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起他妈,但那终究是生了他的人,而且还养了他这么多年。
闵子敬觉得空气中充满了一股让他恶心的味道,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沉着脸拿起外衣就走。
“太太回来之后,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有事,晚上不回来了。”
丫鬟点头,但闵子敬却从她脸上看出了嘲弄——他妈晚上真的会回来吗?就算真的回来,能不能想起他还是两说。
闵子敬醉醺醺的踉跄在街上。
他不想回家,但又无处可去。
他没有关系好的朋友,更没有能在这个时候陪在身边的人。何况,这些糟心的事,他谁都不想告诉,没有用,永远改变不了。
朦胧的目光中,闵子敬看见一个人逼近自己,不知道是他在晃,还是那个人在晃。
“……”
闵子敬摇摇头,站直身体,他听见这个人嘴里,说的是日本话,眨了眨眼,便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军装。
闵子敬尚存几分神智,强忍着醉意朝另一个方向走。
但这个日本兵不肯放过他,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日本话,手还碰到了闵子敬的腰。
闵子敬怎么能忍?
他用力一推,把人推搡到了地上,还狠狠踹了两脚。
日本兵看来也喝大了,就这样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时间不早了,但这条街上还很热闹,夜总会遍地都是,出来的都是来找乐子的人,但来往的人好像都没看见似的,也或许是见怪不怪。
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兴致勃勃的看着他。
闵子敬解了两颗扣子,转身就走。
“哎,你。”
闵子敬看过去。
军装男人点点头,“对,就是你,过来,我要问你话。”
闵子敬心里闷着一团火,在家里不能清静,出来喝点酒都能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长官,有事吗?”
侯骁抽着烟打量他,说:“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动起手来可一点都不弱啊。”
闵子敬没说话。
侯骁点点下巴:“行了,看你这样儿,读书人吧。在这儿等会儿,别动。”
闵子敬道:“长官,我家里还有事。”
侯骁“哎”了一声,这人脾气挺拧啊,一般人看到他这身军装就知道好声好气的和他说话,哪来的这么个愣头青啊,说话硬邦邦的。
“你往那看看。”
闵子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自己推倒在地上的日本军人被另外两个人扶了起来啊,正指着自己。
侯骁倚在车门上,抽了支烟给他。
其实他平时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是这会儿,少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来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侯骁不想看着这个文气的青年被那几个日本子欺负。
闵子敬接过烟,说:“谢谢。”
“嗨,甭客气,举手之劳。”
“他们……不会过来找麻烦吧?”
“敢!东北是咱们的地盘儿,他是龙也得趴着,何况几个日本子!”侯骁底气十足,看看他的脸,又问:“哥们儿,喝多了?你这么瘦,一看就不知道不能打,就别这么晚一个人在街上晃,容易出事儿。”
闵子敬疲惫的摇摇头,学他靠在车门上,微微仰着头抽烟。
侯骁在这儿等了半天,也够无聊的,一个劲儿逗他说话,但闵子敬却只是冷冷看他几眼,没有和他瞎扯的心思。
抽完一支烟,闵子敬回头一看,那几个日本人还站在那儿,没有要走的意思。
侯骁道:“我这儿还站着岗呢,要不我就送你回去了。不然这样,你等一会儿,我把我长官送回去,再一道送你?”
闵子敬摇头:“不必,我坐黄包车就行。”
“你以为他们会这么轻易就算了?”侯骁摇摇头,“这些日本子都是禽兽,看你好欺负就不会放过你。”
闵子敬没说话。
他抿着唇,觉得今天真是糟透了,事事不顺。
第60章
新民窑业公司的开业典礼如约而至。
这是青禾经手的第一家公司,在这个时候,他很想让张铮和自己在一起,分享他的喜悦。但张铮近来去讲武堂去的勤,家里睿睿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他不好开口。
在鞭炮爆炸的声音中,新民窑业股份有限公司正式开业。
青禾轻车熟路的与公司其他股东谈笑风生,这些人现下他或许还不熟,但将来说不定会一起做事。
杜仲远也在人群中,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宾客,而往常总是陪在他身边的侯玉芝今日不在,许多人都问他为何不见尊夫人,杜仲远敷衍过去。
“仲远兄,玉芝姐好些了吗?”
