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诚恳道:“其实你可以不送我东西。”
图翎闻言,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只见他弯腰将地上的狼尸扛在肩头后,指了指屋顶上方,说道:“酉时,我在上面等你。”
他问道:“做什么?”
图翎扛着狼走远,头也不回的道:“给你赔罪。”
他望着图翎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骤然生出几丝难言的情绪来。这样的情绪于他来说像是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布,一边让他既觉陌生怪异,就好似这情绪不是他自己的一般,另一边又感同身受,不得不承认这股情绪。实在是诡异的很。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落落的院落,终是未寻到那白衣男子的身影,他有些失落的回了房间,继续补眠。
酉时他从睡梦中清醒,出房门路过庭院的时候,果不其然的见到图翎在屋顶上坐着等他,见他来了还向他招手道:“快上来!”
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上去。
纵身一跃,踩着一旁的树桩上到了屋顶,他走到图翎身边刚坐下,对方便向他递来一件东西。他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坛酒。
图翎往他手中递了递,正色道:“给你赔罪的。”
他迟疑半晌,也未接过这坛酒,“我不喝酒。”
图翎笑着道:“这是我们骨师国酿造的葡萄酒,你家那边可是喝不到的。”说罢便揭开了酒坛上的封盖,一股浓郁的葡萄甜香弥漫进空气之中,“尝尝。”图翎又将酒递的离他更近几分。
他低头望进大开的坛子中,深红的酒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澄澈的光泽,显得格外诱人。他终是抬手接过喝了一口。图翎似乎十分期待他的反应,一双眼睛亮亮的,迫不及待的问道:“味道怎么样?”
他用手背拭了拭嘴角,如实答道:“甜的。”说完又仰头喝了一口。
图翎问他:“你喜欢甜的东西?”
“喜欢。”他蓦地放下酒坛,话出口后又摇头道:“不喜欢。”
图翎道:“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眉头微蹙,面上显出犹疑之色,半晌道:“应该,是不喜欢。”
“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欢的。”图翎好像有些失望,眼中的光亮暗了许多。对方伸出手,欲接过他手中的酒,“那我去拿别的酒。”
他拿酒的手往后一躲,道:“就这个了。”他又喝了几口。香醇甜厚的酒液入喉,并不让他觉得排斥,心中反倒是冒出一个念头,想着这酒若是再甜上几分味道应该更好。
图翎手上动作一滞,突然笑了起来,随后同样拿起一坛葡萄酒喝起来。
夕阳西下,天边的残云似血,将上空映照的愈发绯红。
他放下酒坛,望着天上的一抹残云,忽然问道:“乌苏去何处了?”
图翎也放下酒坛,面色已有些微红,回答道:“她去王宫了。”
“去王宫做什么?”
图翎道:“不知道,她成日没事就喜欢去王宫里晃悠。也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让她趋之若鹜的。”
他哦了声,不再说话。
图翎却忽然把头凑上来,盯着他半晌,问道:“你为何如此关心乌苏?”
他身形往后退了几寸,“只是随口一问。”
图翎又往前凑,扳起手指数道:“自你来骨师国,我们住在一处。你在我面前询问乌苏的次数不下——”图翎蓦地收回了手,拧眉道:“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微微侧头,躲开图翎说话时向他扑面而来的吐息。图翎见状却又转头追了上来,眼神炙热的注视他,“我对你不好吗。”
他被图翎的眼神看的心神发怔,斟酌几许,答道:“还行。”
图翎眯眼道:“那你为何喜欢乌苏?”
他脑子里的念头还没转过弯来,嘴便先快一步,“没有喜欢她,我只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当日救了我,我便死在沙漠里了,我承了她这份情自然是要还的,所以平日里少不得要多留意她一些。”
图翎闻言,表情陡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这话茬换的有些快,他听得云里雾里,“你想说什么?”
图翎咳了一声,“你是如何认定是乌苏救的你?”
他想了想,说道:“我在沙漠里被人救起来的时候,在昏迷前,无意中瞥见救我的人穿着一条女子的罗裙。”
图翎道:“不过是一条罗裙,你怎么就能肯定是乌苏救的你?”
