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按照他们要求的填写,剩下的得等薄医生回来,我现在就来。”游屿想了想,“邵意。”
“别怕。”
“我知道。”薄邵意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笑了声,“你尽快。”
游屿到医院的时候,薄邵意正坐在医院外的长廊里啃面包,他见游屿来了,拍拍自个身旁的位置说坐。
“没吃饭吗?”游屿问。
从接电话到现在,薄邵意一直待在医院,他手边放着医院交给他的协议,他不敢签字,就这么装在档案袋里。他让游屿坐在档案袋上,“这椅子挺脏的。”
游屿站着,“先跟我一起吃饭。”
“吃饱了。”薄邵意吞下最后一口面包。
游屿皱眉,面包哪能吃饱?他俯身去拉薄邵意,薄邵意躲了下,“你躲什么。”
“没躲。”
“我就是怕。”薄邵意低着头将面包包装袋整理平整,慢慢将其卷好捏在手心。
有关这次事故,薄邵意知道的很少,医院一看薄医生家只来了个刚成年的儿子,顿时什么话都没法交代,只好含糊告诉薄邵意,你爸爸现在不太好。
薄邵意坐在医院事故负责处外,看着其他被召集来医院的医生家属满怀担忧地进门,泪流满面且情绪崩溃地被扶出来,他更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鼓起勇气走进去问负责人自己的爸爸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是该装作不知道,等待医院将薄覃桉送回来。
“我爸的医疗队在回城的途中遇到山体滑坡,我听其他家属说,一块石头直接砸进急救车里,当场砸死了两个病人。那个地下了挺久的雨,土质疏松,很多房子都被泥石流冲毁,人埋在里头,救援队救了三天。路不好走,很多医疗队都不愿意进去,只有我爸这一个医疗小组愿意救人。”
“医院给了我一份协议,让我早做决定。”
游屿将档案袋打开,薄邵意又道:“可以选择在医院治疗,医院负责所有医疗支出。也可以另找其他医院,但医院只负责百分之六十的花销。”
游屿大略浏览协议,无论转去外院还是接受本院的治疗,医院都希望患者家属不生事,不闹事。只有签署协议,医生才能得到治疗。
“你家没有其他人吗?”
“有。”薄邵意摇头,“还不如没有。”
事到如今,游屿终于忍不住发火,“你想怎么办?”
不签协议也不和家人商量,拿着合同坐在医院外赏花吗?
“这次参与的医生,只有我爸一个是脑科,其他医生不愿意,他们觉得危险。”
“他们根本没告诉我,他伤得有多重。”薄邵意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直视游屿,眼眶通红,他咬牙道。
“你问我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游屿,我根本没想过,我以为他只是出差,他根本没告诉我他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薄邵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爷爷的身体才刚有好转,我不能告诉他。”
世上大多事的发生,旁观者帮得上当局者,那是因为他们比当局者多出几分清醒。游屿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算得上清醒,还是其他的什么,但他还是选择站在薄邵意面前,握着他的手说,“先吃饭,然后好好回去休息,这里我来。”
自己的破事捋不了头绪,索性先放开,船到桥头无论沉浮都是种解脱。
他哄着薄邵意回学校那边的公寓,看着他吃完一盒外卖,这才放心地离开。临走时他拿着薄邵意的手机给做饭的阿姨打来了个电话,让她下午来公寓。
医院的行政楼仍然聚集着许多医生家属,游屿刚踏进事故负责处所在的三层,迎面而来的哭声让他不由得靠着墙缓了缓。女人的哭声太刺耳,小孩的哭声太嘹亮,所有人的悲伤仿佛要将其他正常人残存的理智淹没。
勾起他无法面对的一切,将本就吊着他心中寒意的心慌重新唤醒,顷刻间,他的呼吸不断加重,越来越急促,氧气没来得及进入肺部便又被排出。医院的消毒水味与打印纸上的油墨味,混着其他好像是血腥的味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
游屿轻轻擦了下脸上不存在的凉意,用掌心慢慢揉着双颊,重新站好,一步步走向事故负责处。
