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生命的势去。却换来一个生命的觉醒。
龙玉 三 上
後来他成为一个剑客,一个没有人再敢欺负他的剑客。
大家都说他的剑术高明,天下一流。渐渐的还有人慕名而来,请求他收其为徒。他看著他们,只觉得好笑及疑惑。
什麽剑术什麽技巧,他完全不知道。当他遇到敌人的时候,就是砍,就是劈,直到那个人再也动不了为止。有什麽武术可言?
荆轲其实很怕血。那种黏黏红红,既温热又冰冷的液体,洒落在地上的刺眼,溅飞在空中的瞬间,最後滴落在皮肤上的湿腻,他每次看到都会想大哭,然後呕吐。
人们的尸体越来越多,越堆越高。他们翻著白眼,伸出舌头,都是血的嘴巴,扭曲的身体,断裂的四肢。跟那只狼一样。
他每杀一个人,晚上的梦就多了一只追逐自己的狼。
每只狼都好大,露出尖利的牙,咆哮的呜吠,敏捷的动作,有力的扑击,还有那昏黄的野兽之眼。
自己已成熟的身躯又变得渺小瘦弱,他无力奔跑,他求救无效。
随後一个跌倒,他感觉利牙插入脖子,骨头碎裂的声音,跟著是熟悉的红。
每次同样的结局却让他同样被惊醒。他会大哭,埋在手里。
那个石头就会适时地闪著温润的光,冰冷的却让他温暖,然後再度入睡。
他终於知道当年地面上,男孩所写的是什麽了。
他把字牢牢的硬是记在心里,他去问了很多人。每个人都有著疑问的眼神,然後给他同样的答案。
男孩是叫他去当了石头看大夫去。看来这真的是要给他的。
荆轲很高兴男孩还给了他东西。所以他舍不得当,宁愿饿肚子。
他收好,保存。每天仔细擦乾净。每天晚上都用它来看不同形状的月亮。
荆轲已经完全依赖它来活。他无时无刻带在身边。
它成为他的支柱,他的家人,他的依靠。他用石头来洗静自己的血腥味,治疗心里的伤口。
石头当然也不是石头,是一块玉。相当相当棒的玉。
他一点也不奇怪它的来历尊贵。因为它的主人就是尊贵的人。
可惜没有人识得玉上面的文字。有人说这是魏国文,有人说这是楚国词。这个世界太奇怪,许多的国家造就许多的文字,旧的文化毁灭换来了新的文化的诞生。五百年来,有多少智慧被发觉,又有多少美好的事物被掩埋于黄土之下?!
於是他周游列国,他环缆中原。他不放弃一丝可能的寻找知道这个文字的人。
有人说,说不定又是个刚被毁灭的国家,找到了也没用了。
不会的不会的,男孩绝对不会被毁灭的。
他还记得那双眼睛,透亮。是男孩教他要变强,是男孩叫他要努力。
他已经不再懦弱,成为有能力的人了。他都能活下来了,男孩怎麽会死?!
他要谢谢他,他要让他看看因为他当初的一句话就彻底改变的小乞丐。他还要把玉还给他,告诉他自己有多高兴改变。他所不定可以跟男孩成为朋友,成为对男孩有帮助的人。
所以他收好,小心照顾,手上的玉是唯一的线索。
脚步没有停止,时间却不断流逝,希望出现失望,再变成绝望。
逐渐地,他把懦弱收起,把害怕藏好,把泪水吞到肚子里。在举起自己的剑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睁开,看著那飞动的鲜红在自己眼前跳舞。他还一度怀疑,是自己瞎了,习惯了,还是麻痹了?
人们的哭声,他听不到。人们的求饶,他看不到,人们反抗,在他的身上制造出来的伤口,他没有感觉。奇怪,以前他好痛好疼的。
他已经成了成熟的男人了,小孩子的柔弱变成强力刚毅的肌肉,他的脸上也慢慢没有了表情。以前常常有的颤抖也消失了,脸上再也没有了湿润的轨道。
连梦也不再出现,没有狼了。
僵硬了?还是长大了就不再害怕血了?
