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远心神不安,来回踱步,十分焦躁。
二楼,裹着绸缎睡袍的侯玉芝面无表情的俯视他,良久道:“去煮碗面,我饿了。”
杜仲远猛地抬头,高兴的话都说不清楚了,连忙跑到厨房为她准备夜宵。他切了一大块卤牛肉,又洗了些青菜,力求把这顿夜宵准备的更丰盛。玉芝需要营养,孩子也需要。
夜宵准备好后,杜仲远本想端到卧室,没想到侯玉芝已然下了楼。
她坐在椅子上,这回没有避着他,光明正大的点了支烟。
杜仲远将大碗放到桌上,说:“尝尝怎么样,不好吃我再去做。……先别抽烟了。”
侯玉芝瞥他一眼,居然真的把烟按灭。
她并未对这碗面作出评价,只是吃了个干净。
杜仲远拿起碗,打算放到厨房明天让老妈子洗,侯玉芝手里拿着一支烟,看样子很想点燃它。
杜仲远动作慢下来,侯玉芝顿了顿,把烟扔掉,杜仲远舒了一口气。
看着他的背影,侯玉芝无声道:“傻子。”
第89章
杨兴思的到来让青禾十分担忧,他把醒酒茶递到张铮手里,忧心忡忡问:“那位特派员真的只是来购买军械的吗?我总觉得不安心。”
张铮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管他。”
“或许咱们需要提前做些准备?”青禾小声道:“当时在别院的人嘴也不知道紧不紧,我得和王先奔说一声,让他注意些。”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想,时时刻刻都得谨慎才行。
张铮低笑,放下茶盏伸手把他抱在腿上,轻描淡写道:“不用想那么多,就算杨兴思真的查出来了,姓沈的还能怎么样?老帅不是怕他,不过是给彼此留个面子。”
他对沈山海的权势不以为意,当然他也有这个资本。哪怕在整个中国,他们奉军也是独一份儿,何况张义山在奉系内根基稳固,他将来又要接过父亲的位置,没什么能让他胆怯。
青禾口中发苦。
“留个面子”?他看到的可不是所谓的“面子”,他只看到了两条人命,因为他们背弃承诺而逝去的人命。张铮虽为此和张义山起了口头上的争执,但他并未真正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忘得很快,概因从前见过的腌臜事太多,能狠下心来做正确的、无后患的事。
青禾不行,他甚至发过两次噩梦,有一回还惊恐的叫了起来,张铮被闹醒,搂着他安慰了好大一会儿还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张铮怜惜心疼的同时,也清楚意识到青禾的心肠还不够硬,他白日里不过是作出不在乎的姿态。这让张铮更心疼了。
青禾勉强点了点头,还是决定等明天起床后不在张铮目光所及之处便立刻给王先奔打电话。
张铮接连数日和陶文乐一同与杨兴思等人洽谈,陶文乐不是科班出身,他早年是个秀才,但对军械十分熟悉,顶的上半个技师。和技师不同的是,他的地位更高,更得张义山父子信任,也更懂得和人打交道。
而杨兴思的圆滑让张铮觉得厌烦。
有时候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杨兴思非得绕好几个弯子,张铮很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但没得选。要不是有陶文乐从旁和稀泥,他或许就直接把人扔下自己走了。
陶文乐私下道:“你权当自己在修行了。天底下这样的人多着呢,你往后只会遇见更多,不来往怎么行?”
张铮更烦躁,他很讨厌别人有意无意说他执掌奉系要如何如何,好像他老子已经行将就木似的。
陶文乐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按下性子,将来整个东北都得指望你呢,你不能只把自己当军人,你还得是一个政治家,一位领袖。”
杨兴思一行人才走到兵工厂,还没进车间便连说大开眼界。
杨兴思点了点厂内铁轨,感叹道:“还是你们的铁路修的好啊,我们一路北上,唯独在东北搭火车最便宜。听说这两年你们还成立了个交通委员会?”
