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走下车在愤怒的人群中间斡旋,刚刚那个敲着车窗的中年人重重的搡了他一下。我的头突然一阵剧痛,痛的无缘无故的。我甚至都没想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冲下车去,一拳打在那个司机的鼻子上。
人群愕然了。
但看表情他似乎是一群人中最愕然的一个。
然后他就开始对我笑了,眼睛笑成很好看的弧形。我看见他的瞳孔是深黑色的,很宽广,却只有我一个人映在里面。
那个司机滴着鼻血冲过来,他拉着我的手把我转到身后,然后我听见了司机杀猪一般的尖叫。
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抓着我的手,在警车里也如是,在警局里也如是,甚至在他给律师打电话时都不曾放开。
那个大概是律师的人似乎很快就解决了问题,当警察准许我们离开后,律师开着车把我们送到了一栋公寓楼的楼下。
他们似乎是熟识的。
"我就把你们送到这了。"律师说。
他向律师点了点头。
律师向我笑了笑,启动了汽车。
我们站着等着他离开。
已经调好了头的律师又摇下了车窗,问:"你终于找到了吗?"
"什么?哦。谁?嗯,对,是的。"他一脸幸福的微笑。
"那么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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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他很自然的去开门。
"你去哪里?"我冷冷的问。
"?进屋啊。"他一脸茫然的回答。
"哦,那好,我走了。"
"走?"他皱着眉头问。
"我没答应去你家。"我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可是你答应我到有喝的东西的地方。"他又一脸无辜的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我没说过到你家来。"我重申。
"你也没说过不来吧。"他狡猾的笑了笑,打开了门锁,"要不然说小孩就是小孩呢。"
我不得不承认我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而且他已然发现了,胸有成竹的走进了房间,给我留着大敞的屋门。
我看着屋内的灯在已经黑下来的夜幕中一片一片亮起,从屋内溢出来的热气融化了台阶上的薄雪,我站了一小会儿,终归还是走了进去。
"啊!"他一反常态的大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然后他指着我身后的一大片水渍说:"你怎么没脱鞋就进来了呢?"
我一面安抚自己的神经,一面看着他左手握着玻璃杯,右手拿着拖把的欧巴桑形象终于开始肆无忌惮的大笑。
他宽恕般的看看我然后也很有深意的微笑了一下。
我突然觉得我落进了一个预谋已久的圈套,虽然我并不是很介意。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客厅的设计很洗练,但几处不经意间的小装饰又显出了他对中式传统风格的偏爱。这里是我见过的最整洁的房间。我甚至开始怀疑他真的有欧巴桑一般的性格。
我等了很久。
但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
"喂。"我说。
没有回应。
"喂。"我又说。
还是没有回应。
"喂!"我不耐烦的站起来。
"我记得我说过我叫Eric。"他突然从一个房间里半侧着身子探出头来。
"你在干吗?"我问。
"......"他一脸幸福的装聋作哑。
"回答我!"我有点生气。
"•#%......-#¥%......"他竟然哼起了小调,继续装疯卖傻。
"我走了。"我冷笑着说。
他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你问谁?"
"你。"我答。
"我是谁?"他又高兴起来。
"......"我把脸转向大门口:"我自言自语呢。"
"怎么这样。"他的失望显而易见。
我突然觉得他有一点可怜。
他把头缩了回去,但很快又探出来,说:"来吧。"
我本来不想去,但我又想起他那似乎可怜的样子。
愚蠢。
我心里说。
脚却没停下来。
"......"我确实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和厨房连在一起的餐厅。
房间里的主照明灯已经关掉了,只剩那个半弧形的吧台上的一盏昏黄的油灯,还有桌子上的两根长长的蜡烛。
"喜欢吗?"他问。
我不回答。
"刚泡好的抹香茶和泡芙。"他快乐的把东西放到我面前。
抹香茶的甜香伴着热气一点点渗到我的身体里,很暖和,我忽然有点困,就像走了很久路的旅人终于走到了有炊烟的小店想要休息了一样。
"你不尝尝吗?"他问。
我慌乱的喝了一口,发现它喝上去比闻上去还要好。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离开,但很快又回来了,将一本厚厚的、像相册一样的东西递到我手里。
我翻开,每一页都夹着一朵玫瑰花。
在花的下面有一行字:
1月2日Eric送不知名的小男孩,他说自己有72岁。
1月3日Eric送不知名的小男孩,能再看到他我很幸福。
1月4日Eric送不知名的小男孩,今天他失约了,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1月5日Eric送不知名的小男孩,尽管他又没有来,我还是快乐的等了他一天。
......
