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这麽想见他?"
"恩。"
"就算是在令人尴尬的场面?"
"恩。"
说不定他早就忘了你这个人,还有这块没啥用的玉了。
他很想这麽说,但是不敢。
抱著一点希望总比没有希望来的好,是吧?虽然有跟没有好像差不了多少。
荆轲又习惯性的拿著玉对著月亮。今晚的月亮又圆又大,照射得玉青翠的颜色更加透明璀璨。那龙,那字,似乎活了般在荆轲白皙的俊脸上跳动起来。他笑了。
上天啊上天,你难道狠心的让这麽美的人继续枯等下去吗?
有情的人永远只能痛苦吗?
冰冷的月光撒在高渐离的脸上,他闭上眼,默默祈祷那远方的男孩能听到他的筑声,祈祷上天为男人安排的未来,不会太悲痛。
龙玉 四 中
高渐离从来没有这麽後悔过自己做的事,而如今,他嚐到了。他也从来就知道男人会有离开的时候,可没想到却是这麽早。
那是他与荆轲认识後的半年。那时候他们在燕国。
只带几个贴身护卫,燕国的太子丹亲自到他们家门口,登临拜访。
他一向对皇宫贵族没什麽好感,自然对对方这种曲尊降位的隆重大礼,也只是搔搔耳朵洞,伸个懒腰,仪式地鞠了个躬。
反正他们要找的是荆轲。
燕丹请求已没有任何剑客该有的杀气可言的男人,去杀一个人。
这种请求,反覆不断出现在这看似平静的半年。高渐离见怪不怪。
荆轲通常只会摇头,如果对方再继续纠缠的结果,就是他掉头走人。吃过闭门羹的,不乏尊贵的使节大夫。但是太子倒还是头一遭。
惯例,荆轲没啥兴趣,还没等对方开口就直接拒绝。高渐离坐在角落,在旁边看著那太子身旁的跟屁随从叫嚣,那气得牙痒痒的样子,他可从来没看倦过。
"荆轲,我要你杀的人,不是一般的人。"
燕丹的严肃表情,高渐离也稍微正了正神色,不再嘻皮笑脸。
"我要你去刺杀一个王。"
荆轲抬起了头,直挺的背有些单薄,坚定的眼神对著太子。
随从们不知不觉退了出去。
"他想染指我国,不,他是想将六国一网打尽的暴君。"
太子丹的脸色惨白,极度从容的神色看得出一丝恐惧。
"成功的话,你就是救国英雄。"
"倘若你愿意接受我的委托,我可洗刷你的罪状。在以前你有多少的历史,都将被洗净。" 太子丹高昂激烈的演说,高渐离却越嫌厌恶。那自以为是的高傲姿态,还有自认为高贵的特殊殊荣,都让他想吐。
"而且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实现,就算是要在燕国太庙里供奉你的祖先,我也可允。"燕国太庙?谁希罕!
荆轲似乎也烦躁的皱眉头。
"我不会杀人。就算你说破嘴也一样。"
他直接拉著还想要挽回的燕丹,打开门,向门口一甩。唉叫响天。
太子丹气愤的站起,脸上一青一白的变化煞是好玩。
"好,那我告诉你要杀的对象!"
在关门的一刹那,燕国太子的声音从门缝里窜进来。
"是秦王赢政!"
