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屿经常觉得傅刑站在自己身边,做出一些脑回路匪夷所思搞笑又叫人恼怒的事情,让他感到傅刑这人是不要脸的。
游屿又猛地开门,对着傅刑心平气和道:“下楼跑一圈,把楼道窗户打开,呛死了。”
傅刑指尖夹着的烟头余温未熄,他正欲说什么,一看游屿苍白的面颊和与脸一般颜色的雪白石膏,他哦哦两声还真就下楼去了。
再上来时浑身清爽,游屿确认他身上没有烟味后这才点头同意,傅刑推着游屿进门。
傅刑将游屿推到客厅,脚步一转半跪至他脚边,游屿下意识朝后缩了下,紧接着皱眉嫌弃道:“你干什么?!”
“看看你的腿。”傅刑说,“你怎么就想不开要跳楼,你跑我家跳也摔不死啊,医院救回来活受罪。”
是啊,摔不死。
“有些人从六楼跳下来摔粉碎性骨折,死不了活着也不好受。”
“你很希望我死?”游屿反问。
“不可能!”傅刑立即回答。
游屿看着傅刑那张脸忽然觉得口渴,他摆摆手道:“倒杯水给我。”
水壶里的水已经变凉,傅刑重新将水烧好,他看着气泡从不断加热的壶底腾于水面,说:“舒阿姨应该陪着你。”
游屿将沙发上的薄毯放在腿上简单一折将腿盖好,顺带揉了几下发凉的膝盖。
他忽的笑起来。
“这才是她。”
话音落下,空荡的客厅只能听到咕嘟咕嘟烧水的声音,傅刑跟着游屿一起沉默,许久才站起走到游屿面前,抬起手重重落下,放在游屿肩头却又轻得只是虚虚按着。
“今晚我陪你。”傅刑说。
“我的菜还没收。”游屿啊了声。
“走走走,收菜收菜!”傅刑撸起袖子推游屿往卧室里去。
傅刑点击一键收菜,切换到牧场时下意识回头看游屿,游屿其实也没多少生气,这种游戏金币攒攒就又回来了,着实无需肉疼,就算生气,这么一阵也早就消了。
游屿指着仓库说:“不如再养点牛。”
傅刑想了想:“羊奶比较少,先买羊。”
“可以。”场主游屿点头同意。
水烧好,游屿喝了两大杯,傅刑抱着水壶问游屿要不要再来一杯,游屿摇头:“想休息。”
“今晚睡你这,我不放心。”傅刑说罢轻车熟路地去游屿的衣柜下放找被子,游屿知道傅刑担心,也觉得自己一个人不方便。
“明天你让阿姨告诉看护,晚上也留在家里陪你,瘸腿残废怎么就没人照顾?”傅刑嘴毒,但意思清晰明白。
游屿小小打了个哈切,傅刑利索将被子丢到床上后走过来一把将游屿抱起,以公主抱的姿势轻手轻脚将他放到床上。傅刑是学散打的,又喜欢锻炼,游屿比普通男生的体重还要轻,傅刑不由得又犯贱:“怎么轻得跟女生似的。”
“你抱过?”游屿反问。
“你没抱过?”
游屿想了想,“抱过。”
傅刑脱鞋跨过游屿睡到床靠墙的那边,两人平躺着也不说话,但很快傅刑便憋不住发出“啧”声,他说:“你哪个女朋友我没见过,差不多跟你一般重,我记得还有个比你重对不对?我没记错吧。”
“……”
游屿终于不耐烦道:“不会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妈说过两天我家要来个远方表弟。”话题一转,傅刑手肘撑着脑袋侧过身体面对游屿,看到昏暗中游屿那根雪白大石膏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高二下学期?”游屿问。
不愧是相处多年的朋友,傅刑也疑惑,“我也纳闷,马上就高三,现在转学多影响状态……你怎么了?”
游屿揉揉手腕摇头,“手腕有点难受,没关系,你继续说。”
“据说表弟家挺困难的,具体情况我也没仔细问,下周周日表弟来我家,我妈说在家吃炒菜,到时候有你喜欢的菜我给你送过来。”
其实游屿也挺想告诉傅刑今天见到的薄邵意,但仔细想想也不必说出来,傅刑和他不是一个班,和薄邵意大概也没什么必要的交集。
“谢谢。”游屿小声说。
“明天记得早上叫我起床,我可还要上学。”傅刑翻身背对游屿,“晚上想上厕所吱一声,哥哥我背你解手。”
“嘭!”
“游屿!”被游屿一拳突袭的傅刑猛地条件反射从床上蹦起来差点踩着游屿的腿,他抻着脚小心避过,整个人靠在墙上吼道,“你打我!”