当人们断了头倒在他面前,他的眼神还可以保持冷静,他的脚步还可以保持镇定。
那用鲜血换求来的金钱似乎不再肮脏,仍是闪耀黄澄澄的亮光。
那些借自己的刀杀人的贪婪者,虚伪的笑也对他不再刺眼。
手上的剑反而被洗涤得更加泛光,亮的透彻。
他以前穿的是红色的衣服,因为可以让血迹隐藏在其中,装作没看到。现在他反而偏爱白衣,隐藏也没用,血味已融合在他的身躯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分开。
他甚至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知道,要用多少人的血,才可以完全染红他身上的衣服?
怪人怪模样。看到他从来没有洗过的肮脏及深红,全部的人都恐惧、害怕。他看到当初自己脸上的表情出现在别人脸上,好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更有名了,每个人都找他杀人,他不知不觉还有了第一剑客的封号。想笑,真的想笑。
他几乎已经忘记周游列国的目的何在,他也忘了问人字的意义。
荆轲只是每天习惯的擦拭,然後举起玉,看著绿色的月亮。
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然後一夜无眠。
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每天晚上都会流泪。
只是黄土吸乾了他的泪水,掩盖了他的惆怅。
那一抹暗沉潮湿的痕迹,又被明日的阳散发,被自己的脚印踩在地下。
周而复始,如此而已。
龙玉 三 下
高渐离永远无法忘记,跟荆轲遇见的第一次。
每次回忆起来,总觉得可笑之极。
他自认为,这世上没有什麽是他放不开的,是他挂记的。
人带著一个空荡荡的皮囊而来,人们利用这个工具,去得到经验,得到快乐,到最後那一刻舍弃已磨损无用的东西,带著满腹的回忆及知识,走出这滚滚尘世。
他没有雄心,没有壮志。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拯救社会,能创造历史,能留名青史。对於那样的东西,高渐离没欲望,也无所谓。命运不断推动,生命循环,总有人愿意为天下奋斗,总有人出现成为英雄,上天已为未来铺出道路,为世间创造新的传说。
这世界已有太多纷争,人心贪婪的欲望,对权力的渴求,而挥出凶残的镰刀,写下许多凄凉的故事。人生在世,如烟云缥缈,如昙花一朵。他宁可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及时行乐,快活人生。最後再潇洒离开。岂不乾脆?
所以他从来都不在乎什麽,除了酒和筑。
酒是天下男人除了女人之外都爱的东西。那劲道,那火辣,那醉人的芳香,似乎比房事那短短的时间享受更多的高潮。
筑呢?是唯一听他发牢骚还不会气到挥袖走人的忠实好兄弟,有默契的挚友。他高兴,它就会出现轻快的声响;他愤怒,它也有痛苦的悲鸣。一切完全掌控在他的手。
高渐离就是对这只有十三条线的东西,忘乎其我。
其实他也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乐器是否好还壊,只要还能发出声音就足够了。他从来没有想说要去买个好的筑或什麽,那只会带来对金钱的渴望,最後是贪婪的痛苦罢了。
但,就像是老饕看到美食,无法忘怀。酒鬼闻到美醇,求杯若渴。
当他真的摸到传说中的名筑「难求」的时候,他也放不开了。
尤其是当你还遇到一个不识货的老板的时候,你似乎都可以听到宝物在为自己的价值哭泣,而只有你听得到。
不买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
他立刻掏出所有的钱,包括扛在肩上,还没卖出去的草鞋。飞也似的离开现场。
可惜,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东西。有得必有失的道理他当然懂。江湖社会的规矩他已经了解的太多。但没想到这次的代价居然是自己的生命。哈,他高某人还不知道原来自己这麽值钱。
他颤抖的抚摸著音炫,他出汗的手指轻触光滑的器身,他就像饥渴的男人看到全身赤裸的美丽女人,快乐,兴奋。
然後他弹出一个音。清脆,响亮,如传说中的美妙音符。
接著再弹一个,再弹一个,再弹一个,再弹一个。美丽的音乐也高低起伏的涌现。女人因为男人的爱抚而歌唱著。
这是他作的。他为自己年少时暗恋的少女而作的。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想弹这首。在这茫茫长空中,诉说对少女的思念。痛苦、凄凉。
他就这样,闭著眼睛,在天地间,在一望无际的黄土草原间,「难求」就找到了它的知音。知音难求,知音难求。除了知音外,还能让名筑「难求」开口唱歌吗?
