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邵意家住在本市郊区有名的富人区内,家中只有他和薄覃桉两个人,平时薄邵意住在靠近学校的短租房内,放假便回家住。
车内放着不知名音乐家的钢琴曲,薄邵意坐在前座早在行驶中遇上的第二个红绿灯时睡过去,脑袋靠在安全带上,这样在车上睡着其实很不舒服,甚至说是对颈椎的摧残,但薄邵意仍旧睡得很死。
傅刑低头打开手机备忘录朝里头打字,打好后装作看到什么有趣的事,将手机屏幕对准游屿。
傅刑:薄医生一个从海外刚回来的医生就住富人区,是不是……
没说出来的话,被他打了省略号。
游屿抬起手指删掉他那留个省略号,然后将键盘切换到九键,倒不是因为他习惯九键,而是手指打字用二十六键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游屿:国家马上就要消灭贫困进入全面小康,进入小康后,你我都要被消灭。
傅刑:……
“明天记得帮我带画纸。”游屿忽然说。
“我记得上一叠也没买多久,又用完了吗?”傅刑愣了下,还夸张地用手比了个厚度,“这么快?你画画速度怎么一年比一年快?”
游屿今早上才发现素描纸只剩下两张,以往他都会在剩下两袋的时候去书画店补货,但现在腿脚不便,书画店又在学校附近,任务自然而然落在傅刑身上。
“总见你消耗,不见画,画呢?”傅刑摊手。
“撕了。”
傅刑颇为同情道,“阿姨还是这么能辣手棘画。”
“画?”驾驶中的薄覃桉忽然出声,傅刑话匣子打开根本合不上,他一拍大腿遗憾道:“薄叔叔,我们小屿画画特别刻苦,就像我们年级学习第一的那个物理学霸一样,无时不刻学物理,简直就是物理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如果把他比作未来诺贝尔获奖热门人选,我们小屿就是未来齐白石!”
游屿皱眉,打断傅刑,“你知道齐白石画什么吗?”
“齐白石画虾,小学我就知道。”
该说傅刑没脑子,还是说他实在是太有脑子,游屿后半句“我要画也是油画”根本没机会讲。
薄覃桉单手把方向盘,他那边的车窗开着,白衬衫挽至小臂中央,每个褶子都整齐平展,他将手肘放在窗边道:“虽然我没学过画画,但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每天画一张人体器官图,每次画都要花大概两三个小时。”
“后来熟能生巧,最快速度也需要一个半小时。”薄覃桉问,“游屿,一天二十四小时,画画在生活的比重是多少?”
这好像是游屿第一次听薄覃桉在极其轻松的环境中,不那么压着嗓子说话。医院工作环境丰富,导致许多医生在上岗前都换上一副老成的面庞以及语调,说白了就是需要病人相信他们。一个多医生无论专业上多过硬,病人们首先相信的都是他们表露出来的稳重成熟。
换而言之,就算医生成为主治,如果天生娃娃脸,病人可能看着你的脸,更会相信比主治资历相隔天堑的小小住院医师。
薄覃桉这张脸的问题不是幼稚娃娃脸,更不是泛泛人群中的普通,而是——
他实在是太帅了。
军装提气质,医生的白大褂也亦是如此,一切笔挺的职业装只要稍加精气神,都特别提升个人好感。
薄覃桉生得仪表堂堂,鼻梁高挺眼眸深邃,腰身比不输模特,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这种优质帅哥更适合从事文艺工作,而不是整日在医院面对医患关系整得灰头土脸,转头上手术台又被病人家属握着手百般祷告,请求他一定救活自己所珍视的人。
“小屿他是战斗机,画画不需要休息。”傅刑替游屿回答。
“没有。”游屿摇头。
“前两天你画室灯明明亮了一晚。”傅刑说,“我看得到。”
游屿一脸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傅刑,心说怎么你什么都能看到?他朝后缩了下,“你在我家装了监控?”
