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控制阮稚特意引我来此,究竟有何目的!”闻瑕迩回转眸光,袖中藏着的赤符蠢蠢欲动,只待对方先撕下面具,他便动手。
朗禅却并未如他所料一般先发制人,眼神在他衣袖上一扫而过,“我说了,我来见你。”他执着伞不徐不缓的朝前走了几步,离闻瑕迩更近几分,重复一遍:“阿旸,我来见你。”
“我半分都不想再看见你!”闻瑕迩眼神锐利,目光如刀般在朗禅面上一寸一寸的审视过后,他忽的上前一手抓住朗禅垂下的手臂,压着声音问:“莫逐……是不是你杀的!”
顺着伞沿而下的雨珠,从闻瑕迩的额前滑落至他的眼帘润湿了眼睫,他却只顾紧盯着朗禅,动也未动。
朗禅淡笑依旧,好似这桩事并不能触动到他情绪分毫,他道:“杀死莫逐先生的,是阮恻隐。”
闻瑕迩抓着朗禅手臂的力道蓦地收紧,怒不可遏:“莫逐从不识阮烟,无冤无仇,阮烟为何要杀他?你说!”
赤符怒扬而飞,从身后纷纷围住朗禅,阻了去路。
朗禅终于敛了笑,默了片刻后,话锋一转:“跟我回应天长宫。”
闻瑕迩胸膛起伏,双眼发红。他气急,抬手便是一记狠厉的拳风袭向朗禅的脸,朗禅却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半途截下了他的拳桎梏在掌中。
闻瑕迩眼前景象陡然一片恍惚,他甩了甩头勉力清醒,那熟悉的困意却自体内涌上头,“朗……青……洵。”他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三个字后,身形一晃向后倒去。
电光火石之际,朗禅伸手钳制住他的肩头将人一把拉了回来,目光平静的在闻瑕迩双眼紧阖面上打量一眼后便收了回来,似乎对对方突然陷入昏睡一事并不觉惊讶。
阮矢见此景象,面上缓缓浮现出讽刺笑意:“朗宫主棋高一着,晚辈心服口服。”
朗禅不置可否,一手执伞,一手扶着闻瑕迩,背过身去:“带回应天长宫,关入地牢。”
阮稚木着脸缓缓点头,一记手刀又快又狠的劈向阮矢后颈,阮矢身体一僵,旋即倒在地上。
临走之前,朗禅眼神快速掠过罗刹古寺后,衣袖一挥,连同散落在雨水里的赤符,隐去了古寺内所有的打斗痕迹。古寺恢复如初,好似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朗婼独坐在应天长宫的莲花池畔,神情冷淡,眼视池面,像是出神。池中莲花具已凋谢,入眼尽是一片枯黄之景。植在池畔的树上大多染上了红意,偶有凉风吹过,吹下几片红叶落入池内,惊动池中鱼群泛起无声水纹,已是初秋来临。
宫中弟子巡逻时,恰巧遇上迎面而归的朗禅,纷纷拱手作揖道:“宫主。”
朗婼因这声喊回了神,转过头看去,朗禅同巡逻弟子颔首便朝着地牢的方向走去,朗婼出声叫住他:“宫主。”
朗禅停下步伐,见她大半身形隐在假山后并不醒目,适才未能及时发觉。朗禅走过去,在朗婼面前停下:“何事?”
“只是想问宫主是何时回的宫。”朗婼顿了顿,道:“可带回了想寻多时的友人?”
“今日回的宫。”朗禅眼神落在枯败的莲花池上,缓声道:“带回来了。”
朗婼点头,不再继续询问关于这位带回应天长宫的友人一事。却不知又忆起什么,冷淡的面容上有了松动,她问:“行儿还未归来?”
朗禅道:“他还在外游历。”
“大约何时能归?”朗婼说话的口吻中隐含关切之意。
“很快。”朗禅似是而非的答复。
朗婼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朗禅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应天长宫的地牢内,气息潮湿,昏黑异常,处处都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压抑的令人有些喘不上气。
朗禅进入地牢后走到一扇铁门前停下,他随手开锁推门而入。
阮矢垂着头跪趴在地上,四肢被沉重的铁链束缚动弹不得,身上具是受过刑罚之后留下的血痕,从头到脚再不见半分从前翩翩公子哥的模样,甚是狼狈。他听见开门声,缓缓抬起了头,从额前散乱的发丝间看清了来人后,自嘲一笑:“应天长宫的极刑,果然名不虚传……”
朗禅指尖轻弹,点亮两壁间悬挂的油灯,室内的景象霎时明亮许多。他缓步走到阮矢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孤星庄阮家还有你这样的氏族,是我低估了。”
阮矢喉间颤动,欲笑却不慎扯动肚腹上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缓了许久才开口:“朗宫主弑父弑兄,为一己私欲为祸四方……我所做一切在朗宫主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雕虫小技。”
“朗咎因子母蛊毒反噬而亡,朗翊引咎自废修为后病故,世人皆知。”朗禅面无波澜,“而这蛊毒,是你孤星庄族中秘术。”
阮矢被铁链锁住腾空的手猛地收紧,他目眦欲裂,紧盯朗禅:“做这一切的都是你,你才是在背后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人!堂叔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把利剑,利用完后便弃之!”
