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也不客气,扯着领带上了车,说:“我先回家睡一觉,下午要去纺纱厂看一下。”
“纺纱厂”名为奉天纺纱厂,是今年刚建起来的工厂。
张义山家财颇丰,除了真金白银之外,还投资、入股了不少工商企业,他的手底下能人多,但在张铮的要求下还是交给了青禾不少东西。
青禾淡淡一笑,“能者多劳。”
王元摇摇头:“这算什么劳,子冉,我跟你说,咱们要是想挣钱,不能指望大帅给的股份,咱们得靠自己。”
“你有什么想法?”
王元嘿嘿一笑,“东北想办工厂、搞实业的又何止他杜仲远一个?”
新民窑业公司是青禾第一个投资入股的公司,纵然王永江亲口告诉他不会赔他也不能完全放心。王元过来之后帮杜仲远办了不少事,他的父亲可是大帅眼前的红人,有他在,所有的程序都走的很顺利。
“你既然开口,一定是有想法了。”青禾道:“不妨和我说说。”
“我再看看,觉得没错儿了再告诉你。”王元挑了挑眉:“没把握的事儿我可不敢说,不然到时候黄了我多糗。”
送了王元,汽车往驶回帅府。
张铮在逗两个孩子玩儿,张晟大叫着往他身上扑,露出两颗门牙笑得开心,但张睿则闷不吭声的在一边玩儿玩具,连正眼都不看他老子。
“睿睿,来,吃栗子。”
青禾把纸包放下,亲手给他剥栗子。
张睿道:“青禾,你去哪儿了?”
青禾对他叫自己的名字习以为常,答道:“去和人谈生意了,你在家做什么了?”
“认字。”
青禾一笑,“你能认几个字儿了?”
张睿抬着下巴,“很多个。”
青禾往他嘴里塞了一小块糖炒栗子,又往张晟嘴里塞了一块儿。
他看了张铮一眼,又剥了一个,递过去说:“铮,你要不要吃?我之前尝了一个,还挺好吃的。”
张铮嗯了一声,但没动。青禾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把那颗剥好的栗子轻轻递到他嘴边。
张铮吃下了那颗栗子,同时有意无意的碰了碰青禾的指尖。
青禾在他旁边坐下,“我看议事厅那边有几个日本军官,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死了一个日本人,”张铮道:“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他们很紧张。”
青禾一愣,“怎么死的?”
张铮冷笑道:“在妓院里,被人一枪崩了脑袋。”
青禾若有所思:“看起来那个人身份不低,连大使都来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张铮道:“这两年奉天来了不少能人,有些连我爸都不知道身份。”
电话响起来。
张铮道:“拿过来。”
一个丫鬟把电话送到他手里,张铮拿起话筒,听那端的人说了句话,才道:“哟,奔哥。”
王先奔?
张铮点了根烟,说:“你一打电话肯定没什么好事儿。”
他把话筒递给青禾,青禾听了几句,说了声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什么事儿?”
青禾朝丫鬟们做了个手势,让她们先退下去,两个奶妈也出去了,他才道:“瓷厂总经理的太太侯玉芝,你也见过,应当还记得吧?我之前觉得她不简单,就让王先奔派人看着她,这么长时间也没什么异常,本来都打算让人别跟着了。但王先奔刚才说昨晚上她受了伤。”
青禾顿了顿,补充道:“是枪伤。”
张铮挑眉:“这么巧?”
青禾复杂的笑了笑:“我也觉得太巧了。”
张铮回忆侯玉芝的举动,说:“不管那个日本人是不是她杀的,这个女人确实不简单。”
张睿安安静静的听他们说话,张晟则不耐烦的玩儿玩具。
“那,要告诉大帅吗?”
张铮摇摇头,说:“咱们先去拜访拜访这位杜太太,这么有本事的人,不为我所用真的可惜了。”
赵公馆。
杜仲远脸色苍白,看着伏在床上、面无血色的侯玉芝。
他早知道一定会出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枪代表的是杀戮和鲜血,持有它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寻常人一样,而是和死亡相伴。
赵曼叹了口气,“玉芝,你别怪我,仲远是你的先生,我想在这个时候,有他陪着你的心情会好一点。”
侯玉芝慢慢转动眼珠,看向杜仲远,声音嘶哑但语气并不虚弱:“我又不是要死了,你来做什么?”