那天,算是他高渐离一生中弹得最好的一刻。天地似乎都为他在悲鸣。为有情人无缘分而悼念。现在,他仍然爱著,而且努力寻找因战乱而失散的她。至今却一无所获。他知道他还会持续下去。
一曲毕。他久久才感觉到炽热的阳光在皮肤上,还有微风的味道在嘴巴里。他忘情的沉醉在与「难求」的交谈。他怅然地舒了口气。
然後睁开眼,迎接死神的到来。
其实高渐离是先闻到血腥味的,好重好沉。他还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散发著战争的味道。然後是红色的影子,红色纠结的头发,红色的衣服,红色的鞋子。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不是红的。那不是颜料,那是血,用活生生的人血泼撒而成的。
那红,那深,积年累月。连是青铜的剑也变得泛出红光,上面黑色的痕迹也不再是天然的雕刻,而是红色的斑纹。
男人就这样站立在自己眼前,剑尖指地,用这全身唯一没有沾染的眼睛看著他。阳光在男人背後闪耀,似乎金黄也有了夕阳般的红。
一滴,两滴,天空似乎开始下红雨。滴落在小草间,还有他的筑上。「难求」是红桧所成,朱色所漆,却也掩盖不了那水的深层。被炫切断的小水滴,为筑身多了一道斑痕。
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都是水。他在哭。那泪浑杂著脸上的鲜红污垢,竟像是在流血。
是他的心在哭吗?
男人突然开口了。没带有一丝哽咽。
"你偷了别人的筑,我是来要回来的。"他的剑举了起来。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他的眼睛只有和泪水不搭的无情。
什麽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高渐离,坦白说几乎没动过他的眉毛。但是这次,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是在为自己,是为男人而皱。
很明显,男人误会他是偷东西的小偷,男人被人委派杀了那个偷筑的人。而才刚刚买下筑的他,刚好就成了倒楣鬼。
不过这一刻他倒没有先为自己的冤枉叫屈。他只是颇为惊讶的看著眼前的人,一个居然不知道自己流眼泪的人。
"你哭了。"无声的哭泣是最痛的发泄。那泪,和著污垢,他却觉得清净得透明。
男人的手停顿了下来,他狐疑的看著筑上的水。
".....................哭............?"
那歪著头,天真的疑问句,那眼睛里仟尘不染的洁澈。外表却是充满鲜血,刚才冰冷如地狱索命的死使。高渐离从来没看过如此矛盾的人。哪一个是男人真正的面貌?
男人接著抬手擦擦脸,发现了手背上异常的湿润。
"............哭............?"
"对,你哭了。"他发现自己像个父亲教导孩子词汇般的重复说著。
难道他从来都没哭过吗?
红色的青铜剑掉在地上,沉重的一声。
高渐离从睁大的黑眸中看到了一种豁然开朗,又似一种崩溃的感觉。男人觉悟了?还是绝望了?
越来越多的泪涌出男人的眼眶,像是在洗涤肮脏的血迹,重现男人的净白澈洁。
"你也有思念的人在远方,不知所踪吗?"高渐离问。
所以他才会听到他的筑声而掉泪。
".........思念........."男人反覆颂咏。细柔的声音无助的可怜。
然後他突然下墬坐在地上,睁开著眼睛仍是不断流出泪水,没有停歇。好多好多的泪水,像是憋了一辈子。滴落在草地。如同早晨朝阳的露珠。诡异的鲜红更让人著迷,惊艳。
男人颤抖的唇,颤抖的手,连血红的发丝都轻微摇动起来。
伴随著无声的哭泣的是高渐离清脆的筑声。他缓慢轻扬的反覆说著刚才弹过的曲。那首为不知何方的少女作的谣。缥缈的爱情,可悲的用情人。
大地的微风,送来青草的芬芳,带来鸟儿的歌唱。它们吹散男人的血腥味,却挥不去男人脸上的泪水。
风啊风,你是否能把思念传到远方我们所爱的人身边?她会听到有人还爱她吗?她会知道有人还寻找著她吗?
