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恩师虽撑着伞,但那伞面横隔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空隙也不过三四寸,可此刻这二人除了伞面的隔断,中间还生生隔开了差不多一丈多远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不仅如此,从他们走出客栈到现在,除了自己和恩师搭过几句话之外,他恩师和那位富家公子好像一句话也没讲过。
迟圩凝重的看着走在他前面的二人,心道要是按眼下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他恩师的求偶之路怕是不太妙。
他前思后想了片刻,胸中忽生一计,遂快步跑到闻瑕迩身侧,喊了一声:“前辈。”
闻瑕迩应了一声,视线平稳的看着前方。
迟圩悄悄的瞥了一眼走在最左边的君灵沉,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道:“我最近手头不大宽裕,您昨夜出门后,我斗胆向另一位前辈借了一袋灵石。”
闻瑕迩目不斜视的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开口接话的欲望。
迟圩见状沉吟片刻,又补了几句:“那位前辈虽慷慨解囊,但却要求如果我在三月之内还不上这些灵石,便要我十倍奉还之……”
闻瑕迩脚步顿了一下,迟圩见之眼睛一亮,闻瑕迩却又在下一刻步履复原,朝他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迟圩一愣,表情无措的看向闻瑕迩,闻瑕迩斜了他一眼,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迟圩咽了口口水,“前辈,您难道不该……”
“不该什么?”闻瑕迩问道。
不该主动夸赞另一位前辈乐于助人乐善好施或者商讨关于这还款的数目太多有没有可以商谈的余地吗?!再不济随口夸对方两句搭搭话,只要能缓解当下这尴尬的氛围不就行了吗?!
当然这些话迟圩是不敢说出来的,他只能装回肚子里闷声嘟囔,以至于他此时的神情落到闻瑕迩的眼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扭曲。
闻瑕迩淡道:“少年人,别整日想着不劳而获,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他自己都还欠了君灵沉一袋灵石不知道该怎么去还,哪里有闲钱帮迟圩还债。
迟圩:“……”
闻瑕迩道:“怎么,你还真想不劳而获?”
迟圩忙摇了摇头,矢口否认,“没有没有,还的还的,我要还的……”
闻瑕迩道:“一分也不能少。”
迟圩道:“……一定一定。”
闻瑕迩闻言,这才点了点头。
迟圩暗叹了口气,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闻瑕迩,头顶上方冷不丁的投来了一道目光,他抬眼看去,便见君灵沉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迟圩隐隐感觉对方平静的面容下暗藏着威慑的冷意,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赶忙收回了视线,一路上再没有主动说过话。
往往越是鱼龙混杂,人多口繁之处,传出的消息便越是迅速琐碎,是以有“晓尽世间事”的冶楼便沿用了此道,将冶楼建造在了青穆城龙蛇混杂的烟花柳巷之中,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不但能得到最密集的消息,有必要时再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出去。
他们三人一路行至青穆城并未停留,等行至城中最热闹的街巷时,却发现整条街的商铺都大门紧闭,偶有两三个行人路过,不见半点传闻间的繁闹,十分冷清。
迟圩在整条街巷走了个来回后,回到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身边,道:“没有叫‘冶楼’的,见到的全是什么怜幽阁弄花院……不是青楼就是象姑馆。”
闻瑕迩点了点头,打量了这街巷一番后没有立刻说话。
迟圩在阴凉处的台阶下蹲了下来,烦闷的挠了挠脸,“前辈,你说那个人会不会骗了我啊?我虽然有听说过冶楼,但是从没有亲自来过,这冶楼会不会是杜撰的?”
闻瑕迩收回了看向街巷深处的目光,道:“冶楼并不是杜撰的,我曾经来过。”
“啊?前辈您来冶楼是做什么啊?”迟圩顺口问了一句,闻瑕迩闻言睨了他一眼,迟圩立刻转了话锋,“其实我是想说前辈您既然来过,肯定就知道冶楼在何处……前辈我们该怎么走?”
闻瑕迩往街道中央走去,“我上次来冶楼已是许多年之前,据传冶楼为保多年来收集的消息不被心怀不轨之人窥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变更一次冶楼的位置,狡兔三窟,让有心人无法确切的寻到位置乘虚而入。”
迟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从台阶上猛地跳起,“那这么说来,冶楼岂不是有可能已不在青穆城中?我们白来了?!”