“你猜。”傅刑笑嘻嘻去捉游屿的腰。
游屿怕痒,见傅刑的架势便下意识去挡,可他病号一个,健康都斗不过傅刑,现在更不是对手。傅刑将游屿挠地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花都笑得流出来,可不知为什么游屿笑着笑着忽然有点想哭,不是那种笑哭,而是他真的想流泪。
想不顾一切的流泪,想不顾一切地大笑。
他逐渐蜷缩起上半身,头抵在傅刑腿上,双手蒙住眼睛,大口呼吸平复心情。
“小屿,小屿?”傅刑拍拍游屿的后背,正欲说什么,一抬头却看到后视镜上薄覃桉投来目光的双眼。
薄覃桉缓缓对傅刑摇头,傅刑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头,无声地安抚好友。
薄家在别墅区最深处,郊区本就清净,薄覃桉挑选的房子又离其他别墅远,更显得荒无人烟。已经不算是寻求安静,远离人群,倒像是特意孤独的意味。
仿若一座孤岛。
薄邵意丝毫不知来时发生了什么,兴高采烈帮游屿搬东西,游屿继续由薄覃桉背进家。
这次游屿沉默地趴在薄覃桉背上,这里空气都是湿润的,肺部在迅速适应这里的清新,在车上时脑袋涨得厉害,此时才稍有缓解。
“药带了吗?”薄覃桉将游屿送到客房后问。
游屿从兜里拿出药片盒,薄覃桉接过道:“好好休息。”
“辛苦您了。”游屿道谢。
薄家一楼是客厅厨房,二层共有四个房间,一间客房一间书房,剩下的薄家父子一人一间。
游屿躺在床上睁着眼,住院时自己绝对想不到现在居然会在主治医生家中,甚至还要在他家过节。
从客卧的落地窗望下去,能看到薄家后院的花坛,以及立在花坛边的摇椅秋千,花坛中是蔷薇花。其实游屿一直分不清蔷薇与玫瑰的区别,他特意在网络中查询二者之间的区别,但最后仍旧觉得这两种花除去花色,甚至花色都有可能在人工培育下变得相同,此外没有任何不同。同属蔷薇科,就都叫作蔷薇,他自暴自弃只作设想。
直到他看到月季,再对比蔷薇玫瑰,更坚定无法分别那就就此作罢的念头。
绘画者对色彩敏感,可没说过对样式也要同样敏感。
“喵,喵喵喵。”几声微弱的猫叫由远及进,游屿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来处寻找,很快从床那头蹦上来一个黑乎乎的小团,紧接着它又小声叫:“喵喵喵,喵喵。”
这大概就是薄邵意口中所说的猫,但并不是他所描述的通体黑色。小猫皮毛柔顺蓬松,自腿部第一个关节以下的毛像是雪一样白,这种猫叫做雪鞋猫,四肢就像是踩在纯白雪花上那样干净美好。
小猫踏着轻快的脚步朝游屿走来,来到游屿身边后打了个滚,将它的肚皮露出来,游屿不由得用手去挠挠它的下巴,小猫舒服地哼哼唧唧。
“撒娇精。”游屿双手将小猫揽过来抱在怀中,小猫暖烘烘的,如果现在是冬天一定是个绝佳的小火炉。
游屿和小猫玩了会很快便精神不济,小猫卧在他怀中,他单手将小猫圈在臂弯里,慢慢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外头已经完全黑了,客房门关着,但从门缝中能隐隐透进来楼下的暖灯。
游屿的神志仍旧不清醒,怀中的猫仍在沉睡,过好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薄邵意家。床头有灯,游屿倾身去开灯,却不小心打翻放在床头的水杯,他迅速收回手,愣愣看着玻璃杯四分五裂,好在里头的水不是很多。
门外传来上楼梯的声音,很快门被从外头打开,猫也就在这时醒来,喵地叫了声要从游屿这边跳下去,游屿连忙逮住猫。
“薄医生。”游屿哑着嗓子说,“我好像闯祸了。”
“快开饭了,我先打扫一下,一会带你下去吃饭。”薄覃桉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道。
一楼饭菜的香气升腾入二楼,紧跟着传进游屿的嗅觉中,游屿怀中的猫闻到肉味哪里还坐得住,这边游屿不许下,它便迅速挣脱朝另外一头跑。游屿刚醒来没劲,一时没抓住,猫从手中似液体般的逃离,他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发呆。
“它叫miur。”薄覃桉道,“一直没见到它,以为在家里哪个角落,没想到跟你睡了一下午。”
“miur。”游屿跟着薄覃桉念。这个名字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某种象声词,软软糯糯的幼猫会发出这种声音。
miur对自己的名字敏感,听到游屿在叫它,即将从客卧消失时停下脚步扭过身体又喵喵叫两声算是回应。
游屿下楼后,薄覃桉把他安置在客厅柔软的沙发袋里,他整个人陷在沙发中,与此同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miur也轻巧跳到他怀中,一人一猫以同样的姿势看向厨房。
游屿轻轻揉了下miur的后颈,miur将爪子搭在他的手指上,游屿垂眸看着猫笑了下,很轻,一闪即逝。
傅刑会做饭,厨房里基本是他在忙,薄邵意大概是觉得好玩,在傅刑身边打下手。而薄覃桉,则在送游屿下来后上楼回书房工作。
郊区气温低,屋子里开了空调,热气都喜欢向上飘,二楼的时候游屿穿着短袖不觉得冷,在这里抱着猫坐了会,发觉所有热源都来自猫后才搓搓手臂。
去年中秋傅刑拉着游屿去KTV泡了一晚上,傅家向来崇尚各过各的,倒不是说家中感情不好,而是觉得人都是个体,该有自己的生活,傅刑一度向游屿抱怨,担心成年后自个妈就要把他丢出家门自生自灭。
而游屿,游屿情况特殊,舒少媛常年不着家,除非过年初一至初三商场不开门她才能安分在家做几天“母亲”的角色。
饭很快做好,以前的游屿怎么也想不到这次中秋节过得如此特殊。新同学,老朋友,自杀未遂遇见的主治医生。
桌上的菜少盐少辣,全都依着游屿的口味,游屿低头看了眼在自己脚边不停转圈猫,指了指道:“它什么时候吃?”
