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矢朝朗行眨了眨眼,诚恳道:“这个问题我亦不知。”
“何止是你不知,在站数位恐怕也无人得知!”常远道拂袖,朝阮矢道:“你这后生,从前没看出来,心思倒是极为缜密的。”
阮矢回以一笑:“算起来,这还是晚辈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的见到若瑾君。”
“觉得如何?”常远道朝阮矢身前走了几步,“与站远了看相比。”
阮矢合扇,赞道:“仍旧是风度翩翩,神采奕奕。”
常远道大笑两声,直夸阮矢后生可畏。
迟圩听不下去这二人拍须遛马,翻着白眼别过了头。
闻瑕迩看了看君灵沉手中拿着的玉箫,说道:“你还记得很久之前,我们一起遇到的子母蛊的事吗。”
君灵沉眼中神色微动,应声道:“记得。”
闻瑕迩抿了抿唇,嗓音有些黯:“那之后,我父亲派了家中的一位客卿先生去探查残留的细枝末节。那位先生查到了一些端倪,但没过多久便传出了他的噩耗。”
君灵沉眉尾稍抬,沉声问:“他查的是子母蛊的事?”
闻瑕迩嗯声,“那位先生你也见过,是从前和我一起在水村的莫逐。”
“我后来一心想替他报仇,就着他留下的线索往下查,撞见了在水村我们遇见的黑衣人。但我当时没能除去他,让他跑了。”闻瑕迩忆起往事,神情平静,“再后来,家中出了些事耽搁了。所以我直到死,也没能替莫逐先生了结这桩事。”
城破家亡,死无葬生。经历过这些后他竟还能轻描淡写的用“家中出了些事耽搁了”一句带过,这等心境,令人一时竟不知是悲悯多些还是释然多些。
君灵沉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闻瑕迩被君灵沉的眼神看的别扭,“君惘,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君灵沉垂下眼帘,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手中玉箫上,“我会帮你找出杀害莫逐先生的真凶。”
闻瑕迩听罢,喉头忽的涌出一股难言涩意。他少有这样的感觉,一时不知晓该如何应对,只好一双眼无声的望着君灵沉。
“灵沉。”常远道拢了拢肩头外衫,喊道。
君灵沉颔首,从袖中探出手伸到闻瑕迩眼前,轻声道:“跟我一起。”
“干什么?”闻瑕迩自然而然的将手放到君灵沉掌心中。
君灵沉握住他的手,衣袂浮动,二人身形腾空而起,落到城中最高处的塔楼之上。
雨势小了许多,豆大雨珠变作细碎雨丝。闻瑕迩俯视下方,整座岐城之景尽收眼底,绵雨微朦无声落地,水雾氤氲晕染街道,万籁无声。
闻瑕迩侧目朝君灵沉看见,只见对方已执起玉箫,神色仍淡。不多时,奏箫声便传了出来。
闻瑕迩凝神听着,箫声和缓幽沉,曲调如怨如慕。好似一尾孤鱼落入寒潭之中,不断摆尾游移,妄图激起这寒潭星点水花,与之共沉共沦,抵死缠绵。
塔楼之下,阮矢扇抵下颌,仰头望向箫声传来之处。半晌,唇边缓缓绽开笑意:“仙魔两道曾有人言,‘三千风月尽缠身,不及君曲过无痕’。这里头的‘君’字便是指的缈音清君君灵沉。我从前也曾望穿秋水的想一闻缈音清君曲中风采,奈何仙君却极少在人前演奏,只得作罢。此番有幸头一回听见仙君吹奏,不曾想,奏的竟是我等凡夫俗子耳濡目染的红尘之曲。”
常远道心中随着曲子打着节拍,闻言似笑非笑的打量一眼阮矢,说道:“你也听过这首曲子?”
阮矢笑答:“诉衷情之名,常混迹于勾栏瓦肆的人自是听得不少。”
常远道手背覆嘴低笑两声,“你小子倒和我是一路人,这首诉衷情的谱子便是我从一家楼里买来送给他的!”
阮矢反手握扇,讶异道:“那缈音清君岂非不懂这曲中含义?”
“不知。”常远道模棱两可,旋即拂袖背手,眼视上空道:“不过曲子奏的好听便成,谁管他有何含义。”
阮矢颔首,“若瑾君说的是极。”
箫声散入城中,一曲终了后,余声仍留不去。
闻瑕迩拍着手,眼神发亮的盯着君灵沉,“缈音清君,你奏的真好听!我从前都不知道你吹箫这般好听!”
君灵沉放下玉箫,眼神向他而来,“好听?”
“好听啊!”闻瑕迩发自肺腑道:“特别好听,还想再听一遍!”
君灵沉道:“你从前没听过这首曲子?”