荆轲完全关上了门,堵住所有的吵闹。他回头,看到高渐离举杯向他致意。他眉间的皱纹不见了,唇边扬起一抹笑。
龙玉 四 下
燕国是不能待了。那个太子真的是弃而不舍的每天出现在门口。
荆轲从拒绝,摇头,到沉默不理,到最後关门不见。太子似乎还没有一丝放弃。依旧用他那些长篇大论,试图感动还是洗脑他。
高渐离也当过挡箭牌,不过到後来他也懒得再去跟那个迂腐的太子纠缠了。
他们原本要马上离开的。对这片土地的未来主人算是失望透顶。
可他们遇到了一个人,一个酒友,一个陌生的好人。他们的脚步停顿下来。
高渐离其实对他们的新兄弟印象很好。可惜如果当初他知道接下来会给荆轲带来这样的结果。他宁愿永远不要认识这个叫樊于期的秦国人。
上天啊上天,原来你老早就为这个可怜的剑客安排了这样可悲的下场。命运的安排还真是极度的讽刺。
樊于期是个好人,真的好人。魁梧高大,却斯文有礼,张狂的胡须没有掩盖其下有教养的读书气味。训练有素的步伐,还有严正挺直的身段。一看就知道是个军人,而且其官位必定不小。如果跟荆轲打起来的话,说不定还是个棘手的家伙。
这麽一个大人物,现在却缩在平凡潦倒的小摊酒馆里。绝对有什麽问题。可惜他的好奇心还没有旺盛到去探索所有的秘密。身处乱世,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问的好。
出乎意料的,他们看对方都还顺眼。高渐离主动邀请独身一人的樊于期共饮一杯。三人痛快的喝了好几十坛的烈酒。从烈日照顶的白天到众星捧月的夜晚,一口一语的似乎永远不断。他们像趁著酒醉的胡言乱语,尽兴畅饮。高渐离是笑得连眼睛的张不开了,那大汉也粗声粗气的越来越大声。荆轲则是脸上飞红不断。
他们带著酒,到了樊于期的家,继续喝。
高渐离如果还有意志的话,他那时候带著荆轲离开应该还来得及。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还记得,那天的月亮好大好圆,比太阳都还让他睁不开眼。
三个男人坐在院子里,酒罐倒得全地都是。一个比一个还醉。
然後他拿起了「难求」,心神略为一定,晃晃悠悠的筑声远穿千里。这麽欢快的时刻,他还是只想弹那首为少女作的曲。
另外两人沉默了。樊于期第一次听到他的筑声,所以不语;荆轲却是听了千百遍而陶醉。
缓缓的歌谣回荡在野外的星空下。如同女人哭诉的悲伤,环绕在这风中,院子里。「难求」高声引唱,温婉孤凄。
一曲毕,却是久久的无言。
樊于期的酒似乎在曲调中退了下去,他的声音不再粗气,恢复了原来沉稳的语调。他说起他的故事。
他原是秦国的将领。逃到燕国来是忍受不了秦王赢政的残暴。
高渐离看向荆轲。他们对秦王赢政这个名字可是耳熟能详得很,几乎每天都有人到家门口耳提面命。
秦国,秦国,我们似乎还没有问过秦国人......高渐离才一想,荆轲手中已握著那块玉。他不露痕迹地轻缓摇头,对於荆轲抱著的小小希望无奈。他们已经问过多少人,这次想必也是同样的答案。
他拨了拨筑,准备再弹一次。「难求」乖乖地任他挑拨。
却只听到一声抽气声。
"铮"的一响,却是他的「难求」断线了。纠缠扭曲打乱成一团。
高渐离大大吃惊。他看著自己的手指的割痕,那鲜红的血浓稠流出。然後他抬头,看到荆轲一脸的苍白,不断发毡的唇,还有随风飘动的发。
"你...............你说什麽......?"
荆轲轻声道,带著不知是崩溃还是欢喜。
高渐离转过头,看到樊于期一脸恭敬地捧著手上那块依然青翠的玉。他看著那个龙飞凤舞的字,脸上有著疑问,愤怒,恐惧,及惊讶。
"这是我王赢政的玉啊,你从何得来?"
他拿起有著高渐离看过几百次的龙的那一面。再一翻,举著有字的那一面,对著他及荆轲,缓慢说道。
"上面这个是古秦字,只有王位继承人才能使用的文字。"
"写的是 「政」。"
" 前有龙,後有「政」,还有这玉的质量。"
樊于期轻叹一口。
"这绝对是秦王赢政的玉。"
这一句话,如死刑。
高渐离看著断线的「难求」,还有傻愣在那里的荆轲。
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如同自己手指上的血,掉落到地面,沾染大地。然後一滴,一滴,再一滴,接连不断。
荆轲开始笑,仰天大笑,疯狂地笑,笑到连五脏都要震出来。脸上夹著泪水的笑容,似乎扭曲的跟以前那个血腥的杀手没什麽两样。
该笑,是该笑。这还真是高渐离听过的最大的玩笑。荒妙离奇至极。
但他却笑不出来,心酸得连想替男人哭都哭不了。
「难求」,原来它已经知道今晚的答案了,所以自割其喉,不必再继续歌唱。
龙玉 五 上
他终於找到了那个男孩的下落,该高兴,不是吗?
