的眉尾眼角都往下耷拉,这让他的英俊看起来也带着一种走到穷途末路的刻薄感。
“小朝,我们好歹在一起生活过。”杜泷微笑着,“我在出国之前,和你正式地告个别不算过分吧?”
沈朝对杜泷是否能够成功出国这件事不置可否,淡淡回道:“需要我现在就和你说永别吗?”
杜泷脸上那种装裱出来的笑淡了点:“你小时候,对我还很友好的。”
“不。”沈朝平静地说,“不是友好,我只是觉得反驳你的观点,对我来说没必要。”
杜泷是如此的自大,这种自大体现在他的任何一种言行举止里,无论是当年在沈梦舒明确拒绝过不给云洁莹做任何让她适应开放性婚姻的心理辅导,但还是被杜泷摁头参与什么合并式家庭强迫这两家人住在一起。
杜泷都是深刻地相信自己做的东西是对的。
就连沈梦舒都会在伤害了他父亲之后,质疑自己的婚姻和做法,杜泷却以伤害云洁莹为乐,从来不质疑自己的做法,也不准任何人反驳他。
杜泷看着沈朝:“刚刚那个小男生,是你的情人?”
沈朝被【情人】这个词冒犯到了,他极其反感杜泷用这么轻浮的语气去谈论苏宣,沈朝眉头微微拧起,他纠正道:“他是我的家属。”
杜泷笑了笑:“家属啊……我也算是你的家属,你不准备让我们见一见吗?我也算是情场老手,说不定可以给你们的恋爱指导指导呢。”
沈朝淡漠地说:“杜泷,你知道杜目为什么会住院吗?”
杜泷脸上的笑意散漫,好似不觉得对方在说的是自己的儿子:“我听说你打了他?”
沈朝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打他吗?”他的目光透着一种冷到极致的戾气:“因为苏宣。”
“不要在我面前提苏宣。”
杜泷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沈朝是在说真的,如果他再拿苏宣开一些玩笑,沈朝真的会不计后果的弄他。
那样锋利的攻击性好像只是一瞬,在沈朝的身上乍现又消失不见,他又变得平和起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泷几乎以为沈朝的下一句话,就要说【如果没有我就要和你永别了】。
尽管沈朝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杜泷,但杜泷依旧给足了沈朝好脾气,他对可以理解自己的知己总是很宽容的。
是的,没错,知己,杜泷并不把沈朝当晚辈看,他把沈朝当平辈看,就像是马河东一样。
杜泷觉得,人生在世,实在是难得可以一起谈论情爱风月的知己,在杜泷眼里,马河东算一个,沈朝也算一个,他们都赞同移情别恋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并且乐意去接受,欣赏这样自由的爱情和婚姻。
沈朝十分早熟,十几岁的时候就能无比冷漠地旁观他父母混乱的爱侣情事,从沈梦舒或者他父亲的新旧情人旁轻描淡写地路过,偶尔还会被叫住,让他喊一声阿姨或者叔叔,他大部分时间不予理会,偶尔会微微抬起狭长的眼睛,冷冰冰地喊,阿姨,让开,我要回去做作业了。
沈梦舒一直说她没办法培育出一个和他观念一致的云洁莹,但杜泷对此一直都持怀疑态度,因为沈朝就是最好的证据,他的观念如此的别致,瞬间就获得了杜泷的赞美和认同,而且也不像是沈梦舒描述的那样,这种强制让人适应一种新婚姻方式的过程会让人崩溃。
沈朝就没有崩溃。
而是成长得前所未有的优秀,他那个叫做杜目的儿子还在惊恐地对着他妈妈割腕尖叫的时候,沈朝只会冷漠地用绷带绑好云洁莹喷血的手腕,像是命令一样告诉云洁莹,活下去,然后拨打急救电话。
沈朝这种对他人苦痛冷眼旁观的漠然和对爱情流转的认同价值观,在一定程度上打动了杜泷,在这一如此小的孩子身上就能寻求到和马河东一样的知己感,杜泷简直迫不及待地等待沈朝成长起来,看看他能爱上什么样的人,可以用来大家一起共享玩弄。
对,沈朝是杜泷可以分享猎物的对象。
在杜泷口中,被他所爱的人都变成了物,可以被随意交换以物易物,用来提供所有杜泷想要的风月享受。
云洁莹就是这样。
那个畸形的共享式家庭,最畸形的地方不在于两个家庭的共融,而在于杜泷悄无声息地询问沈朝,你愿意试试你的新妈妈吗?
杜泷在拍摄全家福的时候,靠在沈朝的耳边低语着,沈朝,我愿意把我喜欢的女人分享给你,就站在你背后十几厘米的地方,她的手搭在你的肩膀上,穿着十三英寸的纯白裙子,笑得那么可怜地撑在你身上,拍个照片都在发抖,她多怜爱你啊,如果你愿意爱她,她一定很感激她能得到那么多爱…
沈朝看着杜泷,说,我只有十二岁。
杜泷低笑起来,他对沈朝科普道,十二岁又怎么样,十二岁也可以谈恋爱,我也喜欢和十二岁的小姑娘在一起,她们都很爱我,你为什么不能和云洁莹试试?
