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气转凉,秋日比想象中来的慢,但冬日却在一夜之间席卷整个城市。
游屿从衣柜翻出羽绒服,他衣柜上贴着日历,日历只剩下孤零零一张,十二月五日标着红圈,这是艺考的日子。
学乐器的学生比美术生要晚一个多月,班里的同学已经陆续回到学校领取准考证。十一月中旬,游屿便向老师请假,每日待在画室模拟考试练习,陈卡斯也不再叫他学上色,任由他自主复习。
舒少媛目前安胎状况良好,可以偶尔出门走几圈散心,她提出陪游屿几日,游屿感冒怕传染给她,只匆匆在周末早上去她那坐了会。
不光是感冒的原因,而是游屿又换了住处,从薄邵意的公寓搬到了薄家。
如果说没有压力那是假的,游屿从小对待考试便一直处于极度不自信,只不过平时不会显露出太多情绪。艺考决定生死,压力始终伴随左右,最后终于击垮脆弱的健康防线。
向老师请假后的第二日游屿便开始陆陆续续发低烧,薄邵意上学不放心游屿一个人待家,便请薄覃桉帮忙照顾。
薄邵意理所当然,薄覃桉是医生,医生更懂得怎么照顾病人。
游屿心事重重地站在洗漱台前,看着镜中眼袋颇深,面色惨白的自己。他还真没想到一个艺考会把自己的精神状态全面摧毁,甚至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薄覃桉在客厅,来接游屿回薄家。
薄邵意上学前已经将游屿的所有绘画工具帮忙搬到楼下,放进薄覃桉车的后备箱中。
薄覃桉知道游屿精神压力大,可没想到居然会把游屿搞成这幅颓废的样子。游屿气势微弱地对薄覃桉比了个我可以的手势,见薄覃桉不信,又强撑着笑容说:“这次真的没事。”
薄覃桉伸手摸了下游屿的后颈,游屿觉得痒,下意识缩了下,薄覃桉说:“现在每天休息几个小时?”
游屿不说话,而后缓缓伸出三个手指,小指迟疑片刻也跟着颤巍巍竖起来。
薄覃桉叹道:“你该休息。”
游屿也倒是想休息,但每次闭上眼,脑海里走马灯似地播放考试时间,考试地点,考试内容。偶尔还会回忆学校下课铃,或者是操场那边传来的打闹声。
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总觉得闭眼能听到什么声音。”
试前紧张只能缓解并不能彻底消失,薄覃桉问游屿需要做心理辅导吗?
游屿摇头,考试结束自然会好,心理辅导也只不过是告诉他放松心情。
到薄家后,游屿坐在花园花台边发呆,画具全都堆在脚边,他没兴趣画,只想安静坐会。
冬日太冷,很快他便手脚蜷缩地跑回屋内。
薄覃桉正在进行视频通话,对方是国外某医院的医生,他们似乎是在讨论如何手术。偶尔薄覃桉还会抬手示范下,游屿就坐在摄像头外看着他讲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英文词汇。
哪怕身边所有人都安慰他,这场考试对于他来说小菜一碟,可游屿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没信心,而是面对重要选择时会莫名想要退却。这场考试决定自己的人生,他想迎难而上,可心中总有某个角落会发出微弱且清晰的呼喊。
你会失败。
这场视频会议太长,长到游屿靠在薄覃桉腿边,抱着抱枕睡了过去。
少年柔软的发乱糟糟贴在薄覃桉腿边,薄覃桉切断视频后俯身去看游屿,他叫了他几声,游屿并未给予回应。游屿整宿整宿失眠,此时倒是彻底睡了过去。
薄覃桉轻轻将游屿抱起,正要站起时却突然僵了下。游屿靠着他的腿时间太久,以至于右腿血液不流通,此时竟整条腿发麻,他不由得等待麻意退却,再带游屿上楼。
“薄……薄医生。”游屿忽然迷迷糊糊睁眼。
薄覃桉低头看他,游屿伸手抓了抓脸颊,“几点了?”