她的恶声恶气却让杜仲远红了眼睛,“你受伤了,我要陪着你!”
侯玉芝哼了一声,嘲讽道:“你不是一直憎恨我控制你吗,我受伤或者死了,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样以后就没人管着你了,你想把你的妻子你的女儿接到奉天来都没人管。”
赵曼摇摇头,无奈道:“玉芝,你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怎么这个时候反而耍起性子来了?仲远是担心你,我不过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就连忙赶回来了,你就别说这些了。”
看着侯玉芝后背上包裹着的纱布,还有里面渗出来的血,杜仲远的心脏紧紧缩成一团,忍不住问:“疼吗?”
侯玉芝正想开口,脸色忽然一变,“赵曼,有人来了!”
赵曼反应不算慢,但还是迟了一步,一个着军装的男人用枪抵着她的后脑,厉声威胁:“不想死就别动!”
赵曼两只手举起来,在他的推搡下退到一边。
杜仲远挡在床前,色厉内荏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奉天,你们闯进别人家里,想干什么?!”
一个高大的男人踏进房中,杜仲远怔住:“张……少将?”
侯玉芝平静道:“仲远,你先出去,我和张少将有话要说。”
杜仲远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这里守着你。”
“夫妻情深啊,杜先生,杜太太。”张铮笑了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杜太太,咱们曾有一面之缘,我只是没想到,你远比表面上有魅力。”
侯玉芝咬着牙坐起来,尽力不动声色的将睡袍裹在身上,“少将谬赞,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张铮点了根烟,笑叹道:“我来之前,家父还在被松本大助缠着,要他给一个交代,找出凶手。杜太太,你说我要不要把你交给他?”
杜仲远瞪大眼睛。
侯玉芝淡淡道:“少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想为自己的国家做点贡献,这不过分吧?”
“杜太太所谓的贡献,就是为难家父?”
“你是想问那个日本人的身份,不必这么拐弯抹角。”侯玉芝脸上有因疼痛而不断冒出的冷汗,“他的身份我不会告诉你,但他的目的,是收买或者刺杀令尊手下的将领。”
张铮将烟掐灭,“杜太太,你为谁做事?”
侯玉芝冷冷道:“为我的良心。”
第52章
新民窑业公司开张的十天前,大帅府广发请柬,奉天府所有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受到了邀请,来参加大帅正式认下张子冉这个干儿子的宴会。
“不然我还是穿西装吧?”青禾别扭道:“这一身看起来是不是太随便了?”
张铮站在他身后,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镜子的青禾。
青禾快要十八岁了,头发比原来长了一些,个头也长了,已经到了他的肩膀。在镜子里,青禾看起来就像是靠在他怀里一样。
张铮示意丫鬟们都退出去,双手按在青禾的肩膀上,在镜子里与他目光相接,“紧张了?”
青禾诚实的点点头:“是有一点儿,不过也还好。铮,你说我要不要换身西装?”
张铮穿着一袭笔挺的军装,而他身上却是看起来没那么正式的长袍,青禾别扭的扯了一下袖口,别人会不会因为他的年龄而轻视他?
张铮道:“这身很好。”
青禾回头看他:“真的吗?”
张铮点头。
相比衬衫西裤,最适合他的还是传统的长袍,这身淡青色的长袍完美的呈现了青禾纤细的腰线,让他看上去比实际上高了不少。
“待会儿我行跪礼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你旁边,等你磕完头,我会带着你认人。”
青禾往常结识的都是一些官太太,其实他也不需要认识多少军官、政要,那是张义山张铮父子二人的事情,但为了表达对青禾的重视,让别人不会轻视他,张铮还是要带着他叫一遍人。
青禾深呼吸了下,说:“嗯。”
张铮往前走了一步,在背后抱住他,“你只需要记得我在你身边陪着你就够了。”
青禾看向镜子,英姿勃发的军官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平时冷漠的神情柔和了些,嘴角微微勾着,俊朗的面孔让他心中发暖。
青禾抬起手,反手按住张铮的手腕,认真道:“我会记着的。”
到了如今的地位,张义山是不可能轻易认干儿子的,青禾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整个帅府在发出请柬那天便忙碌起来,请戏班子、请大厨、挂红绸、准备一应东西,热闹的很。
张铮带着青禾出来的时候客人们已经都到了场,张义山和几个老哥们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说话、吃果子,苏茜和几位姨太太则与一众官太太坐在沙发上聊天儿。
“哎,你们哥俩来啦。”五太太招了招手,“铮,快过来快过来。”
张铮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抓了一把瓜子递给青禾,“五姨妈叫我有事儿?”