杜仲远眼中带些敌意,看着青禾。
青禾无奈道:“我们不是敌人,对玉芝姐来说,和我、和大少合作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她自己的安全。”
杜仲远硬邦邦道:“好些了。”
开业典礼上,青禾不得不喝了些酒,脸颊泛着绯红,如同梅花初绽的花瓣儿。
今天为他开车的人不是王永泽,而是王先奔。
“姓卫的兄弟两个真他娘不是东西!”王先奔回头道:“我觉着挑了他们的手筋还算轻的,不如——”
青禾摇摇头:“王哥,没这个必要。他们怎么说也是闵子敬的舅舅。”
回到帅府,张铮也恰好回来,身边跟着副官侯骁还有近来常跟在他身边的讲武堂里的学员齐奇。
青禾不动声色的打量齐奇。
张铮过来扶住他,皱眉不悦道:“喝酒了?”
青禾朝他一笑:“盛情难却,不得不喝,不过我有分寸。”
齐奇貌似目不斜视,余光却悄悄看着这个人。讲武堂里传的沸沸扬扬的,说张铮连媳妇都不愿意娶,偏要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齐奇仰慕张铮,也好奇能让他收心的人是什么样儿。
如今一看……
齐奇拧起眉毛,原来少帅喜欢的是这种“弱柳扶风”的小孩儿?
张铮结实有力的手臂扶着青禾,没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禾回去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时英儿在旁边,看他皱着眉,连忙送上一盏浓茶。
“大少呢?”
英儿道:“府里来了客人,帅爷、大少都在议事厅谈事儿呢。”
青禾去看了看张睿,苏茜不在,两个新来的奶妈守着睿睿,原来的那两个跪了一天两夜,还是让苏茜打发走了。
睿睿睁眼看着他。
青禾道:“还难受吗?想不想吃东西?”
张睿拉着他的手:“想睡觉。”
青禾怜惜的看着他阖上眼、睡着了才走。苏墨云给张铮诞下了两个好孩子,只可惜她走得太早,连一声“妈”都没听他们叫过。
议事厅灯火通明,显然张义山他们还在谈。
青禾绕进厨房,打算随便吃点儿什么充饥。
侯骁跟在他后头进了厨房。
“怎么了?有事儿?”青禾盛了碗白粥,这不是饭点儿,厨房里也没什么东西。
侯骁不客气的也给自己弄了点儿吃的,坐在青禾旁边,边吃边道:“子冉,你认不认识一个人?”
“谁?”
“闵子敬。我听说他常去那个什么裴多菲俱乐部,你不也去吗?你一定认识他吧?”
青禾不动声色道:“不算太熟,有什么事儿吗?”
“嗨,也不是什么大事……”侯骁道:“那天他的外套落车上了,我想着怎么也得还给他啊。”
青禾沉默片刻,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晚上,张铮不是去见几个朋友吗,我在外边儿等着,有几个日本人缠着他,我就顺手把他送回去了。”
青禾放下瓷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侯骁一时愣住,青禾的目光和往常不同,不再是平静、温和的,其中居然充斥着冷冰冰的压迫感。
“你是张铮的副官,你的职责,是保护张铮的安全。可你居然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靠近,把张铮置于危险之中,侯副官,看来你不太适合这个职务。”
“我……”侯骁语塞。
侯骁和大多数当兵的不一样,他并非出身贫寒家庭,他的父亲在香港有一份很大的家业。他曾和张铮说不在乎所谓的升官发财并非虚言,对他来说,钱财并不重要。
张铮待他一直很不错,这也让侯骁越来越恣意。
青禾言尽于此,起身亲手洗干净碗筷,转身离开。
而侯骁则在厨房里坐了很久。
“你把侯骁给训了?”
青禾抬头,张铮边解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边看向他,“说了两句,要是闵子敬真的别有用心,他就算死也难辞其咎。”
青禾从来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但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的吐出“死”字,而且他很认真。
张铮明显察觉了这一点,不过不以为然,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灯光下正翻一册德语书的青禾。这小禾苗儿身上有一股拧劲儿,从很多事儿上都能看出来。
“铮?”