可是如果唯一能见到他的方法,就是去刺杀他呢?
"荆轲,你确定?"高渐离问。
那历尽沧桑的刻痕,焦黑的乾涩皮肤竟似有些惨白。以往包容温暖的眼,现却是复杂的浑浊五味。
荆轲没说话,只是拿起了一把剑,走出了门。
而後,高渐离就听到燕丹快意的笑声。逐渐远去,门前终於又恢复宁静。
他缓缓地把带著哀伤的双眼闭上。
荆轲的执著,荆轲对那块玉的坚持,对那男孩的期盼,对自己长久的信念。让他做了这麽疯狂的决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但如果这是仅存的办法,那他就不会有半点犹豫或後悔。
*************
过了安祥和平的半年,那剑还是一样的重,那负担还是一样的沉。那血还是一样的鲜红腥辣。他还是一样的冷酷无情。
挥起他的剑,向前。
一道线飘扬空中,散落一地,他的脸上也沾有那红,温烫湿热。就如原来的主人一样的令人感到舒服。
眼前掉地的头,带著惊恐,绝望,又有种放松解脱的姿态,冷冰冰的看著自己。上头透明的水珠,清晰可见。
可惜荆轲看到的不是人,是狼。小时後那种有著昏黄眼睛的狼。他把狼头拿起,放在铺满柔软红垫的方盒中,那鲜血在相同的颜色中溶化,消失不见。
然後,修长宽厚的手,白皙衬托著腥红,浓稠得滴落在盒盖上。一滴一滴,樊于期的脸上像是有了丑陋的班痕,又像是伤心的血泪。
荆轲把盖子盖上,立身,走出门口。再也没有回头。
*************
高渐离在弹著,弹著他这半年只弹的那首。
「难求」这次很乖,任他轻敲抚摸,没有再断线。
它知道这是永久的别离,也将是最後一次为男人而唱。
筑声辽阔,悠然缓荡在苍苍天地间。白布缓摆,晃然轻飘,如母亲悲伤挥舞的手。
刺杀秦王,这将是艰辛的任务,也是个无法返回的死亡之途。
荆轲却还是去了,选择了。
上天是残酷的。他没有原谅男人亲手斩杀这麽多无辜生命的身体,他给予男人一个可笑且讽刺的结局。
上天却也是慈悲的。他终止了男人持续的等待,给予了男人明确的答案,让他可以在茫茫人海中,终於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而不是如他茫然痴痴望白头。
一个痛快的了然解脱。
今日的阳,今日的风,今日的天。
男人整齐的装扮,全身乾净不失庄重的白衣,乌黑长发後梳,完全露出端正的脸。腰间上佩带的宝剑。一手捧著方盒,一手拿著督亢。挺直的背,无波动的眼。
太子走上前,脸上带著跟男人完全相反的愉快,笑容可掬的给他一把匕首。上面泛著的绿光代表多了一个奸诈的计谋。
高渐离突然又像是第一次见到荆轲的样子。那陌生的打扮,他似乎现在才看清楚这个跟他生活了半年的好友长得是何模样。而那陌生的眼,隐藏了男人所有的天真清澈。
他当初的预感果然没错。总有一天男人会展翅而飞,不再回来,是他追也追不到的地方。
高渐离原本想再问一次男人他的确定,不过,应该不用了。
他看到男人眼中的坚定。
「难求」继续唱著,不断重复的唱著。
然後他展开歌喉,为他即将远去的好友,及方盒里逝去的好友,唱出他心中所淌岀的泪。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壮志未酬兮身先损。
他为少女作的曲,他为荆轲作的词,搭配「难求」的歌声。
他心里的伤越来越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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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走了,终於长岀白色的翅膀飞走了。
他该为男人高兴,因为男人是去完成他的愿望。去看他思念以久的人。
天地悠悠,远方的一抹白再也看不见了。
「难求」也终於唱完最後一首。
太子与侍卫的脚步渐渐也远去,那为燕国千秋万世的颂扬却只是让高渐离大笑。
他们以为有一把毒剑跟天下第一的剑客,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这次的刺杀,早已注定不可能成功。
荆轲用他自己的生命去保护那个男孩。他自愿去接这个任务,让他不会被任何人所杀,也不会被自己所杀。
