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酸涩的情绪,时隔多年,仍然如潮水般在祝以临心里翻涌,但他如今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了。
祝以临进浴室洗澡。
出来的时候,陆嘉川正背对着他,盯着墙上的一张海报看。
那是祝以临以前拍的硬照,谭小清喜欢,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挂上的。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陆嘉川回头,冲他笑了下:“你感觉好点了吗?还烧得厉害吗?”
祝以临点头:“好多了。”
陆嘉川松了口气,但仍然不太放心,问他体温计在哪里,想给他量量体温。
祝以临拒绝了,他知道自己还在发烧,有一点头痛,但没必要小题大做。
他简单擦好了头发,把毛巾送回浴室,来到陆嘉川对面坐下,开口道:“昨天没说的事,我们现在谈谈,怎么样?”
陆嘉川微微一怔,似乎已经忘了这碴,才想起祝以临找他是因为有事要谈:“嗯,你说。”
“不用这么紧张,不是什么大事。”祝以临道,“你现在是不是没签公司?以后有计划吗?”
陆嘉川点头:“有几家找过我,暂时还没决定。”
“你觉得星颂怎么样?”
“……”
星颂娱乐是温娴开的公司,明面上的老板是温娴,实际上的绝对控股人是祝以临。
祝以临工作室就隶属于星颂娱乐。
他突然发出邀请,陆嘉川并不惊讶,否则祝以临找他还能是为了什么呢?一点也不难猜。
“我还没想好。”陆嘉川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那几家都不适合我,我觉得……”
他略一犹豫,没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星颂也不太适合我。”
说完这句,察觉到祝以临沉默了一下,陆嘉川抬起头,似乎感到难为情:“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嗯,我知道。”祝以临打断他,心想果然,陆嘉川对外界表现出的性格并不是虚张声势,他的确很有脾气,虽然在自己面前看起来很乖,却不会因为他们有交情就全听他的,陆嘉川有自己的想法。
这是好事,祝以临觉得自己应该夸他,弟弟长大了,很成熟。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的交情完全没用。
祝以临压下不该有的多余情绪,尽量从客观的角度去想。
哪里不合适?
星颂的规模很大,这几年在业内风头正盛,是最成功的经纪公司之一,旗下除了王牌艺人祝以临,还有不少正当红的演员、歌手,以及潜力股,公司市值逐年上涨,被资本一致看好。
是作风问题吗?
的确,在温娴的管理下,星颂很商业化。
这个年代,没有哪家公司不商业化,但星颂是其中的翘楚。
温娴女士深谙造星之道,她亲手把祝以临捧上神坛,打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招牌。
然后,她就认准了这条路线,星颂旗下的每一个艺人,都有各自独特的“人设”,如同一件件精美的商品,被温总贴好标签,摆上货架,再花大把的公关费用来维护他们的“人设”。
对于这一点,业内了解,网友也知情。
但营销是一门学问,即使每个人都知道她在营销,温娴依然能抓住大众心理,对准社会痛点,引导舆论,炒红她想炒的人。
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但人和人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目前看来,陆嘉川似乎不喜欢星颂的作风。
祝以临不想谈得太商业,和陆嘉川谈生意,会让他心里有点不适。
但既然开了口,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地避讳什么,不如直接说清楚,免得隔阂更深。
“星颂……不合适?”祝以临平静地开口,“你觉得具体是哪一点不合适?如果是因为不喜欢,我觉得,商业合作不需要考虑太多个人喜好,谈好条件就行。如果你担心条件不合适,我叫温娴来和你好好谈,包括你未来要走的路线,谈到满意为止。”
客厅里吊灯亮得灿烂,把祝以临的面孔映得发白,他太好看了,冷漠好看,温柔也好看,静静地坐在那里时,犹如一幅没有败笔的画,完美得令人心惊。
陆嘉川微微走了下神,祝以临叫他:“你不想和我谈吗?”
“不、不是。”陆嘉川眼中的闪躲一掠而过,今天第二次了,祝以临皱了下眉,他怎么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能走神?想什么呢?