“还早,可以再睡会。”薄覃桉说。
“哦。”游屿将手腕搭在薄覃桉肩膀,小小打了个哈切,脸又重新埋进他怀中睡过去。
游屿又比之前重了点,颧骨四周也终于多了点肉,整个脸颊显现出一种健康的红润。每个阶段的游屿,薄覃桉都抱过,所以格外清楚。
薄覃桉将游屿放在被子里,游屿哼哼唧唧翻了个身,衣角向上翻,露出过于纤细的腰,白皙且单薄的皮肤包裹着骨骼,看起来脆弱生动。
薄覃桉眼神晦暗,用被子将游屿裹好离开。
时间过得飞快,艺考前一日,游屿去看了考场,考试当日薄覃桉开车送他。
薄覃桉问他紧张吗,游屿笑着摇头,事到临头倒是忽然心情放松,什么都不怕了。
成败在此一举,临时反悔也没回头的余地。
考场外聚集许多家长,考生凭准考证入内,离考试还有一个小时,不急着进考场。游屿靠在车窗边垂眼忽然笑了下,他没想到考试居然是薄覃桉陪着他。
“薄医生,谢谢你。”游屿轻声。
他曾经幻想过,艺考当日是舒少媛带着他,或者是自己一个人坐公交去考场,陪同与孤独二选一,但今日居然是坐在薄覃桉的车里即将踏入考场。考场外的考生有兴奋,也有面带忧愁,但更多的期待,好像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带着一股子无畏的勇往直前。
兜兜转转,还是选择了画画。
“您帮我这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您。”刚刚对薄覃桉的称呼还是“你”,道谢时游屿便又换回到“您”。
薄覃桉单手扶着方向盘问:“你有什么值得我索取的回报吗?”
游屿认真想了想,没有。
“但没有一个人会无私对另外一个人付出。”薄覃桉说。
他没待游屿细想,又道:“考试结束有什么计划吗?”
“得去见方远。”游屿磕磕绊绊说出名字,他不太适应叫方远父亲,如果叫叔叔好像又很怪。
其实几天前方志材就打来电话说方远病情加重,又住院了,住院当晚同房病友没能在与病毒抗争中获胜,后半夜走的。方远受了刺激,第二日凌晨也被推进加护病房,医生下了病危通知。
冬天太难挨,似乎所有死亡都逃离不了寒冷。
游屿当时提出去医院看望,但方志材拒绝地格外果断,他说方远特地嘱咐不要告诉游屿,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让游屿知道。他说你是大哥的儿子,是他唯一惦记的人。
最后二人商量,等游屿艺考结束去看望。
游屿没做好准备,他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要与方远见面,但如果不见面,指不定哪天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我去见他,他要是抱着我哭,我哭不出来。”那该多尴尬。
薄覃桉看看腕表,提醒游屿该进考场。
游屿跳下车时,想了想说:“我觉得我一定会超常发挥。”
“加油。”薄覃桉鼓励道。
“如果我成功通过,我送您一幅陈老师的画。”游屿说。
薄覃桉问,怎么不是你自己的。
游屿耸耸肩,“我画得没陈老师好。”
陈卡斯的画随便拿出去还能卖钱,游屿弯眸笑道:“我没什么好送您的,如果您不喜欢陈老师的画,转手卖掉或者换其他喜欢的画也挺值。”
薄覃桉被游屿胡言乱语逗笑,游屿脚步轻快跑去考场。
第四十四章
考生携带准考证与身份中排队进入考场,游屿看着自己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日写着十二月三十一日,忽然意识到今年生日过后他便成年了。
游屿对过生日不感兴趣,舒少媛对生日也不怎么感冒,总觉得多长一岁多老一分,以至于母子两从没有为自己庆祝的意识。
轮到检查准考证,游屿连忙将身份证递给监考老师,老师让他原地转一圈,用金属探测器扫描确认没有带电子设备后放他进去。
之前已经做过很多练习,游屿控制好时间,踏着点交卷。冬日温差大,交卷前一小时冻得他手脚冰凉,好在薄覃桉车内暖风充足,他接过薄覃桉递给他的热牛奶,咕嘟咕嘟喝下去小半杯。
薄覃桉问游屿考得如何。
也不知怎么的,之前画画他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没怎么画便已经从日上三竿至暮色微合。但今日格外难熬,时间慢腾腾地像蜗牛,或许也有考场太冷的原因,以至于游屿每隔半小时都要抬头去看一眼时间。
画到最后,他已经被冻得没知觉了,“不知道。”游屿老老实实回答。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画得好不好,但这一关总算是平安度过,接下来他便不需要再面对每日大量的练习,可以全身心投入高考复习中。
接考生的家长多,车人挤在一起,薄覃桉前头挡着三四两车没法从上路,校方配合交警紧急疏通,只能熄火先等着。
薄覃桉问游屿,想好以后报考什么大学了吗?
