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聿扬拿过冥纸细看,这种印在黄冥纸上的已经很少见了,图案看着不像是机器印出来的那般整齐,红色墨迹有深有浅,更像是个人印制的,应该不会批量生产。
他刚想要凑上去闻一闻,阿沅却皱着眉先一步一把把它从陆聿扬手里拍落:“血味,肮脏的灵魂。”被拍落的冥纸忽地燃起一小团火焰,即刻化为灰烬。
看着落地白灰,简霄觑了阿沅一眼,弱弱地补充道:“你说,会不会也有其他人捡到?”
“在地府任职以来,我和老黑各有分工,他主要在下头协助判官处理地府事宜,我则多在阴阳两界奔波。”白无常垂着脑袋掰起了手指头,“贴吧是十几年前我一时新鲜偷偷创建的,开始是地府专用,可地府那些家伙一个比个沉闷,实在没意思,我就对外开放了。比起阳界的贴吧,混迹‘鬼域奇谈’的鬼少得可怜,但好歹也是热闹过的。”
想起贴吧内几个所谓热门贴下的百来条评论与回复,白无常嘴里吐出的“热闹”两字听在陆聿扬耳朵里,平添了好几分孤独。
“贴吧冷清这么多年,我也就没怎么管,谁知道会出这档子事?活人进贴吧,一个帖子几条评论炸出那么多腌臜货,他娘的还在老子眼皮底下私聊活人,摸上门惹是生非!这事已经传到阎王大人耳朵里了,这回老黑不帮我,成心要我吃苦头,三天内不处理清楚,阎王大人准要灌我三大碗孟婆汤再去畜生道轮一遭了!” 说着,白无常猛地捂住了脸,“嘤!”
陆聿扬在办公室坐了一天,干的都是些有的没的,这时候多少有些疲惫,听完白无常的话,他闭上眼捏了捏鼻梁,再睁眼时,目光格外专注:“我只负责郑昊轩的事情。”
白无常利落地打了个响指:“成交!”
***
陆聿扬没想到,下楼给阿沅买瓶冰可乐的功夫,回头就遇上徐青初了,刚要问候一句,余光瞥见他身后紧跟着一名青年。陆聿扬微微探头,青年的脸不陌生,他先前在电梯外见过一次,记得好像是徐青初的助理。
不过,小助理明显不对劲,眼眸浑浊、步伐僵硬,一会儿同手同脚,一会儿摇头晃脑,像是一个生锈的机器人,难以按照指令摆弄自己的身体。
陆聿扬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跟在他们身后踏进电梯,正对着小助理斜靠在电梯门旁,毫不忌惮地盯着他看。
徐青初向陆聿扬略点了下头,没有说话,抬手按下楼层,静静站在一边。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头顶上的灯明灭了两下。
陆聿扬指尖在可乐罐上轻轻一点,“铛”的轻响打破沉寂:“这位女士是……客人?”
话音未落,灯管“砰”的一声炸开,电梯内倏尔陷入一片黑暗。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划破黑暗直向陆聿扬的脸袭来,陆聿扬脚下不动,微微歪头正要避过。
未料,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随即一道大力将他一拉,他猛地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刚吸到一口淡淡的朱砂味,就听到头顶响起徐青初微凉的声音:“向他出手你会后悔的,刘小姐。”
“叮~”电梯到达,楼道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明亮的白光投进徐徐打开的电梯内,照亮徐青初微沉的脸色,他放开环在陆聿扬腰上的手,大步迈出电梯,随即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抬手拦住即将合上的电梯门,不知是对谁说:“出来。”
陆聿扬应声走出电梯,小助理却似乎被吓到了,反而向后一缩,陆聿扬斜睨了他一眼,向后伸手直接给他拽了出来。
这才注意到小助理手里紧攥着的手机,陆聿扬眼眸一凛,转头看向徐青初,咧嘴一笑:“方便的话,劳烦留个门,有些事想和徐道长聊聊。”
第11章
陆聿扬一直以为自己家已经足够简陋冷清了,没想到和徐青初比起来,还是输了。徐青初家里干净得不像话,甚至找不到多少人居住的痕迹,和徐青初这人一样,少了那丝烟火气。
客厅一整面墙的玻璃书柜上摆满了书,陆聿扬一眼扫过,竟意外看到了大量中医相关的书籍。
“徐道长还懂医?”陆聿扬再次刷新对徐青初的认识。
“医道同源,大学辅修中医。”徐青初换上拖鞋,径直向厨房走去,“冰水可以吗?”
