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时无刻不在被外物所强行改造。
假如没有任志义撕裂了他的生活,赵霜本来应该是贫穷但单纯的少年,不会走上这条恶贯满盈的不归路。
江裴遗沉默了片刻,“赵霜跟任志义和平共处了几年,还是合作关系,为什么突然对他痛下杀手?”
赵廷低低地抽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哥不常跟我说他跟任志义的事,他甚至不让我跟他住在一起,但是我哥一直非常恨他,是他毁了我哥哥的一辈子……”
说到这里,赵廷枯井般的眼中又烧起了仇恨的火光,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任志义这个畜生,他死有余辜。”
林匪石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相册走到赵廷的身边,“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这些照片都是在云锦分区上报过失踪的孩子,或许跟赵霜的“生意”有关系,赵廷快速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平静道:“不认识。”
“……人在正常情况下,平均每分钟眨眼的次数约为30~50次,每次眨眼的时间约为1/10秒,而在内心紧张的情况下,眨眼的频率约为每分钟105次,而你在刚才一分钟内的次数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你在紧张,或者换句话说,你刚刚在说谎,”林匪石盯着赵廷的眼睛低声道:“从心理学上的角度来说,如果你的眨眼时间超过了1/10秒,就会产生‘视觉阻断’效果,这意味着你在抗拒,内心并不想看到这个人……”
林匪石在赵廷的眼皮底下扫过一张又一张照片,仔细观察着他每一分微小的反应,拿到一张青年人的照片时,忽然出声清晰地问:“你认识他?”
赵廷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冷汗从额角往下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看样子是认识了。”
赵廷没吭声,全身的肢体语言都写满了抗拒。
“赵廷,你哥现在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不差你这一个证据,而即便你什么都不说,你的眼睛、眉毛、嘴巴、整个面部四十四块肌肉,乃至你无意识的每一个躯干动作都会出卖你,”林匪石不急不缓地走回了座位上,稍微扬了一下下巴,手臂肘顶在桌面上,十指相抵撑出了尖塔的形状,那是一个带着压迫感并且相当自信的动作,他带着一点笑意说:“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很镇定,自以为是的面无表情,但是瞳孔在剧烈收缩,大腿肌肉绷的很紧,你的手心冰冷潮湿,恐怕都是汗水——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对吧?”
赵廷握紧了黏腻的手指,喉结滚动一下,林匪石的目光像一把解剖的刀,割开他的皮肉,撬开他的头骨,将脑子里的东西全都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在审讯室里,林匪石跟江裴遗给人的压迫感是不同的——江裴遗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场,让人敬畏、抬不起头,而林匪石带来的感觉则是尖锐的、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恐惧,好似所有想法都无所遁形。
在这二人双重压强之下,赵廷最终不堪重负地从相册里指认了三位受害者——根据赵廷交代,他们曾经和赵霜有过短暂的相处,后来莫名消失不见了。
直到现在,这起案子才终于艰难地有了一丝并没有什么用的收获。
回到办公室,林匪石单手搭在江裴遗的肩上,亲近地说:“哥哥,你跟赵廷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在审讯室里,你不要教他怎么做人,而是要教他怎么说实话。”
江裴遗审讯经验并不多,也不像林匪石那样擅长坑蒙拐骗,他确实不太适合审讯工作,看了林匪石一眼说:“看不出来,你还会测谎?”
“测谎这种玄乎的东西在外国好像挺流行的,但是我们国家办案还是更讲究证据,”林匪石惭愧地吐了一下舌尖,小声道,“其实我也没学过什么微表情观察学,刚才都是随口忽悠他的,没想到就忽悠出来了。”
江裴遗:“…………”
“不过微表情分析还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倒也不是故弄玄虚,”林匪石向下望了一眼,端起架子像模像样地说:“你一般喜欢站丁字步,腿长,整个人跟标枪似的,每次你不耐烦想离场的时候,脚尖的方向就会向外,而你现在的脚尖朝我,代表你喜欢跟我交流。”
江裴遗将信将疑地低下头,发现他靠近林匪石的那一只脚,脚尖居然真的是朝向他的。
林匪石挑了下眉,有点得意地说:“你跟隔壁老王说话的时候,脚尖就是朝外的。”
江裴遗不自在地转了一下自作主张的脚,问:“……你没事盯着我脚尖看干什么?”