“一会。”薄邵意说,“咱们先吃。”
游屿弯腰又揉揉miur脑袋,如果自己的腿还好,那么就可以带着miur吃饭,可现在他自己都难以自理,不好再麻烦主人家。
miur伸出粉粉嫩嫩的小舌头试探性舔了下游屿的手指,游屿下意识收回手,将被舔的那根手指用另一只手攥住,紧跟着心脏也在瞬间飞快加速跳动。
只是眨眼的过程,游屿竟惊出一身冷汗。
“邵意,带着你的猫出去。”自上饭桌便一直没说话的薄覃桉突然开口。
“哦。”薄邵意立即放下筷子将miur抱起朝楼上走,边走边说:“我们miur还是离那个坏人远一点,每次都这么凶。”
听薄邵意的意思,薄覃桉驱逐猫显然不是第一次。
这是人家自家事,游屿也无法开口说什么,目光追着miur与薄邵意去。
“你也害怕你的手。”薄覃桉的声音响起。
游屿一抬眼,正好对上薄覃桉的眼,他缓缓摇头道:“不是。”
“猫是薄医生允许才养的吗?”
“是。”薄覃桉回道。
“但这是薄邵意自己的要求。”他又说,“他得为猫负责。”
所以在薄覃桉命令时,薄邵意毫无怨言地起身抱着猫离开。
薄覃桉用公筷夹了根青菜放进游屿碗中,游屿的眼皮忽然撑不住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困意席卷他整个精神状态,他撑着疲惫道谢,“谢谢薄医生。”
游屿说罢,闭眼用手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眼前变得一片模糊,他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转,紧跟着四肢无力双手发凉,在听到呼喊自己的声音前,他不可避免地昏了过去,甚至在昏倒时顺带嘲笑了遍自己。
第九章
有薄覃桉在,大概死透也透不到哪里去吧。
……
本以为醒来后会是在那个充满消毒水与白炽灯的地方,但游屿醒来后怀中一团毛茸茸。
Miur又在睡觉。
可真能睡。
游屿用手指小心翼翼戳了下miur的脑袋,miur没半分要醒的迹象,反而是极为柔软地动了动脑袋,靠在游屿怀中无意识在他胸前蹭了下。
“醒了?”
落地灯只用暖光照亮一角,男人坐着的地方已经是全部,他怀中是一叠厚厚的文件,游屿见过这种格式的东西,在医院。
而那个东西,则是他也存有的诊断文件。
他正欲说话,张嘴却狠狠打了个喷嚏,怀中的猫终于被他成功唤醒,双爪扒着他的衣服好奇地叫了声。
“中午问过你,画画占据你的时间大概有多少,你没有回答我。”薄覃桉将文件放到铺着厚重羊绒毯的地上,而后从椅子边专供放下午茶的矮玻璃茶几上拿起保温壶,往橙黄色的玻璃杯中倒水,玻璃杯中事先是有一部分水的,再添热水进去温度刚好。
游屿嗓子糊地厉害,接过玻璃杯一饮而尽,混沌的大脑这才清明许多。
“抱歉。”他第一句是道歉。
薄覃桉抽出文件中其中一份,游屿借着昏暗的光能看到封皮上写着游屿两个字,接下来是年龄,十七岁。
他十七岁,在十七年中,画画占据他大半个已走过的人生,并且融入他的骨血。
游屿知道自己躲不过,薄覃桉此时的态度又变了,他以一个医生的角度在质问病人,质问游屿为什么会昏倒。
在车上时,傅刑就说漏嘴,游屿不好撒谎,只能如实回答:“睡六个小时,有时候会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