青禾奇怪的看着他。
张铮嘴角勾出一个笑,说:“灯下看美人,果然如此。”
青禾心中有几分躁意,但没有表现出来。
“对了,你上回给我的那张虎皮,我送人了。”
“嗯?”
张铮道:“齐奇那小子背上受过伤,怕冷,我就给他了。”
青禾不是小器的人,一张虎皮算不了什么,那只不过是他随手在皮货店里买回来的东西而已,但送给齐奇,这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青禾心思转了转,放下笔,说:“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
张铮挑眉道:“你不是要我尊重你?”
青禾抿唇笑起来,眼中映着温暖的灯光,看起来仍然是一个眼神清澈的少年。
“这是小事。”他说。
张铮是一个大方的人,青禾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能把近郊一处老宅随手赠予才到身边儿不久的情人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而且张铮也必须大方,他是将,必须得让手底下的兵誓死追随。
张铮道:“别看了,睡觉。”
翌日,奉天十几家报纸都登出了爱国商人刘如洁在家中被杀害的报道。
报童拿着一摞报纸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喊:“刘如洁家中被害,疑是日本人招揽不成恼羞成怒行凶杀人!刘如洁家中被害!日本人行凶杀人!”
东北商会的会长刘干远愤怒至极,和数位在奉天德高望重的老人、鼎鼎有名的实业家一起上了帅府的门,而帅府门口,刘如洁的家眷、族人跪了一片,嚎啕大哭。
喜来连忙好声好气的把人劝了进门。
张义山也动了肝火,连骂好几声“他妈了个巴子的!”。
刘干远道:“我等不过一介草民,原本不敢妄登元帅府邸,然刘兄一事,我等气愤不已,也惶恐不已,若在元帅的奉天城内,我等本分商人身家性命仍不得保证,往后恐怕不得安寝,不得安寝!”
“张元帅,刘兄乐善好施,整个奉天城内谁人不知?便是您,当初日本人用阴谋诡计唆使百姓抢兑奉票,刘兄和我等可是一张奉票都没兑!”
“是啊,张元帅,这这,如洁兄不过是拒绝给日本人当官,就惨遭此横祸,往后我等,纵然想支持元帅,恐怕也有心无力啊!”
张义山焦躁的在厅中踱来踱去。
“他妈了个巴子的!反了天了!”
青禾此时正在哄睿睿和晟儿,虽然有时候还会咳嗽,睿睿的烧已经完全退了下去,苏茜给藤田一郎送了一封厚厚的红包。
“张铮!你去!让万秘书过来!打电话问问那个松本大助,他娘的这是想干什么!”
张铮道:“松本不会承认,咱们没有证据。”
刘干远等人面面相觑。
喜来扶着刘如洁的遗孀进来,她的长子刘宁銮在另一边支撑着母亲,不过他自己的脸上也全是泪。
刘夫人挣开喜来的手,膝盖弯曲就要给张义山跪下。
张义山连忙扶住他,“刘太太,这,使不得使不得。”
刘夫人涕泗横流道:“元帅,求你给亡夫做主啊!”
喜来连忙扶着刘夫人在一边坐下,刘宁銮跪在地上,高声道:“大帅!求您为家父讨个公道!”
议事厅内乱成一团,刘夫人哭的快要背过气去,刘宁銮狠狠磕头,议事厅内铺着厚厚的地毯,他的头一下两下倒也磕不破,但他一点力气都没留,整个额头很快红了起来。
刘干远等人在一起交头接耳说个不停,不断摇头,脸上也不可避免的露出惶恐之色。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他们了?谁还敢拒绝那些日本人?
张义山脸涨得通红,恶狠狠大叫道:“喜来!去拿我的枪!这些日本子,在老子的地盘上还敢这么嚣张!我要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是!”喜来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跑了出去。
驻扎在帅府的卫队旅第一团在长官的大声命令中很快集合,肩上扛着七九步枪,目光冷峻,杀气凛然。
张义山气势汹汹道:“他妈了个巴子的!这些日本子,在咱们家门口,杀咱们的人,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他们愣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亲自带兵,出了帅府。
这是日本关东军永远为奉天、为东北所嘲笑的一天,也是所有奉天人乃至所有中国人大吐胸中恶气的一天,日本驻奉天大使馆被奉军的枪炮夷为平地,松本大助被杀,使馆所有日本兵命丧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