一直到:
2月29日Eric送不知名的小男孩,他还是没有来,但我会等他的,他如果来了看不到我会失望的哭的。
我的眼睛忽然火烧火燎的疼了起来,但我不想哭,只是低声说:"混蛋Eric,我才不是‘不知名的小男孩'。"
"哦,"Eric不以为意的笑笑,"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Wing。"我说。
"什么?"Eric夸张的把耳朵凑过来。
"Wing!!你个猪头!!"我喊道,但立刻发觉自己又掉进了他的陷阱,而且他果然极配合的很有深意的微笑了一下。
"Wing,翼......"他自言自语。
我感到心头突如其来的刺痛,一时无话,就去吃泡芙,发现味道也很不错,Eric则耐心的使我茶杯总不至于见底,直到我几乎吃不下去为止。
"Wing,"他忽然说,"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语气几近严肃。
我僵住了。
抹香茶的威力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我感到冷。
我又想起了脱了水的鱼,嘴一张一合的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我的面前慢慢死去。
我又开始颤抖,但我并不想这样。
"算了,Wing,算了。"Eric握住我的手,摸着我的脑袋,"别去想了,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让你这么难过。"
我又开始哭。把更多的鼻涕眼泪滴在Eric的袖子上,就好像他是一个奇大无比的垃圾桶。
他仍然摸着我的头,过了一小会儿,他感到我哭得已经不很厉害了,便说:"我送你回家去吧。"
"回家?"我问。
"你这么晚不回家,家里人会着急的。"Eric耐心的解释。
"我没有家。"
"胡说。"Eric把手从我的脸下撤出来,去拿大衣。
"我没骗你。"我答。
"我不会把你今天下午闯的祸告诉别人。"他微笑着拿起我的外衣,去开房门。
门打开了,我在寒冬的夜风里打了个冷战。
我突然冲起来从后面抱住了Eric,抽噎着说:"我、没有、撒谎。"
Eric僵了一下,然后他摆脱我,关上了房门,很认真的坐在我对面。
"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我很听话。
"你真的没有家人了吗?"他问。
"嗯。"
"这么说你果然不认识今天在墓地碰到的那家人?"
"嗯。"
"但你却想和他们一起走。"他轻轻锁着眉头。
"嗯。"我毫无退缩的盯着他的眼睛看,即使他的目光灼痛了我的双瞳。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然后他说。
他忽然站起身来,我怕他又去拉房门,就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我只是把大衣挂回去。"他说,扬着手中的衣服。
我看着Eric像飞一样在餐室里荡来荡去。
他仍旧没有打开照明灯。
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每每被他宽厚的背影遮蔽,蜡烛的火焰则在他每次经过时剧烈的摇摆。我看着蜡烛在我面前一寸寸矮下去,嗤嗤的留着马上就会干涸的乳白色泪水,想起此时房间外同样颜色的落雪,不禁觉得一切都有点梦幻般的味道,我在这一年中最寒冷的一个季节里找到了一个最温暖的归宿,但是......
蜡烛终于烧到了底部,噗的一省熄灭了,Eric问我怕不怕黑,他说这时突然开灯一定会很刺眼,我说不怕,其实我很高兴这时Eric看不见我的脸,我又在哭了,但我不想Eric问我哭的理由,我不想告诉他,更不能骗他。我只能在这温暖的归宿里停留一年,即是到次年的2月28日,我就必须消失,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能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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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冬
日历是有奇特的力量的。
现在的流行的纪年分为两种,公历和阴历。公历以每年的12月31日,即下一年的1月1日为一年的开始。阴历则以每年的腊月三十一,即正月初一为一年的开始。
公历里为了配合太阳和地球之间的运动规律,有了一个奇怪的日子--2月29日。
这个日子每四年才出现一次。
我生于公历的2月29日子夜12:00分。那是一个闰年。我本来可以和其他这一天出生的小孩子一样,只少掉了几次过生日的机会。
但那一天却也是阴历的腊月三十一号。按照许多人的看法,新的一年还没有开始,也就是说,这个闰年还没有到。
于是,人们企盼新年的心让时间出现了扭曲。
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不被承认存在的日子里。
于是我便成了一个生活在时间夹缝里的人。
我被古老的中国纪年抛弃了。
我只能存在于公历中有2月29号的年份里,也就是每四年才能存在一年。
我在12月的最后一天午夜出现,在次年2月28日午夜消失。
在其他的年份里我不算活着,当然也不算死去。
要想改变这种情况我只有两种方法,一、等到下一个这两个奇特的日期重合的日子,看看会有什么奇迹,但我不知道要等多久,还是永远不会再有这一天;二、在我真的活着的一年里永远的死去。
"恭喜您,娘娘,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哦。"
新年的阳光照在积了一冬的残雪上,泛着惨淡的白色。
辞旧迎新的红色炮竹伴随着庆祝新生的喜悦炸出金色的火花驱走了年怪。
"宝宝,宝宝......"