闻瑕迩摇了摇头没说话,往深处走去。
沉默许久的君灵沉也几步上前,迟圩哪里还在原地站得住,忙跑了过去与君灵沉闻瑕迩二人汇合。
有一手执折扇衣冠楚楚的青年公子偶然从这条街巷中经过,闻瑕迩快步上前走到对方面前,将人拦了下来。
那青年公子一下子被三个人挡住了去路,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做什么?”
闻瑕迩好声好气的道:“兄台莫怕,我们只是偶然过路的旅人,想询问兄台一件事情。”
那青年公子打量他一眼,见他面容昳丽,眸里含笑,遂清咳一声,道:“兄台但问无妨。”
闻瑕迩也不含糊,直接问道:“敢问兄台这条街巷中名气最旺的青楼是哪一处?”
那青年公子闻言一愣,面上的神情是大写的惊讶。
迟圩的反应比他更甚,惊的嚷出了声:“恩师你这是做什么,我准师……”他说到这里窘迫的看了一眼君灵沉,声音降了下去,“还在呢……”
闻瑕迩面不改色的斜了迟圩一眼,迟圩立马捂紧了嘴,闻瑕迩又将视线转回那青年公子身上,却在这过程中,猝不及防的和君灵沉的眸光撞上了。
君灵沉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沉如水的面容,看不出分毫异样。
但闻瑕迩见对方这幅模样,心中却陡然生出了些心痒难耐的情绪,他深知是自己那颗恋慕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遂迅速移开了眼,不敢再看下去,转而望向面前的行人。
那青年公子终是从震惊中缓了过来,目含敬佩的看向他,道:“兄台还真是,难得一见的直言不讳真性情之人……”
闻瑕迩随意的摆了摆手,“哪里哪里,不过是从外听得这柳巷之名想要来见见世面,只是这街巷秦楼楚馆众多,我一个外来人并不知哪一处最为……”他说到此处朝对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这才腆着脸来问兄台你了。”
那青年公子表示十分理解,遂试探着问道:“不知兄台是好女风还是……男风?”
闻瑕迩被这问题噎了一下,“……兄台何故如此一问?”
青年公子正色道:“若是兄台好男风那便该去西街上游的‘一夜露荷’,好女风便该去东街脚边的‘声声缓’……”
闻瑕迩闻言,略显尴尬的错开了视线,却还是继续追问了句:“不知这两家相比,哪一家更为声名远扬?”
迟圩听到这话,五官狰狞的都快皱到一处了,他偷偷的望了望君灵沉,果不其然发现对方的眼睛毫不遮掩的盯着他恩师,心中霎时扼腕不已,叹息他恩师这段姻缘注定要断送在他自己手上了。
这边青年公子沉思了片刻,答道:“西街上游的‘一夜露荷’名头更盛。”
闻瑕迩得到了答复,朝对方道了声谢。
青年公子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问道:“兄台可是现在就要去?”
闻瑕迩道:“没错。”
青年公子思忖了一阵,突然从袖中摸出一块翠色的玉牌,转而递到闻瑕迩面前,“一夜露荷申时才开门,眼下时辰尚早,兄台前去定会扑空。兄台拿着这东西去,那守门的小厮见后定不会将兄台拒之门外。”
闻瑕迩顿了顿,点头道谢收下,掏出灵石袋子摸出了几块灵石来,“兄台,你看这些可够?”
谁料这青年公子却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无价宝易得,性情中人却是难寻。我十分欣赏兄台的性子,这牌子就送给兄台当做见面礼了,咱们江湖有缘再见。”
他说完便果断的抬脚转身走了,闻瑕迩拿着手中的牌子难得有些心虚,却见对方忽然转身又走了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附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你拿着这个去老板会给你算便宜哦……”
闻瑕迩耳尖迅速的红了一圈,抬头正欲说话,那青年男子的身形便已消失在了街巷之中,耳畔还隐隐回荡着对方爽朗不羁的笑声。
迟圩望着天喟叹了一声,心情颇有些复杂。
君灵沉看了一眼闻瑕迩手中躺着的玉牌,淡道:“走吧。”
闻瑕迩唔了一声,收好玉牌后和君灵沉往西街上游处走去。
迟圩慢吞吞的跟在闻瑕迩和君灵沉身后,待看见二人同时在一处叫“一夜露荷”的楼下停驻脚步之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两位前辈……要一同去逛象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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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姑馆通俗一点的意思就是男女支馆哎呀
第55章 入楼
闻瑕迩跨上台阶收了伞,敲了敲紧闭的楼门,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后方露出一条缝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门后,一脸萎靡不振的朝他们道:“申时开门,诸位来早了。”
闻瑕迩从袖中摸出那块过路公子送给他的玉牌,在小厮面前量了量。小厮定睛瞧了一眼,立刻挺直了身板将两扇大门拉开,恭敬的立在门的一侧,春风满面的笑着道:“三位上宾里面请。”
闻瑕迩点了点头,同君灵沉一起走了进去,迟圩原本还在门口观望,此刻见他二人已行止楼中,也只得讪讪的跟了进去。
穿过几层台阶,小厮一路将他们引领至最上层的厢房,进房入座之后,为他们三人分别沏好茶,道:“眼下时辰尚早,楼中许多公子还尚在休憩之中,三位上宾瞧着眼生,不知是想召楼中哪位公子来侍奉?我这边去请。”
迟圩一口热茶哽在喉咙里一时上不去也下不去,一脸苦大仇深的看着那小厮不说话。
那小厮被他的眼神盯的背心发毛,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小的有什么说的不是?”
