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瑕迩缓步走到护栏前,垂眸朝下方看去,只见楼下的大堂之处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有三两成群一桌的,也有十几个围在一桌的,此刻正相互高谈论阔各抒己见,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根本听不清是谁在谈论些什么。
这场景看着像极了在凡尘市集里三五成群厮混在茶馆酒肆里胡侃谈天的平常景象,但细看又略有不同,因为这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毫无例外的戴着和他们脸上相同的面具,仅此一点差异,便透露出这楼和楼中人的不寻常。
与他们初进一夜露荷时看见的场景截然不同,迟圩指着下方密集的人头,朝闻瑕迩道:“恩师,我们这是掉进什么魔窟了吗!怎么出个门这楼就变成这样了?!”
“这位朋友定是初次光临我冶楼……”一道空灵的声音在长廊处陡然回响。
闻瑕迩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戴着黑色面具的人正从廊下转角处徐徐向他们走来,他走到闻瑕迩三人跟前,道:“三位安好。”他问完好后又向着迟圩解释道:“此处便是冶楼,小友方才进入的楼不过是我楼为求自保所施下的欲盖弥彰之术。”
迟圩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道:“那这么说外面的象姑馆是用来骗人的了?”
那人笑了笑,道:“是,也不是。”
迟圩习惯性的挠了挠脸,触手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戴着一张面具,遂讪讪的放下了。
那人问道:“敢问三位前来冶楼,所为何事?”
闻瑕迩又摸出几块灵石送了出去,道:“心中有一惑,想请归楼解之。”
那人动作熟稔的将灵石收进了自己的衣袖中,笑道:“拿人钱财,为人解惑,此乃我冶楼安身立命之本,三位请——”
闻瑕迩三人一路下楼,又在穿过一间厢房后,被对方领至一处僻静的长廊处,长廊很深,等他们停下来时,耳边已经听不到楼下大堂其他人侃侃而谈的声音。
对方将他们引进了一间静室,这间静室里十分空荡,除了墙壁的正中,四四方方的挂着一个写着“静”字的牌匾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那人走上前,在挂着牌匾的墙面上敲了几下,“有客访。”
他话音方落,那牌匾上的“静”字便细微的动了一动,下一刻,便见一个漆黑的人影从那“静”字里走到了他们面前,用一种悠长苍老的语调开口道:“问事五百,问人一千,问事还问人,两千五。”
迟圩额角的青筋控制不住的跳了跳,“你这是坐地起价,黑楼!”
引他们进来的人闻言偏过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道了句“三位慢问”便施然退了出去。
被迟圩说成坐地起价的人脸上也戴着黑色面具,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道:“我名叫黑楼,坐地起价是我的本性,承蒙夸赞。”
“哇你怎么脸皮比我还厚,你还要不要脸了?!”迟圩显然是被黑楼的本性震惊到了,朝闻瑕迩道:“前辈,这样明目张胆坑钱的楼我们不打听了!”
闻瑕迩拍了迟圩肩膀一掌,“再嚷把你丢出去。”
迟圩瞬间蔫了,垂着头往后连退了几步,闻瑕迩见状睨了迟圩一眼,道:“跟个灵体较什么真。”
“什么……灵体?”迟圩猛地抬起头,却见闻瑕迩已将身上携带着的一袋灵石全部交到了黑楼手中。
闻瑕迩道:“问人也问事。”
黑楼掂量了一下掌中的灵石,道:“不够。”
闻瑕迩眯眼道:“差多少?”
黑楼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闻瑕迩头也没回的朝身后的迟圩抬了抬手,刚要说话,掌中的重量便立刻沉了起来,他收回手,见掌中多出了一袋装的圆鼓鼓的灵石袋子,暗道迟圩这小子还挺上道,便听见有人在他耳畔间低声问了句:“还要吗?”