五太太笑道:“叫你倒是没什么事儿,就是看着子冉今儿好看,想离得近点看看。子冉啊,你这长衫穿起来显得真文气,像个小秀才。”
太太们都笑起来。
苏茜笑道:“老五啊,还真叫你说对了,要不是大清朝没了,子冉还真能考个秀才。铮儿成天舞刀弄枪的,对念书一点儿兴趣没有,子冉就不一样了,不管什么时候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他看著书的时候啊,有时候叫他都叫不应!”
张太太腾出来身边一块地儿让青禾坐下,笑吟吟道:“您这俩儿子一文一武,让人羡慕啊。”
青禾轻轻笑了笑,说:“张太太,你就别闭着眼睛夸我啦,我怎么能和大少比,他可不止会打仗,书也念的比我多。”
五太太道:“铮啊,你看子冉,这时候还叫你大少呢?他该叫你哥了吧?”
张铮看了青禾一眼,似笑非笑道:“等磕了头再叫也不迟。”
“子冉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规矩了。”苏茜笑了笑。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帅爷说叫您和两位少爷都过去呢。”春儿看起来也喜气洋洋的。
苏茜站起来,拉着青禾的手,“那咱们就过去,子冉啊,待会儿不用紧张,知道吗?”
青禾“哎”了一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同朝院子里走去。
张义山穿着长袍马褂,脸上是和气的笑,站在众人之前,对着一个扩音器,先是清了清嗓子,尔后道:“诸位今天来,是给我张某人面子,张某人都记在了心里。我呢,子息艰难,就张铮这么一个儿子,这不行啊,太单寒了。我和夫人,要认一个干儿子,这个干儿子,很难选,一呢,得人品好,二呢,他得有本事!什么叫本事?我张义山是个武人,但我一辈子最敬重的,是读书人。你看我部队里都是不识字的大老粗,这样行吗?不行!”
张铮嗤了一声,“他什么时候都想着把这些套话说一遍。”
青禾抿着嘴唇抬头看向他,说:“帅爷也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他敬重知识分子,铮,有些人在报纸上把他、把你写的很难听,说你们武夫治国,必难长久。”
张铮脸上显出几分戾气:“哪家报社敢登?我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武夫。”
“哪家报纸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你不可能堵上所有人的嘴。”青禾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捏了捏张铮的手,说:“你放心,这个问题慢慢会解决的。”
“……大家都知道,我张义山把家底都掏出来建东北大学,为什么?日本人那么多学校,上赶着求我让我把学生送到他们学校里去,我为什么不送?我怎么能送!那可不是咱们自个儿的学校啊!咱们得有自己的学校,培养咱东北自己的人才,不能靠他们啊!”
青禾低声道:“大少,今天没有日本人来吗?”
张铮笑了笑,手指在他掌心摩挲,说:“没有。侯玉芝杀的那个日本人来头看起来大的很,松本大助放话说一天没找到凶手他就一天不登帅府的门。”
“啊?”青禾心知他是永远都找不到“凶手”的,“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放的话多了,你看我爸什么时候当过真?最后大不了找个人出来顶罪呗,他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那侯玉芝答应给你做事了吗?”
“子冉,你快过去,大帅叫你呢。”五太太挤过来,拉着青禾的手把他带到张义山身边。
张义山又清了下嗓子,握住他的手腕,扬声道:“这就是子冉,我张义山的干儿子,一个读书人!从今往后,他和张铮,就都是我的儿子了,我领他见见诸位,也是为了以后,咱们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
这场宴会最关键的环节还是磕头,张义山和苏茜坐在主位上,地上分别摆了一个蒲团,春儿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两个茶盏。
青禾撩起衣衫下摆,跪在张义山面前,认认真真的磕了个头,然后接过茶盏,毕恭毕敬的举过头,说:“干爹,请您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