他的不满表现得有点明显,陆嘉川忽然局促起来:“我没不想谈,我很乐意去你们公司,但我……我可能管不好自己的脾气,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出问题,像我前几次那样,让经纪公司很难处理。”
原来是担心这个,祝以临舒了口气:“没关系,这都是小事,温娴会处理好,你放心。”
陆嘉川道:“但我不想听她的话,按她的要求‘处理’。”
祝以临一愣,陆嘉川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隐瞒:“我不想当一个虚伪的商品,不敢在镜头下说真话。”
“……”
可能是因为酒店的电压不太稳,灯光晃了一下。
作为业内评价里“虚伪商品”的成功代表,祝以临哑然。他忽然发现,七年时间在他们之间刻下的裂痕,比他想的更深。
他谈不下去了。
“我去倒杯水。”祝以临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他刚起身,陆嘉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拉住他:“我不是说你!”
祝以临下意识挣开,陆嘉川很无措:“我真的不是故意说你,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用力拽住祝以临的手腕,好像一松手,祝以临就会溜走,再也不回来似的,情不自禁用力过了度,把本来就发烧头晕的祝以临拽得猛地一晃,猝不及防被他按倒在了沙发里。
两个人都愣了。
祝以临被陆嘉川压在身下,砸得结结实实,他眼前一黑,有点胃疼。
陆嘉川却压着他不肯起来了,温热的唇贴在他耳边,撒娇似的低声说:“原谅我吧,哥哥,你别生气好不好?”
第7章 你喜欢谁
祝以临心脏麻痹了几秒,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罕见的感觉让他有点不适,他忍住没动,仿佛陆嘉川不能给他施加任何影响似的,若无其事地用长辈的口吻说:“你不是小男孩了,陆嘉川,这么大人撒什么娇?别这么gay里gay气,起来。”
“什么叫gay里gay气啊?”陆嘉川不听,依然压着他,神情很无辜,“你是gay吗?哥哥?”
“……”
祝以临喉咙一动,飞快地否认:“当然不是。”
陆嘉川顿了顿:“那不就结了,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亲近一下怎么了?这又没外人。”
他单手撑住沙发,低头时和祝以临的距离越来越近,由于身躯相贴,祝以临能感受到他平静外表下快到几乎发疯的心跳——
是他的吗?还是自己的?
祝以临头晕目眩,不太确定。
陆嘉川都二十四岁了,一点不知害臊,比当年还敢撒娇,竟然抵住他的额头,贴上了他的鼻尖。
这个接吻一般的姿势让祝以临险些窒息,他终于忍不住推了陆嘉川一把,救回自己的命:“你干什么呢?别胡闹。”
陆嘉川相当委屈:“你果然生气了,怪我刚才说话不小心,把你也骂进去了,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嫌你不好?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喜欢”两个字他念得很轻,眼睛紧紧盯着祝以临,见后者睫毛一颤,陆嘉川顿时像受了很大惊动似的,语速加快,整个人显得有点慌乱。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他语无伦次地打补丁,“从前只有你,现在也只有你,没人喜欢我,没人关心我,我们偏偏又这么多年不见,我……我有点怕你。”
祝以临一愣。
陆嘉川道:“我怕你变了,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和我亲近了,如果你也不要我,我该怎么办?”
“……我没有。”祝以临胸口发紧,有点喘不上气,“我没生气。”
“真的吗?”陆嘉川这么近地看着他,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就是陆嘉川整个世界里的唯一。
祝以临默然。
早在许多年前他就明白,他不是陆嘉川的普通朋友,这个男孩不曾得到过母爱和父爱,也没交过知心好友,没有体贴他、照顾他的人,而祝以临的出现,填上了他十几年来的情感空缺。
陆嘉川依赖祝以临,这种依赖,不能用简单的友情或爱情来衡量,导致祝以临常常分不清,陆嘉川究竟把他当朋友还是家人?抑或别的什么。
也许陆嘉川自己也分不清。
高三那年,当陆嘉川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了”,祝以临如坠冰窟。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出阴暗的想法,下意识想威胁陆嘉川:你不许喜欢她,你敢喜欢别人,我们就绝交,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因为他知道,陆嘉川离不开他。
如果让陆嘉川在“我刚喜欢上的人”和“全世界我最依赖的小祝哥哥”之间做选择,答案显而易见。
可想归想,祝以临干不出这种事。
他只能装作不在意,一脸冷淡地说:“好的,恭喜你找到初恋。”
陆嘉川拉着他问:“你不想知道是谁吗,哥哥?”