他未接话,而是在脑海中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他记得那日他被人从沙漠中救下后,再醒来时便是身处一个营帐之中。后来问过营帐中的人,才知道这营帐中人是去往骨师国的商队,而整个商队里除了乌苏皆是男子,他凭着昏迷前瞥到的景象,所以认定乌苏便是救下他的人。事后他再向乌苏询问此事时,乌苏也并未否认。
图翎见他缄口不语,似乎也记起了当时的状况,闷声道:“穿罗裙的,也不一定是女子……”
他狐疑的扫视图翎,道:“穿罗裙的不是女子难道还能是男子?”
图翎眼神飘忽了一瞬,“那也不一定啊。”
他哦了声,道:“看来这男子定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
图翎面色突然变得难看,“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说不定只是被人无意中撞见,惹得误会罢了。”
他未说话,将坛中仅剩下的一口酒饮尽,放下酒坛时,图翎的脸却在他视野中陡然放大,近在咫尺。他愣了愣,忙往旁边退去,却不小心碰到的屋顶的瓦片,手下一滑,眼看着就要从屋顶上掉下去,“小心!”
图翎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后方一拽,身下的瓦片因他们拉搡的动作被扫飞,掉下屋顶发出哐啷声响。
他自己没多大感觉,却见图翎一脸惊魂未定的瞧着他,“你怎么又走神,差点摔下去!”
他垂眸望向图翎抓着他的手,说道:“没事。”
图翎愣了愣,倏的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神情有些僵硬。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下来,却是无星也无月,惟有庭院中燃着的几盏灯火,散发着虚虚火光。
夜风起,大开的酒坛中忽然飘落进一片枯黄的落叶。
他仰头,见屋顶的另一端多了个青衣身影。
是白日里在庭院中喊他“叔叔”的青衣人。
青衣人向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随后便将目光尽数落于图翎身上。
图翎紧绷着身体,背挺得笔直,但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望向前方的虚空中,似乎正在出神。
他启唇想说些话来,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自己心中酸涩的厉害,不吐不快,可又无言可说。
他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朝图翎说道:“我先回房了。”
图翎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后,终是点头道:“好。”
他跃下屋顶,径直回房。
推开房门后,却蓦地发现黑寂一片的屋中,立着一道白衣的身影。他微微一愣,眼前忽然闪现过许多景象,熟悉的感觉从水底浮面,就好似此时此刻的场景,从前他也经历过一般。
屋内倏然亮起了光,蜡烛被人点燃。
“神仙哥哥!”他跑到对方身边,仰头望向对方,“我以为你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了,不回来了。”
白衣男子道:“没有。”说罢,眉心微蹙,“你唤我什么。”
他扬唇笑道:“神仙哥哥啊……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只能这么喊你了。”他虽未见过神仙,可对方这般好看的模样,想来合该只有神仙才能生出吧。是以,他便想这么唤了。
白衣男子默然几许,说道:“闻旸,你醉了。”
他不觉自己醉了,笑着又唤了一声:“神仙哥哥。”
白衣男子沉声道:“别这么唤我。”
“可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突然有些怅惘,“我不知道该怎么唤你。”
白衣男子道:“除了这个称呼,别的都好。”
他沉吟,试探道:“……那我叫你,哥哥?”
白衣男子无言片刻,颔首道:“可以。”
寒风卷进屋中,火光扑闪,室内的火光有一瞬的明灭。
他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醉意和睡意似乎一齐涌上头。白衣男子朝他道:“你该睡觉了。”
他点了点头,睁着迷蒙的眼脱掉鞋,躺上床榻。
白衣男子替他关上门窗后,来到他床前,便要揭开灯幕吹熄蜡烛,他忽然出声喊道:“哥哥。”
白衣男子手下的动作一顿,垂眸看他。
他抿紧唇,将心中的困惑问出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蜡烛无声而灭,余留的青烟缭缭上升,在黑寂中遗失,不辨踪迹。
“你不会死的。”低沉的嗓音自他头顶上空响起,“你不会死的。”那人又重复一遍。
他撰紧身上的被子,睁着眼想看清对方的面容,却只看得一片阴影。
他垂下眼帘。
脑子里虽然很乱,心中时不时还会生出许多模糊怪异之感,但从白衣男子和青衣人的对话中,他大抵也猜出了一些东西。白衣男子说乌苏和图翎已经死了,而和这两个已死之人住在一处的他,想来不是已死,就是离死不远了。
“哥哥。”他问道:“图翎真的死了吗?”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你如今看到的他,是他生前的景象。”
他蹙眉,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哀涩,“我好像喜欢上图翎了。听到他死了,我觉得难受。”他说完眉心蹙的更紧,神情恍惚道:“可我又觉得我不该是喜欢图翎的。”他喜欢的应该是另一个人才对。
白衣男子默了片刻,道:“还记得白日里见到的青衣人吗。”
“记得。”
“他是云顾真的怨。”白衣男子道:“也可以说他是云顾真。”
他愣住,眼神变得迷惘,“他是云顾真,那我又是谁?”