闻瑕迩摇头,“没听过,这是头一次听。”他摸了把下颌,询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君灵沉别过头,声音有些冷:“不知。”
闻瑕迩不知自己又是哪处话语不对又惹了君灵沉不快,想解释也无从下口,只得讪讪的移开眼,再不作声。
正这时,只见下方空荡的街道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密麻的黑影,此刻正拐着弯沿着巷角,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而来。
闻瑕迩愣了一下,问君灵沉:“你方才不是吹了首正经的曲子吗?怎么把这些东西真招来了?”
“曲中隐含驭尸之音。”君灵沉牵住他的手,踏风而下。
闻瑕迩立刻明白过来,若君灵沉只吹奏驭尸之音,必定会引起城中驭尸之人的警觉。将驭尸之音藏匿在曲中奏出,实乃移花接木的上上之策,思及此,他看向君灵沉的眼中不由得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常远道如沐春风般走向闻瑕迩和君灵沉,“箫曲甚好,曲中意境更妙!”
君灵沉没理他,将手中玉箫递还给他,朝禹泽山弟子道:“蛊尸将至,做好准备。”
禹泽山弟弟齐齐应声,拔出剑时刻迎击。
“阮矢你有伤在身,待会那些东西攻来你且记躲在我身后。”朗行拔出剑,对身旁的阮矢如是说道。阮矢也不推辞,十分顺从的点头说好。
迟圩大步走向闻瑕迩,高声道:“思君前辈,您在旁歇息就好,我为您除掉这些讨人厌的……”
“管好你自己吧!”常远道拽住迟圩后领将人拉了回来,嗤道:“你的思君前辈用不着你。”
闻瑕迩朝离他越来越远的迟圩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安心。
君灵沉往他手臂上瞥了一眼,“你进屋里去。”
闻瑕迩沿着君灵沉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面仍有余留血痕,乃是在山洞他强入幻境之时因留阙所致。他浑不在意的笑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说着一跃而起,落到一侧屋檐上蹲下,朝下方的君灵沉挑了一下眉,说道:“从前我便一直想知晓,究竟是我的符阵厉害些,还是缈音清君的剑术更甚一筹。”
君灵沉抬首瞧他,“你我不修一道,如何能够比拟。”
“此言差矣。”闻瑕迩从屋檐上站起身,眉飞色舞道:“大道万千,殊途同归。我只问一句,君惘你今次同不同我比!”
常远道箫已幻剑,剑气荡开一片走尸。余光瞥见他二人一个在檐下一个在檐上,交谈的似极为融洽,不满的喊道:“蛊尸都围城了!你们二人还有闲情逸致谈天说地!”
闻瑕迩没理常远道,两指捻起一道赤符,目光如炬的紧盯君灵沉:“缈音清君再不回话,我便只好在心里当作你是不战而败,赢的可就是我了……”
留阙铮的一声出鞘,飞于君灵沉身前虚空。
君灵沉抬手握住,背过身行向尸群,淡声传入闻瑕迩耳中:“输了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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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瑕迩:“谁哭是小狗!”
第127章 交之
闻瑕迩勾唇轻笑,脚下屋檐忽生出数丈冰层,凌空跳上屋檐的无头走尸具被这冰层冻住了腿,张牙舞爪的困在原地挣扎。
雨滴冰层,四下寒气骤生。迟圩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抬头瞧见立在屋檐上的闻瑕迩,衣衫翻卷,神采飞扬。空中雨丝皆凝结成细细的冰针化作他手中兵刃,任他驱使号令,声势浩大,击退一群又一群的走尸。
迟圩激动的红了眼,喃喃道:“太潇洒了!太强了!太厉害了!”
这算起来还是他头一次正正经经的见他恩师动手御符,伫立在敌群中佁然不动,弹指一挥间便能轻易击退数敌,这样的气魄、这样的本领,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少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吃了暗亏,迟圩恨不得立刻就冲到闻瑕迩跟前,将对方的动作一眼不差的全部收入视野中。
“迟兄可别发呆!”阮矢躲在御敌的朗行背后探出半个头来,朝迟圩笑道:“要是不慎被这些东西抓伤咬伤,可就要变成跟他们一模一样的怪东西了!”
迟圩反手一张黄符贴在后方向他袭来的走尸身上,神情不善的看了阮矢一眼,“管好你自己!大爷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朗行劈飞一只走尸,闻言蹙了蹙眉:“小魔头这是在关心你?”