闻瑕迩偏头看去,君灵沉提着两袋同样装的圆鼓鼓的灵石,给他递了过来。
闻瑕迩张嘴的动作快过了思考,“我还不起。”
君灵沉垂眸,把两袋灵石放进了他的手中,道:“不要你还。”
闻瑕迩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迟圩在后方看见这一幕,激动的肩膀颤了几颤,正欲从中推波助澜一把,黑楼便伸手从闻瑕迩掌间夺过一袋灵石,倒出半袋放进自己的袖中,不耐烦的道:“你们人族就是瞻前顾后拖拉的很,做事一点儿都不利落……”
他倒完灵石又将剩余的半袋放回了闻瑕迩的怀中,语气缓和了几分,“问吧,收了你的钱我会尽量回答你的问题的。”
迟圩道:“尽量?黑心钱都收了,你必须给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黑楼哼了一声,“看心情。”
迟圩气的咬牙切齿,眼看着就要破口大骂,闻瑕迩出声道:“云顾真。”
黑楼背身在虚空中拂了拂袖,一道银白色的光幕从虚空中陡然生出,只见黑楼把手伸进那片光幕之中摸索了一番,再出来时,手中便多出了一封玉碟。
黑楼把玉碟递到闻瑕迩面前,“半柱香时间看完。”
闻瑕迩点了点头,打开玉碟埋头看了起来。
云顾真死时未及弱冠,玉碟上记载他生平之事也不过堪堪十几页笔墨,是以闻瑕迩未花上半柱香便将玉碟上的内容看完了,不过他怕自己看的太快有所遗漏,便又从头看了一遍。
上面所述内容与他从迟毓口中听得的无甚差别,年幼时云家灭族,只剩下他一人几经辗转,四处流浪。
不过这中间有一处记载让闻瑕迩十分在意,上面说云顾真在十六岁那年孤身一人去到了北荒,在北荒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写出,只说两年后他又回到了修仙界,而修为同时也精进了数倍,晋升之快达到了常人修炼难以睥睨的境界。
云顾真天赋固然不错,但却绝非什么惊世奇才,若非遇到了什么罕见的机缘,以他自身之力修炼超出常人实难让人信服,所以这是一个让闻瑕迩感到奇怪的地方。
“半柱香时间到了。”黑楼语毕,闻瑕迩手中拿着的玉碟便跟生了灵智一样,准确无误的飞进了黑楼的手中。
黑楼把玉碟放进了那片银白色的光幕之中,拂袖挥手,光幕随之隐灭,静室又恢复如初。
安静了一会儿的迟圩出声询问道:“前辈你看完了吗?没看完我去给你抢回来……”
黑楼对着迟圩冷冷的哼了一声,迟圩不甘示弱,鼻孔朝天的也对着黑楼哼了一声。
闻瑕迩双手环肩,目光沉沉,似乎还在回忆方才玉碟上的内容,君灵沉问他:“有什么发现。”
闻瑕迩摸了摸下颌,道:“有一处地方我有些在意。”
君灵沉道:“哪一处?”
闻瑕迩顿了顿,小声道:“待会儿到了僻静处我再同你讲。”
君灵沉从鼻尖轻轻应了一声,“你还要向黑楼问什么?”
闻瑕迩默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反问道:“你有执着的东西吗?”
第56章 交锋
此话一出,闻瑕迩便觉自己表述的有些不大恰当,他略微沉吟,又补道:“我是想说,这世间什么样的东西可以成为人的执念?”
让云顾真即便死了,也仍旧怨灵不散,纠缠不休。
这种近似附骨之疽的强烈情感,闻瑕迩其实有些难以理解,于他而言,人死如灯灭,不论生前事如何,死后皆是一捧枯骨残灰,又何苦自缚作茧平白让自己死了都不得安生?
君灵沉的面容被遮挡在面具后,神情一该窥不见,只见他听了闻瑕迩的话后缄默片刻,平声应答:“也许是一个人。”
闻瑕迩脑中白光乍现,问道:“可能是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君灵沉颔首,“有可能。”
闻瑕迩得了启示,立刻转头要问黑楼下一个问题,谁料就他和君灵沉几句话的功夫,迟圩竟已拿出了符纸对着黑楼,一副剑拨弩张的气势。
闻瑕迩喊了一声迟圩,迟圩撑着场面僵持了几下,终是收了符纸退到了后方,黑楼见状讥讽道:“就会耍耍嘴皮子的花架子。”
迟圩梗着脖子死死的盯住黑楼,“你最好别落在我手上!”
闻瑕迩不咸不淡的说道:“不想做生意就把灵石还回来。”
黑楼立刻捂紧了自己装着灵石的袖袋,“有什么问题快问,进了我袖子里的灵石我是绝不会还回去的!”
闻瑕迩道:“云顾真最重要的人是谁?”
黑楼闻言,捂着袖袋的手一顿,“这灵石我是赚不得了。”说罢他便从袖中掏出方才从闻瑕迩手中拿过的一袋灵石,隔空送回了闻瑕迩怀里。
黑楼叹了口气,“没别的问题我就回去睡觉了。”
闻瑕迩掂量了一番怀中的灵石,问道:“何意?”