朗禅听完后,心中冒出些许异样端倪,他巡视着阮矢悲愤的面容,说道:“原来,你是来为阮恻隐寻仇的。”
阮矢目光稍滞,旋即反驳道:“我是来找你寻仇的,是你杀害我阮家一百六十七条嫡氏血脉,连我那夜在孤星庄恰好做客的双亲一同!”
“你还在堂叔身死后掳走了我的小弟小妹,你让童儿炼制子母蛊,可童儿年幼修为不精,炼制蛊毒到一半时便被蛊虫反噬而死!童儿死后,你又让稚儿继续炼制,稚儿修为比童儿高上许多,他帮你将蛊虫炼成,却并非初始炼蛊之人,所以稚儿只能以箫声驱使那些身中蛊毒的百姓。”
阮矢眼中杀意迸现,冷笑着道:“你杀我双亲,害我弟妹,朗禅——我要你死!”
面对他身上毫不遮掩的杀意和话语中透出的恨意,朗禅神情如旧,只是眸中浮现星点笑意,这笑又冷又寒,森然到近乎麻木,好似他眼前见到的不是阮矢,而是一只被割下了头颅后死透彻的狼。
“杀阮家嫡氏、杀你双亲的是阮恻隐,你想为他报仇却又不愿承认此事是他所为。”朗禅呵声,“莫非是因为他当初坐上庄主之位后废除了孤星庄那条令世人嗤之以鼻的族规?你还碰巧承了他的恩惠。”
阮矢面色一白,朗禅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戳他的心窝子。
他是孤星庄旁支的庶子,按照家中族规,他打从一出生开始便要被当做炉鼎养大,待模样长开些再送到各宗门世家的修士手上成为一个低贱的玩物,若非后来阮烟登上孤星庄的庄主之位后,以一人之力力排众斥,打破家族腐朽丑恶的桎梏,他如今还不知在那处深渊,浑浑噩噩的虚度着。
见他沉默,朗禅笑道:“你既恨他,又对他心存感激,何必自欺欺人。”
禁锢着阮矢的锁链开始哐啷作响,他扭动着四肢拼命的想要挣开束缚,“堂叔若有一千个不是,你便比堂叔还多上千倍万倍!”他的四肢被磨的见了血,却仍旧不为所动,厉声道:“他已身死,生前诸多罪孽具以烟消云散。而你——朗宫主!你还要为你所造下的恶一一赎罪!”
朗禅从旁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几近麻木不仁。
一阵阴风刮过,吹熄了壁上燃着的两盏油灯,光线骤然变暗。
伴随着离去的脚步声,一声轻描淡写的话语回荡在牢房内:“世间想取我性命之人浩如烟海。”
“你不过是其中沧海一粟。”
吱呀一声,铁门紧紧合上。
阮稚守在牢门外,见朗禅从内走出,步履迟缓的迎上去。朗禅笑着看向他,温声道:“阮烟将你教的不错。”
阮稚缓缓点头,“叔叔,对我,好。”
朗禅颔首,目光在他身上一一掠过后,最终落到他腰间一侧挂着的箫上,朗禅伸手取下这只箫后,说道:“好好看着你哥哥吧。”
阮稚闻言又慢慢踱步走回原位,守在铁门边一动不动。
朗禅敛了笑,将箫藏进衣袖中后,背身离开地牢。随着他行走,藏箫的那只衣袖中不断有细碎的齑粉落下,最终被甬|道中的穿堂风,吹的一散而尽。
第129章 蛰伏
岐城之中,君灵沉常远道一行人正与蛊尸缠斗。他们清扫了一批,但很快又有另一批从城内的河里爬出来,拖着湿漉的身体不断将他们一行人包围。
迟圩咒骂了一声,余光不慎看见了那只在河里被树枝贯穿后脑露出头骨的尸体,此刻正摇摇晃晃的向他跑来,他面色一僵,肚腹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丢出几道爆裂符劈头盖脸的朝那蛊尸砸过去:“离你大爷我远点!”
他这一声吼引起分散在尸群里,各自孤身作战的众人注意。
君灵沉负手收剑,眼神在迟圩身上掠过后向上方屋檐看去,却见惟有朗行一人站在上方。君灵沉眸光一沉,剑意震开袭面而来的尸群,飞身登上屋檐在朗行身前落下,沉声问:“他人呢?”