陆聿扬也换了鞋,漫不经心地跟过去,抱着手臂斜靠在厨房门边看着徐青初拉开双开门式大冰箱,只见冰箱里除了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某牌子矿泉水外,什么都没有,他勾起唇角:“我好像没有其它选择。”
徐青初回头看了他一眼,指指他脚边堆着的三箱未开封的同牌子矿泉水,说:“你可以选择常温。”
三秒的怔愣过后,陆聿扬低声笑了起来:“道长是喝天山雪水过活吗?”
“我不会做饭。”徐青初向陆聿扬晃了晃手中的矿泉水,“冰的?”
陆聿扬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矿泉水拧开仰头喝了一大口,冰水入喉一个激灵,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徐青初没反驳自己的话,他的视线在厨房内转过一圈,发现这里居然连把水果刀都没有,忍不住问道:“光喝水?”
“我有不定期辟谷的习惯。”徐青初又从冰箱拿了瓶水,转身对上陆聿扬的视线,想了想,又补充道,“会食用少量坚果。”
陆聿扬:“……”这好像和光喝水没多大区别。
“在片场拍摄也不吃?”陆聿扬记得当道士吃肉喝酒都没问题,徐青初会不会太认真了点?他这是真打算羽化登仙?
“口味重太油腻,难以入口。”
徐青初说这话时的眼神太过认真,让陆聿扬从心底生出一种那帮厨师都是无法饶恕的废物的深深赞同感。
“陆警官的新案件和刘小姐有关?”徐青初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
见徐青初走回客厅,陆聿扬犹豫了三秒,开箱拿了瓶常温的矿泉水才跟出来,“这就要问这位刘小姐了。”
被晾了好一会儿的“柯丞”见两人终于看得到自己了,幽怨的视线这才缓和了些,但对陆聿扬的警惕分毫未减,她紧盯着陆聿扬的脸,听到两人的话,木然的脸上忽然浮现一阵惊慌,她极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表现落到陆聿扬眼里,就是典型的不打自招。
“哦?是吗?”陆聿扬笑着在沙发上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可我还什么都没问。”
话刚出口,只见“柯丞”猛地一个转身,像只喝醉的野山鸡半身不遂地向阳台的方向一头扎去。阳台门开着,她逃跑的意图相当明显,可陆聿扬眼都没抬,反而悠哉游哉地摸出根烟向同样面不改色的徐青初晃了晃:“介意我抽根烟吗?”
“介意。”
徐青初刚说完,就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下一刻一道鬼影从颓然倒地的柯丞身上忽地飞出,以屁股着地的姿势从阳台那儿一路滑到了陆聿扬脚步。
四目相对,陆聿扬玩味一笑:“刘小姐,没想到你这么主动。”
陆聿扬可不认为徐青初这样的人会让怨灵出逃的事情第二次发生,他一进门就瞥见阳台门上挂着的法镜了,那玩意儿不仅给阳台安了扇无形的门,还能照出人死亡那一瞬间最狰狞可怖的模样,虽说对那些百年老鬼用处不大,但对刚死不久甚至还不愿意接受死亡现实的新鬼来说,瞅一眼都可能是天大的打击。
这位刘小姐显然被镜中的自己吓得不轻,他们什么劲儿都不用费,她那么一撞,就从柯丞身体里撞出来了,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你算计我!”刘小姐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徐青初。
徐青初把倒地昏迷的柯丞从地上捞起,抱上沙发,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想到你这么主动。”
“我不管!你说了会依我的!”
依她?
哦吼,抱歉,貌似听到些不该听的。
陆聿扬自以为知趣地撇开眼,权当自己不存在。
可转头看到柯丞的那一刹那,他拿烟的手狠狠一抖。
对不起,他想了些不该想的……
徐青初翻过柯丞的手腕,看了眼他手腕上的绷带,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一抬眼瞧见陆聿扬有些微妙的神色,他拧矿泉水瓶盖的动作顿了顿:“她是柳絮的粉丝,我答应带她去见柳絮。”
和道士,特别是徐青初这样的道士对上眼,即便再坦荡的人都会忍不住咽口唾沫,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窥探了什么小秘密,更别说陆聿扬这样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家伙了。
只不过这家伙天生皮厚,脸不红心不跳的,自然而然扯开了话题:“柳絮?那个国际超模?有点印象,刘小姐,想见柳絮你自己去不是更容易吗?怎么还非要上小助理的身?”