阮矢开扇替朗行扇了扇,笑眯眯道:“我觉得像是。”
“灵沉。”常远道一脚踹开挡在他二人身前的走尸,神情颇有些不耐:“这群鬼东西虽然弱,却难缠的紧。”
君灵沉收剑,余留剑气震飞数只走尸,道:“驭尸之人若还想取我们性命,趁着乱必定有所行动。”
“我也是这般想的。”常远道捏起剑诀,头也不回的击穿身后走尸的躯体,含笑道:“不过师兄年纪大了,才动了会儿手就觉得腰酸背痛的紧,恐怕不能撑到那人现身了。”
闻瑕迩飞身跃至另一屋檐处,画出几方束缚阵囚住上蹿下跳的走尸,闻言揶揄道:“常仙师这般修为精湛的仙师,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不如去屋里歇着吧。”
常远道冷不防被这么一刺,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正巧君灵沉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来了句:“师兄不行了便去屋里歇着吧。”
常远道嘴角抽搐,他原本只是嫌麻烦,此刻被这两人一讽竟好似显得他不中用了!
他从嗓子眼里吐出几个字:“……究竟行不行,睁大你们二人的眼睛好好瞧着。”
说罢持剑的手又紧几分,背过身手起剑落,一阵夹杂着怒意的剑意荡开数丈,所过之处,走尸倒地溃不成军。朗行同着阮矢一起跳上屋檐,这才躲过这一击,迟圩却慢一步被余击波及,衣袍下摆被割去了一大片。
迟圩捏着自己破碎的衣摆,眼中透出不可置信,“常远道你是不是疯到连敌友都不分了!”
常远道对自己方才险些伤到自己人的一击并不觉愧意,反而朝迟圩阴恻恻一笑:“不喊尊称,下次直接把你的头砍下来。”
迟圩一听险些腿软,气势上却仍旧不肯退让,“你……你伤到人你还有,有理了!”
常远道:“嗯?”
“希望若瑾君下回能稍稍留个神。”迟圩诚恳道:“伤到无辜百姓就不好了。”
常远道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上方的闻瑕迩这时说了句:“若瑾君宝刀不老。”
常远道:“……”
朗行站在闻瑕迩右侧的屋檐上,闻言赞同道:“晚辈也觉如此。”
迟圩心中狂喜,连带着朗行小狗子的那张脸在他眼中竟也难得变得顺眼几分。
闻瑕迩不再打趣常远道,远远的望了一眼在尸群中的君灵沉后便收回目光,正待出手解决另一批扑上来的尸群,耳畔间忽然传来一阵幽远的箫声。
他停驻脚步,四下观察,循着声音源头。不多时,余光忽然瞥见前方数十丈远的屋檐处站着一道黑衣人影,他离的远,只能大概的看清那黑衣人的轮廓,那人手中似乎持着什么东西,但箫声却不像是从那处传出来的。
“你们两个听见箫声了吗?”闻瑕迩回头朝离他最近的阮矢和朗行问道。
朗行皱了皱眉,说道:“思君前辈,我并未听见什么箫声。”
闻瑕迩一愣,旋即转过身,却见立在那屋檐上的黑衣人此刻已掉头离开,身影逐渐变小。闻瑕迩不假思索,提步快速跟了上去,手中飞出数道赤符,直逼向那人影。
“思君前辈你去何处!”朗行喊道。
闻瑕迩身形已行远数丈,听不见他的问喊。
阮矢一手合扇,拍了拍朗行后,紧跟闻瑕迩而去,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去跟着思君前辈!”
闻瑕迩掠过几重屋檐,穷追不舍,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数丈。前方那人察觉到他的追赶,脚下步伐有一瞬的滞懈,偏过头朝闻瑕迩看了一眼,冷不防被闻瑕迩看清了他面上戴着的鬼脸面具。
闻瑕迩眼覆冷意,那人与他对视一眼后,突然跳下屋檐进到长街之中,闻瑕迩飞身追赶,却仍是落后几丈。他心中一沉,待要再运符展开攻势,右前方的岔路上突然窜出两个撑着伞的小孩,提着裤脚在街道上的几个水坑中来回蹦跳,开心的直乐。
闻瑕迩蹙眉收回赤符,路过那两个小孩身旁时,故意恐吓道:“再不回家去你们爹娘就要拿着藤条来抽你们了!”
两个小孩被他突然的一吼吓到愣在原地,水花溅了一脸。面面相窥一阵后忽然急急忙忙的跑窜起来。
戴着鬼脸面具的人一路将他引至一处罗刹古寺前,闻瑕迩跑上石阶,见那面具人进入古寺大门,他一跃数丈,掠墙进入古寺内,身形径直落到寺内院前正中,挡住了那面具人的去路。
面具人稍稍一愣,掉头欲朝古寺外跑去,古寺大门却轰的一声骤然合上。
闻瑕迩身下红光闪烁,大阵已成。安放在寺内两侧的数尊罗汉像被这红光映照的忽明忽暗,佛像上的肃穆神情,隐隐透出几分晦暗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