他笑着说,反正你只是试试,爱情全是这种转瞬即逝的肉体欢愉,你爸爸妈妈都爱上了这种感觉,你是他们的孩子,你迟早也会成为这样的人,提前享受你人生里的快乐有什么不对?
沈朝就那么平静地凝视着杜泷,说,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然后沈朝就从十二岁一直孤僻到了现在,连个朋友都没有,拒绝和任何人产生过深的情感联系。
杜泷遗憾无比,就好像看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了迎合世俗而苛待自己,掩埋了自己的本性一样,他不懂沈朝这样的拒绝有什么意义。
他无数次地告诉沈朝,这就是人的本能,这就是人的本性,所有人喜欢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只是有些人敢表现出来,而有些人不敢而已,人都是自由的,都有权利选择怎么去极致地去品尝爱欲带来的最大快感,只是有些人没有这个能力罢了。
和一个人纠缠就是一倍的快乐,放肆地让所有人纠缠一起,就是加倍的,指数级别的快乐。
专一的爱情和婚姻都太单薄,无法承受这样的快乐,杜泷曾经也想让云洁莹玩玩,可惜她没有这个能耐承受,又敏感又脆弱。
沈朝明显是有这个能力和心理去享受这一切的,但他后来却越发的拒人千里,这让杜泷很遗憾。
所以在知道沈朝喜欢上某一个人的时候,杜泷是兴奋的,这种兴奋在于又一个人走进了放纵自己的感官世界里,这让杜泷无论如何都要过来迎接他的新生朋友,并来调侃沈朝十二岁拒绝体验的事情。
并且看看沈朝喜欢的到底是谁。
杜泷喜欢被标记过的爱人,尤其是自己朋友的爱人。
就像是马河东当年先看上了云洁莹,但他很快就被《小兰》里云洁莹的表现所吸引了,和她赌了之后结婚了,但是他依旧是很宽容的,他并不会妨碍云洁莹去喜欢其他人。
杜泷放平了心情,又笑起来:“你现在就像是得到了一个很喜欢的玩具那样,沈朝,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你,你也会离开他,这是人的本性。”
他就像是过去那样,又一次循循善诱地沈朝说道:“不如放开他,让你和他都自由…”
“我知道他或许有一天会离开我。”沈朝打断了杜泷的话,他的眸光宁静如海,“我不是一个,值得他停留很久的人。”
“但如果他一直不离开,我就会一直留在这里。”
“我不需要自由,我只需要苏宣。”
第85章
风吹过沈朝的发, 带动那些旧照片一样的记忆碎成粉末,好像是凌乱的卫生纸碎片一样在沈朝的回忆里打卷, 混乱不堪又充满阴暗,从他能意识到两个人之间可以存在喜欢这种情感, 这种东西对于沈朝来说就是恶心的。
就好像是洁癖讨厌沾上自己衬衫的污渍一样,沈朝讨厌这种存在于正常人类之间的情感,
喜欢这种感情不确定,充满伤害, 变幻莫测,它无法计算,也没办法控制, 好像是疾病一样在人和人之间传染, 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致命, 有时候肌体交叠之后也能苟延残喘。
毫无理由和理智可言,以它之名做很多坏事,都好像能有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理由。
沈朝完全无法理解,他只觉得全无益处,反倒让人痴迷,除了短暂的多巴胺愉悦地分泌在肉体交缠的片刻里,和毒品一样让人上瘾,一次又一次地用来麻痹自己。
沈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能嗅到他的毛衣上残留着屋内的饭菜味道,很浓郁,是和躺在房间里的苏宣一样的气味, 他的手上是那个咯手的钥匙扣,一下又一下地刮过他的手心,不疼。
本来沈朝就会这样一辈子地活下去,不会有人接近,也不会愿意去接近别人。
孤独到死他也会觉得不过如此。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奇迹,苏宣就那么从天而降落在到他眼前,阳光明媚,穿着混成一团的民国装,笑眯眯地含着冰棒,汗水从他的睫毛滴落下来,璀璨明亮恍若镜中太阳,海底月光,山岚里所有温柔烂漫都落在他的眼睛里,只是一笑,沈朝站在的空白地带都落满了这个人身上跳动的日色。
苏宣就那么吊儿郎当地把他堵在校门旁,笑问,男同学,你愿不愿意表演一下我的男朋友。
那是沈朝经历过的,最烂漫纯澈的夏日记忆,有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生眼睛发亮地拖着他的手,从戏里到戏外,教会他如何真正的喜欢一个人,在生离死别的电影里教他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浪漫的故事。
——坚定并且永不改变的爱情。
从此亲吻拥抱都被洗脱了污浊,苏宣喜欢沈朝的眼神可以让全世界的天空放晴。
而终于走到今天这里,他们住在一个乱糟糟的小屋子里,沈朝终于有人无比确切地深爱着他,苏宣相信他不是一个杜泷那样的人,而沈朝相信自己可以和苏宣在一起一辈子,因为会有一个人在除夕夜里冲动地带他回家,低头微笑打电话,说我想你了,沈朝。
沈朝在四个小时前,就站在杜泷站着的地方仰望苏宣给他打电话的阳台,这原本是沈朝回避的地方,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给了沈朝无穷的平和,让他对着杜泷也能保持冷静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