高渐离紧紧握著手中的玉。流了汗的掌心让绿色更加闪耀。
荆轲啊荆轲,你真的是我看过最傻的男人。
龙玉 五 下
前往秦国的马车已经持续走了好几个白昼,好几个黑夜。秦舞阳看著这个叫荆轲的好几天,荆轲也看窗外的风景好几天。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的对话。
淡蓝的天空,漂浮的白云,舒服耀眼的如同他们在燕国看到的一样。
他们经过了有青草芬芳的绿地,白花红花鲜艳绽放的花园,高大伟岸不见顶的森林。还有黄沙滚滚的荒地,破旧残骸的村落,悲叹饥饿的人群,百姓逃散的萧瑟空城,和遍地枯骨鲜血的战地。
同样的景色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同样的尸横遍野也不知道看过了多少回,男人却始终偏著头看向远方,露出脖颈处那带著坚毅线条,白皙且完美的皮肤。
他的头发黑亮,简单用布条一绑,整齐的服贴在後。偶尔微风一吹,没有被束缚的漏网之发就一丝一丝的在空中挥动著,摩擦抚摸著男人的脸庞,如同情人的手般那样温柔。他的肩膀宽厚,仅单薄白衣包裹住浑厚的背,还有相形之下略显细瘦的腰。他的手臂也遮盖於其下,只有抱著装著人头方盒的厚实手掌,上面那一个个碍眼的茧还有伤疤,才能透露一二。
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客,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他看了好几天了,还是无法让眼前的人跟他想像中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强人融合起来。
他就是太子丹所找的人,他就是燕国所期望能杀掉秦王赢政的人?
沐浴在阳光下的荆轲,一身的白衣耀眼,像是日光围绕著他,又像是那光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温柔温暖,不带一点杀气血腥,全然的平和淡然。
对啊,平和淡然。
为什麽面对只有死亡的未来,男人居然还可以这麽处之泰然。
"秦舞阳,你害怕吗?"荆轲突然回头对他说话。那是从启程後的第一句话。
"...............为什麽你要刺秦?"
男人的声音深沉却柔软,不是他听惯的那种命令口气。
他傻一下,随後冷静的摇头。
"因为我是燕国人。"
为国牺牲,本就是身为男人最大的骄傲。
荆轲微微一笑。
"我听燕丹说,你才十三就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是吧。"
"五十六个。"
秦舞阳每次总是随著这个数字的增加而高兴,这代表著独当一面,无人能敌的证明。毕竟天下能在他这个年级葬送这麽多生命的人不多。每个人也在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不是恐惧,就是敬畏,更是巴结。
而男人呢?男人只是叹气。
"曾有人跟我说,要活下去的话,就要比任何人都强。"
那黑色的眼眸看著自己。
"你也是带著这种想法才杀人的吗?"
发亮的似是要透到自己心里,纯净还有清澈,转变成比什麽都要快的刀刺到他的心头。秦舞阳突然男人不再是柔弱的如他这几天看到的那样。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荆轲,你成了天下第一的剑客。你完成了所有杀手的梦想。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你。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目标。"
"总有一天要杀了我是吧。" 荆轲帮他说出最後一句话。
"可惜你已经没机会了。"他扬扬手上的督亢。
秦舞阳微微一楞,看著眼前的男人,难得的笑了起来。
荆轲却突然扬手一抽,拿起了秦舞阳随身保管的太子丹给他的匕首,那泛著诡异绿光的利刀。秦舞阳顿时脸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