朗行心知肚明他问的是何人,正色道:“方才思君前辈不知道遇上何事,突然就走了。”
“往何处走了?”君灵沉目视四下,不见另一人身影,“阮矢又去了哪里?”
朗行伸出手往闻瑕迩离去的方向指了指,“说来也怪,阮矢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见思君前辈离开也立刻跟着去了。”
君灵沉持剑的手势收紧,面覆寒霜,朝着下方的常远道冷声道:“师兄,箫给我。”
常远道回过身,半眯着眼将屋檐上的景象一览无余后,手中如玉剑幻化玉箫抛进君灵沉的手中。君灵沉接过玉箫吹奏,幽沉急促的箫声骤然而起,张牙舞爪的尸群顷刻间便停下了攻击,动作迟缓的陆续离开。
迟圩摸了把头上的汗,窜到常远道跟前,问道:“缈音清君能控制这些丑东西干嘛一开始不用!”害他辛辛苦苦收拾了大半天走尸,累的直喘气。
“一开始的缠斗是为了等驭尸之人乘乱出手。”常远道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不过现在不用等了。”
迟圩疑惑:“为什么不用等了?”
常远道:“有人生气了,没耐心等下去了呗。”
迟圩不明其中意,拧眉问:“谁生气了?”
常远道白了他一眼,“站这么久了,还没发现有人不见了?”
迟圩惊疑的啊了一声,眼神飞快在四周巡视一圈后,突然大叫道:“我恩师跑去哪里了!”
房中日光浮动,透过窗倾泻进屋内,落下斑驳光影。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檀香,缭缭青烟徐缓上升,淡雅清新之气充斥满整个屋内,温和隽永,安神定心。
朗禅推开房门,步履轻缓的进到房中。他来到案前,揭开炉盖,见炉内檀香快要燃尽,便重新放了一块香料燃于其中。正这时,内室倏然传来窸窣的响声。
他合上炉盖,背身往里走去,掀起隔开内室的竹帘后,恰好看见试图从床榻上下来的闻瑕迩。
“阿旸醒了。”他走进去,笑声说道。
闻瑕迩听到声音蓦地抬头,见是朗禅,神情霎时戒备,手掌覆在了袖面上。
朗禅目光柔和的看了他一眼,旋即走到窗前抬手打开了两扇窗,秋风从外吹进,带着秋日的凉又藏着晴日的暖,好似有一瞬吹散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息。
闻瑕迩喉间干涩,手背抵唇咳了起来,朗禅将一杯清茶递到他眼前,道:“半日滴水未进,喝吧。”
闻瑕迩垂下手臂,冷声道:“敬谢不敏。”
朗禅握着茶盏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片刻将茶盏置于他一侧几案前,道:“阿旸对我,有些误会。”
闻瑕迩冷眼掠过那杯仍散发着水气的清茶,讽道:“何止是误会,朗宫主想取我性命的手段委实高明,让我防不胜防。”
“我从未想过要取你的性命。”朗禅说道。
“虚情假意。”闻瑕迩倏的从床沿上站起,直视朗禅,嗤道:“阮烟这把剑你当真是用的得心应手!你以为你躲在背后掌控全局就能置身事外吗?”
“朗青洵,你早就泥足深渊抽不了身了!”
面对他字里行间满腔的怒火,朗禅仅是平静的望着他,少顷,说道:“阿旸,我想拦下你的。”
二十年前荒暨山下二人对峙之景,在这一刻回忆起来,仍是无比清晰。
“拦我……”闻瑕迩从鼻尖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莫不是忘了,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阮烟将云杳的尸首带到我面前,诱我去的荒暨山。”
他上前一步,盯着朗禅的双眼,毫不留情道:“你怕我还活在这世上!你怕我继续追查子母蛊!你怕我为了替莫逐报仇取走你的性命!”
“所以你先下手为强,趁着我家破人亡之时落井下石,给我诛心一剑!”
“应天长宫,朗二公子。”闻瑕迩喉间滑动,声音忽的哑下来:“……心思缜密,算无遗漏,无人能及。”
一字一句,在说给朗禅的同时,也在说给他自己。
他在试探,事实是否究竟如他自己猜想的那般,那般……不堪。然而朗禅的沉默不言,将他心头的一片怒火,一点一点的浇熄。
就好似朗禅在亲口告诉他,事实,的确如此。
屋中的檀香萦绕不散,淡雅的气味开始慢慢变沉。
“我后悔了。”
朗禅突然说道:“我拦了你,可你不愿跟我走。”
“我拦不住你。”朗禅声缓,“阿旸。”
闻瑕迩呵声,面上讥讽之意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