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退一步是懊悔,但前进一步更让他觉得艰难。
“唐瑜琪,有时候不是肯行动就能像童话故事。”游屿笑了笑,“很多事情,在感到遗憾的时候就该停止了。”
只有停止在最美好的时刻,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沧海桑田,细节通通遗忘,但最重要的美好会一直停留定格,记忆中盘旋的也总会是欢笑。
平行线与相交线之间的差别在于,平行线永远不会相遇,而相交线会相遇,但路过那个节点后,还是会错过,背道而驰。
他想就这么站在结点,按下终止符。
唐瑜琪沉默片刻,“你自己都想清楚了,为什么还不行动。”
之前没准备好,游屿想,没准备好站在结点,没准备越走越远。
“现在准备好了。”游屿闭了闭眼。
翌日,游屿搭唐家的车离开,到市区刚好是烈日烧灼的时刻,游屿热得双颊通红,但住院大厅的空调开得足,不要钱似的。
他按照薄邵意给他的病房号,找到处于走廊最深处的特护病房。特护病房和普通病房不同,私密性较强,房门并未装有透明玻璃,他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游屿将手按在门把手上,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又缩回手,蜷起手指扣了扣门。
“请进。”
得到房间内的人允许,游屿说:“我进来了。”
医院优待受伤员工,养病环境给予最好。窗明几净,有供家属休息的沙发,也有摆放在墙角的绿植,就连顶灯都是精心挑选。
游屿关门后看了眼室内温度,皱了下眉,“温度太低了。”
视线从电子温度器处缓缓平移,跟随着脚步而开阔,他终于看到了薄覃桉那张虚弱但总算是生动的脸。
薄覃桉左手打着石膏,游屿的注意力很快放在薄覃桉打着点滴的右手上,他走上前站在他床边,弯腰去看挂在输液架上的输液单。
“还有三瓶。”薄覃桉说。
输液瓶里的药液不多,游屿去护士站取了新的一瓶回来,等着完全空掉后换上新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薄覃桉交流,可能薄覃桉也是,所以他们都没有开口。
薄覃桉倚在靠枕边,膝上放着专业书,游屿看了眼说:“您的伤不要紧吗?”
“我知道住院很无聊。”他没等薄覃桉回话,自顾自道:“我其实不喜欢讲故事,上次讲故事是告诉方远,让他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薄医生,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吧。”
薄覃桉:“如果我不听呢?”
游屿没说话,他起身将放在墙角的椅子搬至离薄覃桉最近的地方,他安静坐好,双腿伸展,“我去东京的时候犯病了。”
他用右手按了按心脏的位置,“您大概也无法体会那种心痛难耐的感觉。”
就像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速度,在不经意间打开了泪腺的开关,从不知为何悲伤,再到极力控制,后来又像是在真正的流泪,哭自己为什么明知道这是病,但还是要愈发倾泻所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我经常想,为什么您和邵意是父子,可邵意根本不像您。”
我渴望从薄邵意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熟悉的影子,就算看不到,凭借想象力也能勉强糊弄已经决堤的理智。人和人生活久了,就会出现共性,薄邵意的语气就像某个人,虽然他们的性格不同,其中一个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但无所谓,只要有一点形似就已经足够。
“我是您最听话的病人吗?”游屿问。
“不是。”薄覃桉说。
“是我不够好吗?”游屿问。
不,你足够优秀,薄覃桉说,“恭喜你考试成功。”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游屿轻轻打了个哈切,“我累了,薄医生,我可以休息吗?”