“我上他身是为了救他!”刘小姐一双大眼睛死气沉沉,看着有些瘆人,却又带着明显的委屈,“而且,我靠近不了絮絮。”
“救他?靠近不了?这话怎么说?”嘴上说着,陆聿扬神态自若地抬手把徐青初凑到嘴边的冰矿泉水拿开,转而塞了一瓶拧开盖的常温矿泉水给他,“空腹喝冰的不好,伤胃。”
徐青初看着手上的矿泉水微微一愣,视线不自觉追着陆聿扬收回的五指,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才不着声色地移开。他微垂眼帘,只觉被冰水冻得微凉的手指似乎被陆聿扬指尖的温度灼伤了,后知后觉的酥麻蔓延开来,浸润喉咙的水竟喝出了意外的滋味。
他心中默念了一句:“姓陆的。”
陆聿扬自然没注意到徐青初的小动作,他把指尖把玩的烟放回烟盒,便见刘小姐愤愤不平地瞪着他:“要不是我出手,那小子现在都不知成了谁的替死鬼了!当然了,我就是只鬼,没那铁血丹心,救他也是有目的的,絮絮那边有东西挡着,我要靠他才能靠近,而且徐先生也答应带我去见絮絮了!”
“你是刘小曼吗?”陆聿扬忽然问道。
刘小姐一阵愕然:“我们认识?”
陆聿扬笑着摇摇头:“我见过你的照片,就在今天。”
“开什么玩笑,我是个孤儿,也没有朋友,谁会留着我的……”话说到一半,刘小曼苍白的唇霎时僵住,半晌,她艰难地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难言的苦笑,“是李奶奶啊。”
下班的时候,陆聿扬三人和简霄去了那家十字路口的香烛店,不过二十坪的小店铺夹在两家大众连锁品牌服装店中间,像极了超级法式大热狗中间夹着的细细火腿肠,多看两眼都觉得憋屈。
店主是位七八十岁的老妪,老伴儿去世多年,膝下无子女,靠着那间狭小的店铺和每月几百元的救济金过着拮据的日子,可她却每月挪出两百元给这家小店雇了个小时工。
小时工名叫刘小曼,半个月前死于一起恶劣的“刨根”事件。
店里角落的小灵堂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李奶奶的老伴儿,另一张是刘小曼。
刘小曼的照片是用像素很低的手机拍的,很模糊,但照片里专注雕刻的女孩儿却是那么鲜明,仿佛下一刻就会转向镜头露出甜甜的微笑。
刘小曼一点点敛去面上的苦笑,故作平静地看着陆聿扬:“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聿扬的视线忽然冷了下来:“老人家歇得早,天没黑就关门了。可一到夜间十一点到一点却会准时开门营业,是你守在店里吧,那款冥纸是经你手卖出去的,出了事你撇不清责任。”
“责任?”刘小曼从地上站起来,冷冷地看着陆聿扬,“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这两个字,没想到死了却会找上门来,真是抱歉了,我负不起。”
“你确实负不起,但你没选择。若是像小助理这样被盯上枉死的人接连出现,就算地府审判过后把你放油锅炸个外酥里嫩,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陆聿扬跟着起身,一步步将身材娇小的刘小曼逼到了墙角,他的眼瞳黑而深,又刻意板起脸,有点吓人。
“我……我不……”刘小曼缩着脖子。
“你不怕是吗?那我不妨多说两句,给你留个底儿。在下头,包括鬼差们,最痛恨的就是害人精,特别是你这样把人害死的,他们的花样多得很,而且,你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无所顾忌,会变着法儿玩她!地狱十八层,拔舌、挖眼、刮骨……
刘小曼眼前快速掠过自己在十八层地狱轮过一遭的悲惨景象,霎时毛骨悚然,狠狠打了个寒战。
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陆聿扬凑过头附在刘小曼耳边,他刻意压低了嗓音,略带沙哑的声线多了三分蛊惑:“我知道,东西是你印的,也是你卖的,但红墨里掺的血不是你的,归根结底,你顶多算是被欺瞒的帮凶。”
刘小曼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他没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是谁?男人女人?有什么特征?”
“我不知道,是一个男……不对好像是女人,奇怪,我怎么想不起他的长相了?”刘小曼纳闷地紧皱眉头。
陆聿扬斜眼和徐青初对视一眼,见他垂着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能帮我躲过鬼差,只要我把那些冥纸卖出去。”
陆聿扬:“还有剩吗?血。”
“有,他给了一小管,我只滴了几滴,剩下的在一个店里的小盒子里。”说完,刘小曼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能解决吗?”
解决是当然能解决,冥纸已经都买下来了,再拿到剩下的血让白无常顺藤摸瓜抓到那家伙应该不难。不过陆聿扬要处理的是郑昊轩的事,他还没有什么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