游屿安静对着傅刑,其实他有些微夜盲症,只能看到傅刑身体的轮廓,以及感受到傅刑汹涌澎湃的惊吓。
“我比你大。”游屿淡淡道,“别占我便宜。”
“靠。”傅刑又以极快速度回到刚才躺着的位置拉起被子,嘟囔道,“你是病号我不跟你计较。”
“你咬牙切齿的声音吵到我了。”黑暗中游屿又冷不丁道。
一觉睡到天亮,游屿的生物钟准时在五点半响起,他朦胧中顺手推了把已经和墙面呈现同一水平线,即将与其融为一体的傅刑。
“上学,你快去上学。”他声音还蒙着一层水雾似的东西,又干又哑。
“傅刑,我要喝水。”
贴墙睡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但对同床的另一方来说,用快乐似神仙比喻也毫不夸张。
傅刑也没赖床多久,很快顶着鸡窝头跑回自家洗漱,走之前帮游屿又烧了壶热水,背着书包去学校的时候又从家里拿了点早餐给游屿。
傅刑一步三回头,“有什么不舒服记得call我,或者开门对楼道吼一嗓子,我爸今休息,我跟他说好了,只要听到声就下来。”
游屿嫌弃地摆摆手,驱逐傅刑,“快走,快走。”
早晨短暂的吵闹,随着傅刑离开落下帷幕,游屿端着早餐回画室开始画画,江萍早上九点才提着蔬菜上门,一进门便满屋子找游屿。
“小屿,你昨晚自己一个人还好吗?阿姨昨晚躺在床上怎么睡都睡不着,家里只留你一个人不合适,以后要是妈妈不在,阿姨就留下来陪着你。”江萍站在门口对游屿说。
游屿正低头调颜料,听到江萍担心,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对她说,“昨晚邻居下来陪我,我很好。”
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游屿将沾着颜料的笔丢进水桶中,“午饭请您叫我,在这之前我想安静画画。”
“好的,好的。”江萍点头,“中午喝排骨汤,炒青菜。”
游屿弯眸笑道,“您决定就好。”
画室门关好,游屿俯身将画纸从画架上取下,随意团成团投入垃圾桶。水桶内颜料的颜色太多,几种加起来变成了泛着紫的灰色。游屿抬头又去看舒少媛的画,他对着画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取新的画纸重新开始。
画画就是这样,不断重复不断进行枯燥磨着性子的动作。从画笔落下的力道,从颜料着色深浅,每一笔都牵连着之后的如何叠加细致描绘。
第六章
中午开饭,游屿被江萍推至餐厅,正欲动筷,玄关传来门铃,江萍起身去开门。
“小屿你看我带谁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石头记里描述王熙凤的句子。
傅刑兴高采烈三步并作两步从门外冲进来,游屿习惯他咋咋呼呼,让这种人消停的办法只有沉默,让他自己感到没趣尴尬。
傅刑个高,游屿又坐着根本没看到傅刑身后还有人,傅刑伸手将游屿的轮椅一推,自个让过游屿视线可及的范围,“你看这是谁。”
“嗨!”蓝白校服的薄邵意冲游屿打招呼。
“你们认识。”游屿说。
话音刚落,薄邵意立即摇头,“不认识。”
“我爸送我来,他就在楼下,你等等我叫他上来。”薄邵意又道。
游屿皱眉,“薄医生?”
傅刑在此时凑上来,丝毫没发觉游屿情绪上的不对劲,“第一节 课刚下,有人找我,薄邵意说你是他爸的病人,他和你又是同桌,我一想,你朋友可不就是我朋友。也不知道你恢复的好不好,正好免费医生不用白不用。”
“不需要。”游屿严肃道,“我很好。”
还未待游屿拒绝,薄邵意那边已经拨通电话请薄覃桉上来了。
很快不大的餐厅挤了五个人,包括坐在轮椅上的游屿。
游屿见到薄覃桉后礼貌道:“薄医生好。”
江萍连忙去茶柜找玻璃杯为薄覃桉倒水,薄覃桉推着游屿去客厅,薄邵意与傅刑分外自觉,去厨房取碗筷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傅刑倒也罢了,怎么连薄邵意也自来熟。
游屿轻轻捏住盖在腿上的毯子,离开医院再对着医生,他居然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局促。
“昨晚还疼吗?”薄覃桉问。
游屿点头,“我会慢慢适应。”
“急诊辛苦,薄医生还是尽快回家休息,谢谢您今天来看我。”游屿想了想又道,“我很高兴。”
“我看看你的淤青。”
游屿见薄覃桉未接自己的话,只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他微不可见地叹气,而后将一直穿着的薄外套脱下。虽是残夏可温度也骇人,中午甚至能达到三十五度,但游屿总觉得冷,画室常年没有阳光照射是冷一些,但他在客厅都能感觉到阵阵凉意,像游蛇那样灵活地钻进毛孔。
手臂上的淤青和出院时没有半分区别,仍旧看着吓人,薄覃桉碰了下游屿的掌心,“这几天发冷汗吗?”