说罢,他弯腰去脱鞋,沉默地钻到薄覃桉身边躺下。
他刚闭眼,鼻翼间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这些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薄覃桉身上就是这个味道。曾几何时,这种味道让他恐惧,让他反感。
在他即将陷入睡梦时,他感觉到温热靠近了自己,最后脸颊上落下一个轻盈的像是羽毛的温暖。
随后传来一声轻叹。
“故事没讲完。”
讲完了,在开始的时候就要结束了。
游屿稍稍睁开眼,哑着声说:“我害怕。”
第一次觉得一个人会带给自己危险,明知道危险还是忍不住靠近。
“到底哪个才是你。”游屿摸索着想去找薄覃桉的脸,却在下一秒被他的手按住。
“就当做考入大学的奖励,薄覃桉,你分给我一个奖励吧。”唇齿间都是苦涩的,游屿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又闷又委屈。
好,他听到薄覃桉说。
“你想要什么。”
薄覃桉用被子将游屿拢住,游屿缩成一小团,在黑暗中,他缓缓道。
我想要的是,你能接住我这颗毫无重量的心。
“我要的不多。”游屿说。
不会像其他人那么贪心,想要未来,想要全部。
“我想要两个月。”
不多不少,在你的人生也不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在一年中也只不过是六分之一。
游屿笑着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了,想尝试没有尝试过的。”想留下以后能当做回忆的梦。
“你值得更好的。”薄覃桉的语气里似乎有不忍,可游屿总想从中听到动摇,哪怕一分也好。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双手撑着床,但手腕一软重新跌回去。他的额头撞在栏杆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还是闷着声。
“薄覃桉,我就问你一句。”
“你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点,只有一点点的喜欢我。”
他第一次真正说出喜欢两个字,哪怕懂得自己的心意后,也不敢轻易说出口。在他看来,喜欢这两个字承载的感情太重,可事到如今,他却不得不问。
薄覃桉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从前的他没见过,之后的见不着,碰面的也只有已经成为过去式的罗景和现在进行时的谭姝。
他甚至不去想未来,就像唐瑜琪说的那样。
烟花绽放的瞬间也很美。
也或许是自己年轻,遇到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便会掺杂个人感情去看待。可他还是想去尝试,这座城市承载了他太多的苦与泪,几乎没什么能够让他想要带走的。
薄覃桉不说话,他也沉默。
病房里太安静了,安静地让他心中的火热慢慢散去,让萦绕着他一个夏天的暑气逐渐分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游屿觉得是时候打破局面,才说:“我知道了。”
“只有这一个愿望吗?”
“是。”
薄覃桉用拇指与食指挟住游屿的下巴,游屿顺着他的引导抬头。
他额前的刘海有些长,凌乱地遮在他眼前,他根本看不清薄覃桉。
“好。”薄覃桉的拇指按了按游屿的下唇。
“从现在开始。”
游屿愣了下,随后很慢的笑起来。
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实现愿望。
神啊,如果这是梦,请让我再多睡会吧。
第五十九章
他做了个足够长的美梦,当他醒来时,望着天花板发呆,意识还未完全回归原位,直到耳边传来薄覃桉的声音,他才缓缓循着声音的来处看去。他的手搭在床边,手臂贴着薄覃桉的腰,薄覃桉还是他睡前的姿势,书已经看了大半。
薄覃桉摸了摸游屿的额头,说已经八点了,邵意大概八点半会到。
游屿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翻身坐起,膝盖抵着床,腰挺得笔直。很快他又软软倒在被子里,双手捂着脸,薄覃桉笑了笑,“喝水吗?”
不喝,游屿摇头,很快跳下床穿好鞋跑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下脸,他用纸巾将脸擦干净,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勉强勾起笑容,但又很快消失。飞快收拾好,他站在薄覃桉面前对薄覃桉说再见。
薄覃桉也说再见,但游屿要走时又突然停下脚步,在门边站了许久,他回头道。
“邵意问我怎么认识沈白詹。”
他和薄覃桉的每次见面,好像都没告诉过薄邵意。而在薄覃桉这里,也很少提及薄邵意的名字。游屿之前会觉得对不起薄邵意,但没有此时此刻的歉意来的强烈。
“你怎么说。”薄覃桉问。
游屿:“我说我喜欢谢江余。”
“我明天也可以来吗?”他又问。
薄覃桉说不行,明天薄宁来。
今天为什么没有人照顾你?游屿正想问,薄覃桉又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如果我不来呢?”