林匪石匪夷所思地反问:“难道重点不应该是你喜欢跟我说话吗?”
江裴遗:“………”
林匪石凑近他,不依不饶低声问:“是不是啊?”
江裴遗被他逼问地没办法,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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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霜迟迟不能落网,缺少核心人物,案件侦查就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瓶颈期,林匪石的骨裂彻底恢复,也正式结束了跟江裴遗的甜蜜同居生活。
——这其实是非常奇怪的,以林匪石蹬鼻子上脸的性格,肯定是能在江裴遗家赖多久就赖多久,自觉搬出去住……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人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江裴遗也没有多问,何去何从毕竟是林匪石的个人自由。
晚上,正要上床睡觉的林匪石接到了徐格的电话。
林匪石懒洋洋地说:“喂,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了?你还没走啊?”
“不是,有正事儿,”徐格收起富家子弟吊儿郎当的语气,有点严肃地问:“我说,你们刑警是不是不能在网上抛头露面啊?”
“是不能,”林匪石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倏地一暗,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了?”
“………”徐格顿了顿,说:“我觉得这事儿再不管,你可能就要上热搜第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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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微博实时热搜榜上,第23名是:
#你见过最好看的素人帅哥#
点开这条tag,热评点进去第一张居然就是林匪石,那是他前几天出门喝下午茶的路人偷拍照片。
照片里的林匪石穿着欧式宫廷风格的荷叶边袖口白衬衫,黑色长裤,单腿撑地坐在高脚凳上,稍微垂眸微笑着,姿态相当优雅,再配上肤白胜雪的脸,自成一股高级感和贵族感,是绝对可以称得上“一眼就惊艳”的相貌。
这张照片刚上传一个小时,赫然已经有三万多的点赞量,一万多条留评,还有人保存再发表,传播速度堪比一夜爆红的大明星。
林匪石的五官没有任何瑕疵,而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又是他整个脸蛋最出彩的部分,他天生眉目含情,眼尾上挑的弧度格外勾人,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一阵,简直要把魂儿都勾去了。
林大美人的照片被路人擅自放到网上,不出意外烧起了一把燎原的大火,一群以貌取人的小姑娘在下面嗷嗷叫,评论都是“但求一睡死而无憾”“这哥哥是谁”“这张脸好绝”“谁家妖精成仙了”“我可以了”“我有个朋友想要联系方式”……
险些真的成为“千万少女的梦”。
但是林匪石的身份是相当特殊的,警察不应该在微博这种地方——尤其是哗众取宠的评论底下露面,否则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林匪石不常玩微博,顶多玩个“旅行青蛙”,接到徐格电话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皱眉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会儿。
省厅那边好似也发现了这件事,连夜撤下了热搜,删除了热度较高的几条评论,但是林匪石的照片已经被保存下来了,纷纷扬扬地满天飞,一夜之间传到千家万户,成为无数外貌协会们的新墙头。
林匪石是当之无愧的“颜王”,眉眼又妖冶又锋利,艳丽的像一朵让人欲罢不能的罂|粟花。
那张照片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而长,飘洒向那些明媚的、繁华的、空荡的……还有阴暗的角落。
坐落于元凌省边界的某间房屋,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板凳上,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狰狞烧伤,看起来极为恐怖,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上的照片,五官扭曲着恨意,咬牙切齿道:“林匪石居然还活着?!就让他这么四肢健全逍遥活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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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裴遗连个微博账号都没有,对夜里发生的这件事完全不知情,第二天起床之后,习惯性地打开冰箱倒了一杯牛奶,然后反应过来林匪石昨天晚上就回家了,他轻轻“啧”了一声,揉着眉心把牛奶放了回去。
早饭下了一碗清汤寡水的挂面,最近几天因为任志义的案子迟迟不能结,刑侦队基本上都在加班,江裴遗有些疲惫地换上衣服,准备去上班,打开门之后差点吓了一跳——林匪石就杵在他家门口,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带着耳机听歌玩手机,听到声音抬起头,对他一笑,声音悠长悦耳:“早啊哥哥。”
大清早撞见一位美男子还是很赏心悦目的,江裴遗点了一下头,随口问:“吃饭了吗?”