“你叫闻旸,表字瑕迩。”白衣男子低声喃道:“瑕是,白玉无瑕的瑕。”
他说好,身体被困意席卷,眼皮轻阖,睡意绵绵。他含糊道:“哥哥,你明日还在吗......”
床帷上印出的阴影动了动,少顷,那人轻声道:“在。”
他听得这声答复,头一偏,沉沉睡去。
窗上映出浮动的树影,斑驳陆离,暗影迷乱。好似一叶荡在水中央的舟,摇摆不断,乱人心迷。
第81章 不期
第二日他清醒时,本应在他房中的白衣男子又不见了踪影。
昨夜睡前,对方分明答应他今日会在的,可眼下却又不见了。
他下榻,有些失落的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下。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顾真在吗?”
他应了一声,放下茶杯起身去开门,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庞便从门后露了出来。
乌苏笑意盈盈的喊道:“顾真。”
他看着这张脸略微顿了顿,道:“乌苏,你找我有事吗?”
乌苏道:“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他摇头道:“没有。”不过是他脑海中隐隐生了个模糊的念头,预感对方来找他并不是无所事事。
乌苏捻起脸颊一侧的辫子捋了捋,含笑道:“不过我今日的确是有事找你的。”
他道:“何事?”
乌苏伸手拉开半掩的房门,淡金色的阳光照进房内,她道:“今日天光甚好,我想请你陪同我一起去都城内逛逛。”
他仰头看了一眼被印的格外金灿的天色,颔首道:“好。”
交纵横卧的长街,沿途摊贩络绎不绝,过往商队旅人众多,都城入目之内,皆是一片繁华景象。
他和乌苏走在一条人头攒动的街道上,行人来往之间难免摩肩擦踵。
乌苏朝他道:“看来今日是失策了,赶上人潮最多的日子。”
他听着周遭犹如魔音难辨的喧闹声,说道:“我鲜少来这些街道,也从不知有这么多人。”
乌苏走到一个贩着琳琅满目的首饰摊前停下,他紧随对方身后止步,只见乌苏挑起摊上的一只松石镯子,说道:“你听不懂北荒话,便是想来这里逛逛买些东西,与他们也是鸡同鸭讲,牛头不对马嘴。”
他深以为然,又见乌苏拿起一只红玉的镯子往自己手上试戴了戴,摊贩见她戴上,语气热烈的讲了一长串。他虽一句都未听懂,但大抵也明白该是这摊贩在称赞乌苏与这只镯子如何如何的相配。
乌苏听得摊贩一席话只是笑了几声,转而将那只戴着镯子的手伸到他面前,问道:“顾真,我戴这只镯子好看吗?”
他瞧着那镯子,点头淡道:“好看。”
乌苏抚了抚镯身上细碎的纹路,语气幽长道:“虽是好看,但终归是只赝品。”说罢,她取下腕上的玉镯放回原位,又巡视着摊上其他物件。
他又看了那只镯子一眼,红似鸽血,光泽玉润,便道:“不过是图个喜欢,是不是赝品又有什么要紧。”
乌苏游移的视线一滞,眼神又重新落到那只红玉镯子上。半晌,终是偏过头,“也许,你说得对。”
乌苏直起身,走离了摊子,他慢一步跟上,二人比肩而行,一时无话。
越行至深处,街道上的往来之人便越多,直将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离他们仅几丈距离的道上,一辆贩着酒的驴车突然偏离了方道,那驴不听驾车人的使唤,跟发了狂似的横冲乱撞,一连撞滚了十几个过路人。行人恐慌,抱头乱窜,眼看着就要径直撞上他和乌苏二人,电光火石之际,他拉着乌苏往侧后方闪身,一跃跳上一侧的沙堡上,躲开了疯驴的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