朦胧的红墙绿瓦的建筑中,弥漫着甜甜的薰香。
身着绫罗的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轻轻的呼唤,我看着她乌黑的发髻里闪闪发光的金钗,摸索的伸出手去。
我马上就要到周岁的生日了吧?
然而我的手划过了母亲的金钗,不,是穿过了。
我呵呵的笑了。
母亲刚刚还温柔恬静的面容突然不见了,她发髻中的金钗疯狂的抖动着。
我从她温暖的臂弯中落了下去。
母亲晃着单薄的身体冲了出去,哭喊声惊动了整个深宅:"我的宝宝不见了!我的宝宝呢!?我的宝宝呢??!!"
她哭得很痛苦。
我也哭得很痛苦。
红木的卧榻即使垫了蒲团仍然摔的我好痛好痛。妈妈,妈妈,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你不要我了吗?
"醒醒,Wing,快醒醒。"有人拍打着我的脸颊。
我不叫Wing,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宝宝吗?
"Wing,快醒醒,枕头都被你哭湿了。"
我突然醒过来。
紧接着从床上掉了下去。
"你......你......"
"?"
Eric刚刚附在我的头顶,他的鼻尖几乎贴在了我的脸上;现在他趴在床上,又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你怎么了?"他问。
我努力平稳了呼吸:"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他想了想,"这是谁的家?"
"别以为是你家你就可以这么猖狂!!"我一面喊一面找我的上衣。
他很有深意的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又上当了。
"既然是我家,那么每张床都是我的,怎么能说我在你床上呢?"
我无言以对,只好怒目而视。
他却不依不饶的追问:"为什么你在我床上呢,Wing?"
我气得都快吐血了。
"穿衣服。"他把我的衣服从床上扔下来。自己也跟着跳下来,"然后把床整理好。"
"别给我下命令!"我怒气冲冲的喊。
他充耳不闻的摆摆手,只穿着一条睡裤裸着上身去张罗早餐了。
"你昨晚梦到了什么?"Eric一边吃早餐一边问。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梦到你妈妈了吗?"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我有点恼火。
"你喊的很大声。"他温和的说。
"哼。"我不置可否。
"这并不需要掩饰。"他说。
"她早就死了,连骨头都烂没了。"我回答,但我想他根本不知道我想隐藏的是什么。
Eric略显担心的看了看我,到早餐结束时都没再说过话。
"好吧,我们该出门了。"早饭后,他伸了伸懒腰,递过我的大衣。
"去哪里?"我瞪着他问。
他无辜的眨了眨眼睛:"你想穿我的内衣吗?"
结果我比他先一步冲出了房间。
我们乘电车到的市区。
Eric说他的驾驶证被警方暂扣,其实我知道那个神通广大的律师一定不会这么笨。他不过是在担心我还会出现昨天的情况。
但这样也不错。
Eric的欧巴桑性格在这一次的集中购物中又一次显现了出来。
从明早的剃须刀片到明年冬天的衣物都包括在他的购物清单之内。
他说我的衣服都是四年前的古董版型,我没有告诉他,他给我买的很多东西如果我还有机会用的话也一定是陈年旧货,只因为我喜欢看他给我挑衣服时专注的样子。
一天的购物结束后,我们回到家里。
是的,我站在那栋在昨天还很陌生的公寓门口,发现我已经开始把它叫做"家"了。
我在这个家里蛰伏着度过了残余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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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欲;春夏
Eric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作家,至少在我眼里他是这样的。
我觉得他将大把的时间用在了带我四处闲逛上,至少在整个春天里是这样的。
夏天只有在很糟糕的天气里,他才会老老实实的将做饭之外的时间用在写作上。
他喜欢就着一杯浮满泡沫的热咖啡工作。
我喜欢在他工作的时候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修长的双手舞蹈般的把键盘敲得嗒嗒作响。他写作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所以我觉得他写的小说注定都是悲剧。
他写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狂喝咖啡,我不明白那么一大杯苦的泛沫,热得烫手的咖啡怎么能皱皱眉头就全灌下去了呢?
但他喝咖啡是一件好事。每次他喝完咖啡我就会把我的目光从窗外的大雨中收回来,再给他重新煮上一杯。房间里瞬时就被氤氲的苦香覆盖了。那时他会抬起头来,笑着对我说:"乖,懂事,知道大人辛苦。"
我会把杯子狠狠的砸到桌上,四溅的热饮会洒到银灰色的键盘上,Eric会大叫着跳起来拯救他的电脑,我则幸灾乐祸的在一旁观赏他手足失措的狼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