他在微敞的门前,抬手礼貌敲三声,“您好。”
“我是薄覃桉的家属。”
“请进。”里头的人声音疲惫,似乎是已经无法应对家属情绪的爆发与无理的质问。
他头也不抬,去找薄覃桉的资料,“薄医生的儿子刚刚来过,这事还是大人之间比较好商量,我们……”
负责人看到游屿年轻稚气未脱的面庞,目光从他肩头跳跃,似乎是想找什么。
游屿脚步微动,拦住他的视线。
“没别人。”游屿说。
他拉开椅子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问:“我想知道薄医生现在的情况。”
第五十六章
游屿看起来比薄邵意大不了多少,气质甚至还不如国外混过夜店的薄邵意。负责人迟疑片刻问游屿:“听说薄医生的其他亲属在国外定居,我们也可以等……”
“等得了吗?”游屿轻声。
如果的等得了,就不会把协议书交给薄邵意。如果等得了,就不会让薄邵意立即做决定。
“长辈那边我们会联系,但也想请您将薄医生目前的状况告诉我们。”游屿笑了笑,告诉负责人,当然也可以进行视频通话的方式告知家中其他长辈。
但长辈年事已高,如果在告知的途中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另外一码的事故了。
负责人犹豫再三,从手边拿过一张联系名单,上边是出事后,事故组联系家属的电话号码。
游屿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号码,他将自己的号码告诉负责人,“出事后,我是第一个接到电话的家属。”
“您和薄医生的关系。”负责人将薄覃桉的信息表找出来,写字的笔尖停在家属那一栏。
游屿沉默片刻,左手下意识掐了下右手的虎口,疼痛很快让他继续保持清醒。他一字一句道:“儿子。”
“据我所知,薄医生只有一个儿子。”
“领养的。”游屿将身份证从兜里拿出来,放在负责人面前,“如果不信,您可以查。”
医生的私生活医院并不过问,负责人见游屿不卑不亢不像是骗人,事出紧急也没那个闲工夫查他们是否真的有关系,单凭手底下的事故组报上来的紧急联系人电话号码,其实便可以将所有现状告诉游屿。
负责人将身份证推回给游屿,十指交叉,“本次事故中,共有三名医护人员重伤,其中一名就是薄医生。”
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中医疗车,医疗车内还载着垂危的病人,以及照顾病人的两名护士和两名医生,其中一名便是薄覃桉。
“第一次的滑坡并没有砸到薄医生,但薄医生在抢救器材和同事的途中遭遇第二次滑坡。”
虽隔着车顶,但巨石冲击力太大,直接将其砸扁,车窗破碎,器材的尖锐与玻璃碎片一齐刺入薄覃桉的腹部。而车承受不了石块的重量导致侧翻,薄覃桉的脑部遭受二次撞击。
重症病人与驾驶车辆的司机当场死亡,其中一名护士因坐在角落,避免了最致命的撞击,救出来的时候还有意识,而剩下的三人直接昏迷,直到现在也未醒来。
医疗小组其他车辆也不同程度遭受撞击,但都是零碎的小石块,几名护士轻微脑震荡,这次事故中倒算是小伤。
“他们搭乘飞机,今晚回来。”负责人道,“希望家属能尽快商量好,签署协议。”
“这次事故医院也很难过,没能保证薄医生平安回来,但我们会尽全力帮助家属们度过难关。”
一扇门管不住撕心裂肺的哭声,游屿耳边萦绕着那些家属的背上,他揉揉耳朵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好,薄医生回来前我们会给您一个答复。”
空调房很冷,游屿将一直搭在手臂上的薄衬衫穿好,起身欲离开。可还未走一步,他便重新跌回转椅,再想重新站起时,他低头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厉害。
负责人见游屿望着自己的腿发呆,叹了口气,去饮水机那里用一次性纸杯接半杯开水放在游屿面前。
“谢谢。”游屿手脚冰凉。
他小口将水喝完,将纸杯捏扁,拿着出了门,站在楼道的垃圾桶边。垃圾桶的金属平面能让他看到他自己的脸,不过并不清晰,只能有个大概轮廓。游屿偏头看了眼已经哭不出声,流不出泪,离他很遥远,很遥远的楼道那头的医护人员家属。
他们互相依偎,互相给予温暖,共同祈祷家人无恙。
游屿拿出手机,拨打薄邵意的电话。
“邵意,尽快和家人联系,协议晚上送过来。”
等待是可以称作世上最漫长的煎熬,游屿出医院后去附近的快餐店一直坐到天黑,在薄覃桉没送回来前,他不想再感受令他厌恶的哭声。