林匪石跟他一起下楼:“吃了,前几天从淘宝买回来的蛋饼,还有炼乳面包。”
江裴遗停顿了片刻:“我家里还有牛奶,晚上回来的时候你拿走吧。”
“拿走干嘛,又不是不回去了。”林匪石侧目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不止牛奶,还有牙刷、拖鞋、杯子、睡衣……都要给我留着。”
“………”
江裴遗对感情一向看不清,迟钝不敏感,想不通林匪石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没有表示过明确的喜欢,只提过一句模棱两可的请求,经常跟他越界似的亲近,又暧昧地若即若离,不知道这些长的好看的渣男是不是都是这种反复无常的手段,但是林匪石又似乎只对他一个人如此。
上次江裴遗没回答他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对林匪石没有任何感觉——江裴遗不知道他对林匪石到底是怎样的情愫,那种感觉是难以言描的,或许还没有“喜欢”那种热烈,但是林匪石在他心里确实是不一样的,独占了一个从未有人到达过的角落。
这几天林匪石虽然没有再提“你愿意跟我谈恋爱吗”这种邀请的话,但是态度明显得寸进尺了不少,不叫“江队”“裴遗”,开始改口叫“哥哥”了,还总是有意无意地调戏他。
而这种明目张胆的“越界”没能在江裴遗的心里拉起警报,他发现自己并不抗拒林匪石的亲近,所以在并不反感的界限上任由他作妖。
林匪石是一个特别懂得“分寸”的人,江裴遗从来没谈过恋爱,老干部的爱情观很淡,是绝对不能操之过急的类型,他把江裴遗放在一个相对自由的位置上,假如江裴遗会因为他的接近而感到不适,可以随意地向后退一步,跟他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不过让林匪石感到欣慰的是,江裴遗始终没有后退过,他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两个人缓慢地靠近彼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像江裴遗这样的人,早年精神受过创伤,浑身都是尖锐的棱角,对于外人的防备是刻在骨头里的,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个让他愿意亲近的人了。
所以林匪石格外珍惜,步步为营。
江裴遗从地下车库推出摩托车,递过头盔让林匪石带上,林匪石伸手抱着他的腰,脸颊轻轻贴在江裴遗的脊背上,两人一起骑车到了市局,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根据现在他们手上掌握的线索,任志义的案子从头到尾梳理下来,应该是这样一个兼具狂泼狗血、家庭伦理与犯罪的故事:
一开始任志义这个恶霸在理发店看中了相貌出众的赵廷,想要玩“强取豪夺”的戏码,打算逼良为娼,但是没想到来找他的人居然是赵霜,于是顺路就把赵霜给睡了,一睡就是许多年。
他自以为养熟了一个枕边人,跟他一起合伙做起了“生意”,收入相当可观,没想到赵霜是一条冰冷狠辣的毒蛇,露出尖锐獠牙伺机反咬了他一口——
至于赵霜为什么突然对任志义下手,这一点江裴遗还没有想明白,或许是因为他的羽翼丰满,不想再忍辱负重了,于是抽刀要了任志义的命。
经年被哥哥保护的赵廷想要保下赵霜,甘愿替他受罪,在得知赵霜杀人之后,匆忙赶往任志义的家,精心布置了一个“嫁祸于人”的案发现场。
再然后,警方顺理成章地被赵廷的“障眼法”误导,以为他就是杀人凶手,正要盖棺定论之际,不料祁连误打误撞竟然一头撞破了真相,撕下了这件案子的最后一层面纱。
赵霜得知消息后连夜逃离了重光市,同时说明了市局刑侦队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现在任志义死了,赵霜下落不明,赵廷不肯吐露一个字,其他刑警跑断了两条腿也没挖出其他攻破口,就算江裴遗本事通天也没办法继续往下调查。
假如赵霜迟迟不能落网,没有新的证据出现,这恐怕又要成为一桩不了了之的悬案。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林匪石托着腮帮子说,“我们在这边漫无目的地调查,就算找到了两个当时的受害人,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好像也没什么用。”
江裴遗用手捏了一下鼻梁,叹息道:“D市那边市局一直没传来消息,赵霜甚至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里,找不到赵霜本人,这案子只能无限期地往下拖了。”
“那赵廷呢?”林匪石蹙眉说,“他总不能一直在咱们这边关着吧,就算他犯了包庇罪,在赵霜这个主谋没有落网之前,也没办法处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