祝以临忍住不发脾气,轻飘飘地问:“哦,是谁啊?”
陆嘉川的春心刚萌动,就动成了乱跑乱撞的小鹿,他脸色通红地盯着地面,如同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国际友人,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后来他也没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祝以临更不想问了。
——祝以临巴不得彻底忘记这件事。
可惜事与愿违,陆嘉川偏要主动提起相关话题。
“哥,上次你问我,这些年是不是一个人。”陆嘉川说话的时候,手臂慢慢地收紧,一边撑着沙发,一边收成了一个拥抱祝以临的动作,“我忘了问你,你也是吗?这七年多,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他好像总是很紧张,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紧祝以临,如果盯住一只猎物。
但由于他姿态放得低,态度把握得好,即使他死死地压在祝以临身上,令后者动弹不得,却不会让人觉得不适,没有任何被侵犯和压迫的感觉。
祝以临如实回答:“没谈过。”
想了想又补充:“做我们这行的,谈恋爱很难,麻烦多,对象也不好找。”
“怎么会?”陆嘉川打断他,“只要你开口,全世界都愿意和你谈恋爱,怎么会不好找对象?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陆嘉川最后那句的语气仿佛是操心他终身大事的长辈,相当语重心长,但腔调捏得太明显就显得刻意,因此透露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试探。
这试探像一根纤细的针,刺到祝以临心口,不疼,却让他心惊肉跳。
祝以临和陆嘉川对视,从后者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太模糊了,他看不清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是否苍白?是否慌乱?还是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一如往常冷酷完美。
鬼使神差地,祝以临说:“有。”
陆嘉川愣了下,祝以临说:“有过喜欢的人,但没在一起。”
陆嘉川的手指颤了颤,右臂贴着沙发往上一滑,指尖擦过他的头发。
祝以临头皮一麻,陆嘉川仿佛爱抚似的,把手指插 进了他的发丝里,然后捧起他的后脑,低头和他贴得极近,气息沉沉地道:“哥哥,你喜欢谁?”
“……”
一股莫名的战栗从尾椎升起,爬遍全身,祝以临不舒服地动了动,他感觉有点过界了。
但他和陆嘉川以前更亲密的动作也做过,习以为常之后,界限就很难判断。
祝以临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正常了,他怀疑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才会看什么都不正常。
陆嘉川的表情明明普通得很,和平时撒娇并无二致。
“你……你不认识的人。”祝以临本来就是随口扯了一句,想在一整晚的情绪失控里扳回一城,哪能编得出姓名。
陆嘉川却当真了,嗓音滞涩:“是什么时候的事?刚好六七年前吗?……原来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你当时才抛弃我,再也不和我联系了……原来是这样啊,哥哥对别人动心,就把我忘了?”
陆嘉川两眼一红,手上力道失去控制,抓得祝以临头皮疼。
这个动作实在太暧昧了,祝以临的浴袍在挣动间被弄乱,他刚洗完澡,身上仍有潮湿的感觉,原本就不舒服,被陆嘉川弄得更不舒服。
祝以临脑中一片混乱,他决定以后要和陆嘉川保持安全距离,再这样搞几次,他非得发疯不可。
——十七岁那年装纯就算了,都二十四了,还这么纯不合适吧?
陆嘉川黏人的坏毛病得改改。
祝以临心里抑郁,不禁走神了几秒,直到陆嘉川的眼泪突然砸到他脸上。
祝以临一惊,陆嘉川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瞪着他,气愤地道:“那年你突然不理我了,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又不能去找你,你又换了手机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
“……”
“你为什么不理我?有了喜欢的人就不理我了吗?我在你心里一点也不重要,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高中同学吗?”
陆嘉川被勾起伤心往事,趴在他肩上,低声道:“你消失以后,奶奶也走了,我一个人回江城给她办丧事,那天我自己坐在家门口,给你换掉的空号打电话,一直打不通……祝以临,这七年,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过我?我不主动问,你就不觉得应该解释几句吗?你竟然……竟然还敢喜欢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