晚上九点二十五分的时候,负责人打来电话告诉游屿,搭乘着医护小组的飞机已经落地,医院也已经与急救人员交接,现在正全速赶回。
薄邵意带回的的协议是,接受医院的治疗,但他说家人想等薄覃桉稳定后将薄覃桉接回国外。
无论如何,那里都是薄覃桉所有家人居住的所在,而国外的医疗系统相对来说也较为发达,他们更放心。
所有家属聚集在急诊大厅口焦急等待,薄邵意与游屿并肩靠在柱子旁,薄邵意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游屿问。
“谢谢你陪着我。”薄邵意摊开自己双手,指缝里全是汗。
救护车呼啸着出现在视线中,没待游屿回话,薄邵意与那些家属们一齐冲上去。
游屿也象征性跟着小跑几步,而后脚步一转往急诊大厅内走,急诊科的医生护士的脸从他眼前掠过,他逆着所有人的方向。
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跟着救护车的刺耳,以及嘈杂而去,游屿回头,眼前一片模糊,光与影下,他觉得自己站在最黑暗处,像个旁观者般漠视一切。
他沉默许久,第一个急救床推进来的时候,他看到穿插在家属中焦急等待薄覃桉出现的薄邵意。
“对不起,不是因为你。”
游屿揉了下湿润的眼眶,邵意,对不起。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不与外人说,不与亲近的人讲。
只有当事双方懂得。
但如果另外一方就这么闭眼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带着这份懂得生活。
终于等到薄覃桉的薄邵意,建设无数遍的心理防线,在看到薄覃桉的苍白后彻底崩溃。急救科的人都认识薄邵意,游屿在其中看到了房露露,房露露红着眼眶让薄邵意放心,他们一定会还给他一个健康的父亲。
薄覃桉失血过多,但从体内流出的每一滴血都被仔细擦干净,再用其他捐献者的血补上。他盖着被子,像是睡着般与世隔绝。
游屿没上前去,这个时候该把所有时间让给医生。
他去洗手间用凉水洗脸使自己保持清醒,再出来时,薄覃桉已经被从急救通道送往手术室,接受第一次手术。
手术协议是薄邵意签的,游屿站在薄邵意身后看着他握笔的手不住颤抖,怎么也写不出一个薄字。
“唉。”游屿俯身握住薄邵意的手,带着他将薄邵意三个字签在家属栏。
薄覃桉的朋友游屿只认识一个,游屿自知能力有限,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沈白詹发了条消息。
半小时后沈白詹回复游屿,说他马上赶到。
沈老师十点后关机休息,两耳不闻窗外事,今日破例深夜赶来,望着两个担惊受怕一天的少年嘲笑。
“人命关天,现在才想起我?”沈白詹铁面无情,冷嘲热讽。
“难道得找谭姝吗?”游屿反问,“还是其他小明星?”
当着薄邵意的面不好发火,游屿带着沈白詹去楼梯口,冷笑道:“薄医生还真没什么朋友,除了演员还是演员,充其量再多几个唱歌的小明星。”
沈白詹乐了,“你冲我发火?”
“不。”游屿摇头,只是单纯感慨而已。
“我有谭姝的号码。”
沈白詹掐指一算,说谭姝这几天没通告,可以照顾薄覃桉。
游屿心说,你把谭姝招来,是想看薄邵意大战后妈吗?
“累吗?”沈白詹问游屿。
游屿摇头,沈白詹正色道:“你和邵意回家休息,这里我守着。”
“我不放心。”游屿拒绝。
沈白詹皱眉,他半倚在栏杆边凝视许久,这才缓缓道:“游屿,我做这么多年记者,虽然偶尔看不懂人心,但你太明显了。”
游屿用疑惑的眼神看沈白詹。
沈白詹指着他的眼睛笑道:“对,就是现在这种无辜的状态,你们这些小孩都不会撒谎。要想瞒天过海,你现在就得听我的,回家休息。”
“难道你想让邵意在打击中经受另外一个打击吗?”
游屿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捏紧,而后又松开,他咬着下唇露出个感谢的笑,“我明天再来。”
沈老师是江湖老油条,有他在,游屿的心能安一多半。
一整天的紧张,游屿自知自己也撑不了多久,打车回家时薄邵意又没忍住哭了。游屿抱着薄邵意轻声安抚,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好像这样也能让自己得到片刻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