游屿摇头,艺术学院很多,南大虽是舒少媛的期望,但游屿觉得自己去哪里都可以。
他问薄覃桉,上大学不去远一点的地方是不是很亏。
从小在一座城市长大,好不容易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趁年轻没牵挂的时候该多出去走走,年龄一旦增加,做事便多几分畏手畏脚的顾虑。
再说舒少媛在南大当老师,等到孩子出生后,他难免要帮舒少媛照顾。
“只要不是南大。”游屿笑着说,“我应该去哪都可以。”
“其实……”游屿沉默片刻,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不敢跟方志材回去。”
“听说是在北方一个小村子里。”游屿之前看多了拐卖人口的新闻,方家两兄弟都在家门口蹲过点,他总是觉得不舒服。
“如果有时间,您可以陪我一起去吗?”游屿下意识低头抠手指上的倒刺,这个要求在他看来过于无礼,薄覃桉能够抽出时间照顾考试的自己,已经是特别待遇。
“其实也没什么,我想方志材……但我其实马上就要成年了。”游屿最近格外在意成年这两个字,好像成年后便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放心大胆尝试。
游屿越说底气越流失地快,最终他开始懊悔为何要答应方志材。
方志材为找到游屿,特地在这找了一份临时工,每日住在破旧的职工宿舍。游屿其实也想过,自家空着也是空着,好歹和方志材是亲戚,不如让他借住一段日子。但他不喜欢有人来家住,这被通常称作领地意识,只要有人入侵生活,他便会异常烦躁,更严重时甚至会像在家见杨程昱时一气之下跑出去离家出走。
他跟方志材去人生地不熟,一个与自己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家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习惯。
“什么时候。”薄覃桉问。
游屿愣了下,连忙摆手:“我胡说八道,我可以自己去。”
薄覃桉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游屿,很快游屿眼神飘忽,内心似是做了十足的挣扎,最后诚实道:“我不敢。”
很快男人发出一声轻笑,包含着无奈的意味。说话间校门口的车辆不再拥堵,薄覃桉这才发动车子上路。
游屿得先回学校一趟,薄覃桉将游屿送至校门口后离开。游屿去办公室找老师拿最近耽误课程的教材,作为班内唯一一个艺考生,老师们自然对游屿更上心些。游屿懂事听话,学习又努力,老师们都愿意多照顾他点。
从学校出来后游屿和方志材见了一面,原本想约在咖啡厅见面,但咖啡厅饮品都太贵,方志材作为长辈不会让游屿付钱,方志材打工赚的是体力前,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还要补贴给方远治病,游屿再三考虑将地点定在快餐店。方志材来前他点好食物,边吃边等。
方志材穿着工服,游屿看到他后冲他招手,方志材笑着走过来坐下。
“考试考得怎么样?”方志材问游屿。
游屿点头,“还好。”
他与方志材没多少共同话题,便直切主题问方远目前的健康状况。
被病痛折磨已久的家庭,无论是当事者或者是家人,都会从一种绝望转而平静,平静接受命运的安排,珍惜每一次的彼此注视。
“他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好好跟你说说话。”方志材说。
自从方志材将游屿的照片带回去,方远这才明白上次在楼道里见到的人竟然就是游屿。但当时太黑,他只看清楚了个大概,游屿不愿意视频,他不强迫,只要听着方志材与游屿聊天便觉得高兴。
游屿皱眉道:“跟你回去见他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方志材点头。
“我答应跟你回去见他,不代表我会认他,我的人生并没有父亲这两个字。”游屿平静道,“我叫不出爸爸两个字,你们不能强迫我。”
“就算他病危,看望他不是我的义务,他并没有养过我。”
在看望方远前,游屿必须与方志材沟通好,以免到时候方家所有人都误以为他回方家便代表认了这个父亲,要立即融入这个家庭。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联系,我有我的生活,至于我妈妈,我希望你们不要去打扰他。”
“我保证,如果你们打扰她的生活,方远这辈子再也别想见我。”游屿冷道。
方志材听罢立即道,“游屿,他可是你亲生父亲。”
“舒少媛也是我的亲生母亲。”游屿说,“在你们一家人互帮互助的时候,她一个人照顾我长大。”
“你没有想过为什么舒少媛要带你走吗?”方志材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