游屿摇头。
“虽然气温很高,但还是要注意保暖。”薄覃桉道,“如果感到冷,及时添加衣物。”
游屿想了想问:“薄医生,车祸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薄覃桉以疑问的目光看游屿,游屿又摇头道:“我只是好奇。”
“重伤五人,三人抢救无效,其余轻伤已经回家休养。”薄覃桉回道,“其中一个病人和你一样,腿部骨折,不过没你坚强,在急诊嚎了一整天。”
游屿听罢,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我当然是医生们最喜欢的病人。”
“但你不是父母最喜欢的孩子。”薄覃桉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呢?”游屿反问。
薄覃桉:“你在画画?”
少年指尖上还染着浅棕色的颜料,指甲缝里也都是墨绿色,掌心的纹路似乎都是铅笔留下的黑色铅沫。在握笔之后,在吃饭之前,这双手还拿着筷子正欲夹起食物。薄覃桉指了指游屿的手:“就用这双手吃饭吗?”
话说得太笼统,游屿一时没明白,下意识眯着眼歪头疑惑,吃饭不用手用什么?
用脚吗?
“不洗手。”薄覃桉恰到好处出声。
话音刚落,游屿便将手放进毯子里藏好,面不改色道:“我画的还行。”
斟酌片刻后他又说:“薄医生不想看看吗?”
少年看着男人平静如水的眼睛,稍微抬了抬肩膀,唇角微微勾起一些,“不想看看幸好没有伤到的这双手,画出来的是什么样子吗?”
薄覃桉没接话,沉默许久而后站起,餐厅那边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紧跟着的是薄邵意与傅刑争抢排骨的吵闹,“先洗手。”
游屿没有异议,任由薄覃桉推向卫生间。其实这么多年,除过要吃包子之类需要动手的才能吃到的食物,游屿从来没在意过洗手,吃罢放下筷子回卧室休息,睡足了就起来画画。舒少媛虽不靠谱,两个人吃的也都是她从外头买来的饭菜,但收拾餐桌倒都是由舒少媛来。
舒少媛说,画画的手需要好好保养。
“需要好好保养”这话在游屿一个学钢琴的同学那里频繁出现,但游屿学习的不是乐器,不需要来自指尖触碰琴弦或是琴键的手感,他所需要的只是不断练习后酸疼上药才能缓解,来自手腕的力道。
薄覃桉也跟着游屿一起洗手,游屿看着他泡沫丰富的双手,由衷道,“薄医生的手很漂亮。”
漂亮这个词,用来形容女性,上至八十岁下至十五岁,听了都会很高兴,但对于男性来说,普通直男只会觉得你在骂他。
“谢谢。”薄覃桉回以礼貌。
之前由于称赞傅刑新剪的发型漂亮,被傅刑跟在身后嚷嚷了一周多,傅刑说你没有别的形容词吗?从小到大逢人夸漂亮,你可是文科生,语文老师可别哪天被你气死。
对游屿来说,漂亮这两个字能容纳一切在他看来赏心悦目的东西,没有任何词比它更贴切。
他喜欢啃指甲,尤其是在思考构图或者数学题的时候,因此小拇指的指甲总是比其他手指的小很多,曾经因为啃指甲导致发炎而去医院治疗,舒少媛一旦不注意,游屿的指甲便会任由主人糟蹋。
手是游屿最能拿得出手的,也是他最不想被人看到的部分。
医生洗手显然与普通人不同,尤其是经常上手术台的医生,在学校时,未来医务工作者们第一堂课便是被教授如何洗手。
职业习惯,薄覃桉此时正是严格遵照七步洗手法进行手部清洁。
男人骨节分明,水流的覆盖下甚至能看得清他青紫色的血管,这个人是典型的白皮,再加上常年手术室,自然比那些接触阳光的职业要更白皙。
当模特肯定很漂亮,游屿想。
这么想,他嘴上也便说出来,“如果这双手……”
“这双手?”
“是个好素材。”游屿丝毫没发觉薄覃桉在紧跟着他说话,他说罢薄覃桉又道:“之前我的老师也这么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