迟圩半晌从嘴缝中挤出几个字,“……茶不错。”
那小厮闻言舒了一口气,忙又给迟圩续了一杯,“那就请公子多用几杯。”
迟圩沉默的抿着茶,视线落到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夹缝的虚空之中,眼神飘忽,一副神游九霄的放空模样。
闻瑕迩摸出一块灵石递到那小厮面前,道:“烦请将一夜露荷中主事的人请来一趟。”
那小厮顿了顿,面不改色的接过灵石,“公子稍等。”
待那小厮出了房门之后,闻瑕迩朝君灵沉和迟圩道:“待会儿进了冶楼,先不急找到那个人,我想先去问一问云顾真的事。”
君灵沉颔首,半晌问道:“你还记得入楼要做些什么吗?”
闻瑕迩抿了一口茶,道:“还记得。”
三人坐在厢房中,等了片刻便听房门忽然被敲响,闻瑕迩放下茶盏,应道:“请进。”
一名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大肚,脸上堆满笑意的走了进来,他先是向闻瑕迩三人抬手作了个揖,继而问道:“不知三位公子寻鄙人所为何事?可是本楼的招待有什么不周的地方?”
闻瑕迩扫了一圈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到了君灵沉的头顶上,他顿了一下,遂又看向迟圩,说道:“迟圩,把你头上的簪子取下来给我。”
迟圩神情时而恍惚时而凝重,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般,听见闻瑕迩的话后,下意识的就将自己头上束发的乌木簪顺手取了下来递到了对方的手中。
闻瑕迩接过簪子,随即取出一只未被启用过的瓷杯倒扣在桌上,他望着一旁的主管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道:“我音律一般,见笑了。”
语毕,他便持簪敲响了瓷杯,杯身碰撞出清脆的鸣响,随着他手起簪落,一段行云流水的小调很快便从他敲击的声响中涌了出来,待一曲完毕后,他方才停下手。
一旁立着的管事表情已变得正色起来,只听他凛声道:“月弄长空星引风——”
闻瑕迩将手中的乌木簪朝虚空中随手一掷,划出一道笔直的线,簪子便不偏不倚的插回到了迟圩的发髻上。
他看向那管事,淡声应道:“鱼龙搁浅一席中。”
那管事闻言又恭敬的朝他们三人拱手作揖,随即袖摆轻拂,三张白色的面具下一刻便出现在了三人的桌前,“三位公子请。”
闻瑕迩戴好面具站起了身,君灵沉也走到了管事的后方,仅剩下迟圩一人傻愣愣的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张面具毫无反应。
闻瑕迩斜了迟圩一眼,道:“你是准备留在这里等奉客的公子醒过来?”
迟圩这才恍然大悟,忙戴上了面具跟了过去,连连摇头道:“前辈我绝无此意……”
那管事领他三人至厢房门口,推开房门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三位公子,入楼之后自有人接引,鄙人只能送三位到此处了。”
闻瑕迩颔首道了声谢,与君灵沉并肩走出房门,迟圩紧随他们其后,闻瑕迩刚走至厢房前的廊沿处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耳边便传来了迟圩的一声惊呼。
这座楼的格局乃是以四角围圆,中心余空建造的,他们此刻所处楼的最顶层,右侧靠墙壁的是一排排并列的厢房,而左侧则是用赤金雕花木围出的一条圆形护栏,迟圩不知何时已赶超他们在前,眼下正半个身子倚在护栏上,低头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下方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