高渐离也掉了一滴泪。「难求」更加有了温柔、多情。
男人的泪却从未间断。他双手掌心交握,紧紧抱著身上唯一翠绿如玉的颜色。
两个男人於黄土夕阳和蓝天间,诉说他们的痛,他们的苦。
这就是高渐离跟天下第一剑客,荆轲的相遇。
龙玉 四 上
荆轲从此以後,不再为人举剑了。
应该是说他再也拿不动了。
他放下了红色斑纹的青铜剑;他洗净身上多年的血迹污垢,双臂,双脚。他的手不再随著鲜血挥舞,他的脚不再踏著死亡的步伐;他的头发不再黏腻纠缠在一起,而是自由地飞扬在空中。
骇人的脸也不再带著腥红的无情面具,恢复了如同常人的颜色。
高渐离发现男人有张非凡的面貌,是那种足以让女人一眼昏倒的俊。可惜那无光泽的眼带走所有迷人的风采。
他後来才知道男人就是鼎鼎有名的荆轲,从来没有留下活口,杀人无情的剑客。但他也只是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然後就把这个东西丢到脑袋後八千里远的地方了。
他选择让男人穿著白衣。只有这种颜色才搭配的上,他心里就是这麽觉得。那茫然的令人心酸的黑眸,有著清澈的使人无法正视的光芒,夹带如孩童般的无助及可怜,乾净的什麽颜色都无法染上。就像洁净原始的白色一样。
算他收留了男人,还是男人愿意让他接近,高渐离不知道。反正最後男人没有杀了他,他放弃高额的追杀奖金,放下杀手的身分,成了一般人,与他变为知心好友。
男人的话不多,尤其喝了酒後就更少,沉默寡言的像个哑巴。让他这个喜欢讲话的人渐渐也不再开口了。他很闷吗?很奇怪的,没有。
他反而上瘾般喜欢这种安静的气氛。
每次当男人又看向远方,眼中带得一丝期待还有爱怜。硕长的直立身影,散飞的细长发丝,飘扬的白衣展翅。那如梦似幻的景象,孤独傲然的有些不舍。然後高渐离会拿起「难求」,弹起他作的那首曲,跟著男人一起望著远方。
荆轲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麽美的曲,他很喜欢。然後当高渐离跟他说了背後的故事後,男人听完居然掉下来的泪,他就再也不弹别的曲调了。
荆轲很配这首曲,这首曲也只配荆轲。他找不出其他让他在男人面前弹得出来的曲子,没有。
他喜欢那时被夕阳包围的男人,被自己音韵包围的男人。然後他就可以一次弹得的比一次好。温柔婉约的呼唤从自己的手指逸出,他知道「难求」也喜欢这样子的感觉。
音韵响起,男人的衣角更加飘逸,如同即将展翅的鸟儿,要翱翔於天际之中。仿若不似滚滚红尘的凡物,将要消失散去。
男人有一天会去追寻他所思念之人吧。那个玉的人。
那真的是一块很漂亮的玉。光色,质量。他都不敢去估计其中的价值连城。尤其上面那精细的雕刻,还有那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都可以想像的出原来的主人其尊贵的地位。
他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国家的字他也略知一二。可惜这次却无能为力。他第一次对自己知识的缺乏感到惭愧,尤其当他摇摇头,对上那从充满一丝期待的眼,变成了失望的黑眸,然後勾起绝望的轻笑,高渐离似乎听到对方心破碎的声音。
"他对你真的这麽重要吗?"高渐离问。
"我想要见他一面。"清除血迹的修长手指轻抚。
"真的只是这样?"
他看著那温柔的举动,反问。荆轲看著他,露出疑问的眼神。
高渐离却举起酒杯,堵住自己的嘴,不再说话。
他开始羡幕荆轲所挂念的那个男孩,居然可以让一个人捧著不知代表的一块玉,痛苦思念这麽多年。他自问似乎自己都没有男人这般挂记著心里的那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