话罢,游屿自己都笑了,说:“我一定会来。”
许久没回家,回去后游屿简单打扫了下房间,然后将画室整个搬空重新整理。他上学后,画室搁置,舒少媛产假结束后回南大上课,与游屿商量不再在外租房办补习班,直接用家里的画室,她的学生也不多每学期只教三四个。
舒少媛建议游屿上学后可以自己也试着教学生,或者现在也可以,趁着假期无事多增长些社会经验。
方远的手术时间定好,游屿收到消息后,在手机备忘录里存下日子。开学报到在八月底,手术的日期是月中,原本担心两者会冲突不好安排时间,方奶奶说他们特地跟医生商量,挑了个大家都有时间的日子。
其实癌症这种病,就算治好也有复发的可能性,住院手术治疗,也仅仅只是一种保命手段,并不代表以后没有生命危险。
临睡时,薄覃桉发来消息,问游屿假期有什么打算。
游屿想了想,将舒少媛的建议告诉薄覃桉,薄覃桉很快回复,可以试一试。
他盯着自己给薄覃桉的备注,从认识到现在,一直是“薄医生”。他将薄医生改成薄覃桉,又改回去,没过一会又打开手机删掉薄医生三个字写上薄覃桉。
东京一行对游屿的影响很大,让他看到除了自己现在所学的绘画方式外,还有更为快速且新鲜的电子绘画。
用一支连接着电子绘板的画笔,同时进行草稿及上色。
传统流派的画法固然重要,但接受新鲜事物才能不断创新。舒少媛不喜欢电笔画在电子绘板上的触感,所以也没建议游屿在这方面发展。但陈卡斯觉得游屿可以试着接触,游屿从东京回来后便上网搜索,最终预定了自己的第一块电子画板。
家里的电脑太老,舒少媛也答应给游屿配个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正好带去学校。
薄宁在医院照顾薄覃桉,游屿不好过去,也就安安稳稳待在家里研究如何使用电子画板。晚上时,可以开着视频和薄覃桉聊天,但更多的还是两个人各做各的事情。薄覃桉养病期间,终于有更多的时间写学术论文,游屿这方面没有和他没有共同语言,当然,薄覃桉也不太懂游屿绘画方面的事。
游屿对电脑的认知,仅仅限于玩偷菜游戏和点开各大视频网站看电影。电子画板附送的绘画软件是傅刑帮忙安装,又从网上找了学习教程给游屿,游屿对照着教程一点点摸索。
也是第一次,游屿对于自己所自信的专业产生了类似于恼火的情绪。
一部分源于傅刑嘲笑他电脑白痴,另外一部分是他根本无法在电子画板上给一副画进行完整的上色。
虽然比平常人上手要快,但游屿仍旧不满足。
薄宁回国除了照顾薄覃桉,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薄覃桉与亲人之间的感情不算深,薄宁提起,他便说自己在医院认识的护工多,可以随便请一个来帮几天,让薄宁放心工作。
薄邵意保持两天来看一次薄覃桉,游屿挑了个薄邵意不在的时候抱着电脑跑去找薄覃桉。
他对着薄覃桉炫耀自己的新装备,薄覃桉左手打着石膏没法翻开电脑屏幕,游屿捧着石膏说多好的手,怎么就被砸坏了呢。
“你还要做手术。”游屿的声音逐渐低落,康复后的灵活度还足以完成一台精细的脑部手术吗?
薄覃桉安慰,说没关系,骨科大夫说不会影响之后的生活和工作。
游屿与薄覃桉对视,很久才难过道,“我不信。”
本以为自己见到薄覃桉后,会因为他所受的伤而崩溃,情绪难以收敛,但薄覃桉送回医院后,他根本没来得及见他,便被挡在手术室外。
在ICU时他只待了一天,怕薄邵意有所察觉,被沈白詹挡回去一次,再次见面,薄覃桉已经醒来。
薄覃桉右侧脸颊靠耳根处也有擦伤,游屿想再看看他到底哪里还有伤,薄覃桉却不肯让他再问。
游屿沉默片刻,轻轻用手指点了下薄覃桉的右肩,又慢慢戳了戳他没刀口的肋骨。薄覃桉面不改色,游屿说:“我碰那,你只要说疼或不疼,我不看。”
但你要让我知道你到底还有哪里受伤。
薄覃桉揉揉游屿的后颈,“听邵意说你们打算毕业旅行,想好去哪了吗?”
“不去了。”游屿摇头。
“学生时代的毕业旅行很珍贵。”薄覃桉说,“小时候错过的旅行,这次可以补回来。”
游屿问:“薄邵意什么都告诉你吗?”
你可没有什么都告诉他。
第一次见罗景的时候,游屿根本没想过,以后的自己也会有类似于罗景的立场。他手肘放在腿上,单手撑着下巴忽然记起薄邵意那天的话,等薄覃桉情况稳定后带去国外继续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