黑楼答:“近段时日有客人问过差不多的问题,我们冶楼做生意的原则,半年之内不会回答另一位客人问出的同样的问题,以保证前一位客人得到的消息不会外传。”
“肯定是那个人!”迟圩反应过来,“前辈,一定是那个让我们来冶楼的人,他也一直在找云顾真。”
闻瑕迩点了点头,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他思忖一会儿,又问黑楼:“问这个问题的人是谁?”
黑楼不语,闻瑕迩伸手就要将剩余的几袋灵石全部丢给黑楼,黑楼却倏然转身,身形眼看着就要隐入那静字牌匾之中,忽远忽近的苍老之声在静室中响起,“不可说……”
静室的门同声而开,几刻前领他们至此的人走了进来,“三位公子,事已办妥,请随我来。”
“你哪里看见我们办妥了?!那个叫黑楼的吞了我们的灵石还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你们冶楼也不管吗?”迟圩炮语连珠,气急败坏的模样。
那人笑道:“黑楼不回答,想来定是公子们提的问题触碰到了冶楼行事的宗旨。”
闻瑕迩心知肚明,睨了迟圩一眼,走上前去,“有劳。”
那人答:“公子客气。”
他们三人原路返回,走到一半时忽听下方大堂的嘈杂声突然安静了下来,迟圩伸出半个头往楼下看了看,却见人群依然密集,只是坐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三五成群凑在一桌,而是井然有序的坐成了一个圆,将正中心搭着的一方木台露了出来,这样一捣鼓看上去,竟有七八分茶肆说书的模样。
领着他们的人解释道:“是憧月公子要来了。”
“憧月公子?”迟圩问道:“那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是一位惯常讲两道中见闻的公子,在客人中颇有些名气。”那人道:“三位若无什么要事不妨下二楼雅间一听,不定能听到什么新奇的消息。”
迟圩闻言倒是起了几分兴致,却未说话,眼神飘到闻瑕迩身上。
闻瑕迩询问君灵沉:“去听吗?”
君灵沉道:“你想去听吗?”
闻瑕迩道:“我都行。”
君灵沉道:“随意。”
这二人的对话仿佛旁若无人一般,迟圩默默的插了一句,“......两位前辈。”他怕自己不吭声这两人还会继续你来我往的问下去。
闻瑕迩看了迟圩一眼,“那走吧。”
进到二楼的雅间时,隔着大开的窗户往外搭建的木台看去,恰见一位身穿黑衣脸戴白色面具的男子正往台上走去,他手中端着杯茶盏,有一下没一下掀开茶盖打着茶水漂浮着的茶末,却是一口未饮。
台上放着一把沉香木桌和雕花椅,他走到椅前坐下,把茶盏放在了桌上,偏着头环视了一眼四周,自言自语道:“今日来的人倒是挺多……”
眼下楼中十分安静,他的声音虽不大,却毫无遗漏的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只觉他声音异常怪异,时重时低,听起来极不适应。
迟圩小声问了一句:“这个人是不是用幻声术了?”
幻声术是一道常见的术法,使术者可凭借此术改变自己的声音。
闻瑕迩点了点头,这样古怪的语调,除了幻声术不作他想,这位憧月公子,想来也是为掩人耳目不被人探出身份才这么做的。
台下密密麻麻的修士均伸长了脖子,顶着同一张面具的脸,目光如炬的望着台上坐着的人,似乎十分期待对方接下来说出的见闻。
憧月公子见状倒也没再吊着众人的性子,取下茶盖放到一旁,任由茶水蒸腾的雾气往上飘盈,用着那口怪异的语调开口道:“近几日,我们正道中的确发生了一桩事,不知在座的各位可有听到什么风声的?”
众人沉寂半晌,有人出声道:“可是前段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冥丘少君复生藏匿于墨南城中一事?”
“绝不是这件。”有人反驳道:“憧月公子从不会讲这等人尽皆知的见闻!”
“那我就不知了......憧月公子明示吧。”
憧月公子道:“我要说的这件事,的确和墨南有极大的关系。”
他用手轻扇了一下虚空中飘浮的白气,似是在嗅茶香,“孤星庄着了一把火,庄主阮烟和庄主夫人被烧死在了火海中,尸骨无存。”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刚落,众人便沸腾了起来,“孤星庄?是我知道的那个孤星庄吗?!”
“墨南孤星庄阮家,除了这个孤星庄还有哪个孤星庄!又是那个天杀的遭的孽哦!”
“可那阮庄主修为不是颇有建树吗,怎的一把大火就把他困住了?!”
“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这才惹来这祸事!连妻儿都跟着殒命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