陶文乐一笑:“杨处长看见这么一截铁轨就能想起来这么多,不愧是沈参谋长的左膀右臂。”
中国铁路发展的最初阶段,东北铁路的干线最大、线路最长、路网形成最早,但是,到清末东北大多数铁路主要控制在日俄手中,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和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及其支线总长度达2874公里,而真正属于中国的铁路仅京奉铁路山海关至奉天段,连同支线共计531公里,约占东北铁路总长度的百分之十五。当时在东北的土地上,铁路线尽为外国人把持,铁路之利尽为外国人所获。
张义山控制东北后,宣布东北自治,开始大规模筹划在东北修建自己能控制的铁路。他不顾日本的反对,在两年前成立了自营自建铁路的领导机构和执行机构——东三省交通委员会,开始筑建东北铁路网。
而真正让张义山下定决心加大铁路建筑力度的,仍是战争。
与苏联关系交恶时,他想向北满增兵,但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对张义山运兵限制苛刻,不解除武装一律不准搭乘火车,张义山气得摔了枪,把交通委员会的会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张义山看到的不止这些,他想将来万一有谁要来打我老张的老巢,我他娘得有兵啊!黑龙江的兵怎么南下?他得用火车啊!满洲里到绥芬河、哈尔滨到长春的铁路握在苏联手里,他娘的这不是掐着我老张的脖子吗!
东三省当局和商民投资修建铁路的热潮因此而起,多种性质、多种形式的铁路纷纷上马,加快施工,他们顶着日本方面的压力采用明争、暗抗、软磨等多种方式和日本周旋在东北大地上,大力推进着铁路建筑。
张义山以自行筹款的方式,陆续修建了奉海、吉海、打通等铁路,并计划着手修建东北两大干线:一是葫芦岛经由通辽,齐齐哈尔至瑷珲的西部干线;一是联系京奉路,经由海龙,吉林到佳木斯的东部干线。他还筹备建筑葫芦港,试图通过自建铁路把奉、吉、黑及内蒙联系起来,以葫芦岛做吞吐港口同时在南满铁路的沿线设卡征收货场税等,用以限制日本利用南满铁路在东北掠夺财富。
这确实对打破日本长期控制东北铁路干线和垄断铁路运输的局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对此日本深为不满,认为东北修筑的铁路是南满铁路平行线。
日本多次对张义山提出警告和抗议,反对中国筑路建港。张义山不理不睬,和日本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
张铮一向憎恶日本,三省铁路修建他也起了很大作用,此时,在黑山,由京奉铁路局修筑的一条大虎山至八道壕的长二十九公里的支线正运输煤炭。
杨兴思也只是随口一说,陶文乐简略谈了几句,就此揭过。
陶文乐带着众人走进一个车间,向杨兴思等人介绍兵工厂现状,他还半开玩笑的说了句:“这些都是咱们厂的机密,要不是杨处长千里迢迢北上,我可不会把这些摆到旁人眼前啊!”
东三省兵工厂这两年发展的越来越好,能造的枪炮种类越来越多,今年还打算增建炼钢厂,安装三座三吨电炉,自炼炮管钢、高速钢、工具钢等,供本厂使用。
工厂拥有国内仅有的兵工专用精密检测仪器设备,年产各式步枪六万多支,轻重机枪一千多挺,野炮、山炮、重炮共一百五十门,枪弹一到一点八亿发,各式炮弹二十多万发,以及大量的炸药等。
在旧中国各兵工厂中,东三省兵工厂以炮厂成就最为突出。它所生产的火炮口径之大、品种之多、质量之优,为同时期各兵工厂所不及。该厂仿照日本“三八”式,制成“奉14式”160毫米重榴弹炮,射程达5900米。
张义山张铮父子二人私下还达成共识,决定两年内建立兵工学校,建成炮兵射击试验场等。
兵工厂内也有几位日本技师,今天陪同参观是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反对战争,把自己的事业和兵工厂联结在了一起。
这位日本技师很得陶文乐信任,他详细的介绍了这个车间内的各种机器,杨兴思手下的技术人员不断提出各种问题,技师们也一一回答了。
当然,陶文乐嘱咐过,没有任何技师的任何一句话会设计兵工厂真正的机密。
在兵工厂内转了一天,杨兴思叹道:“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
和他一起来的几位技术人员也惭愧的低下头,其中一个年长的说:“想要达到这般规模,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陶文乐哈哈一笑,说:“杨处长,可别这么说,咱们这儿穷乡僻壤的,和你们那儿可没法比。”
张铮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兵工厂是他的骄傲,是整个奉天的骄傲。乱世之中,唯有将兵器握在手里才能有立足之地。
青禾曾和他聊过林致远“藏富于民”的主张,张铮认为有些读书人实在太过天真。在弱肉强食的年代,手里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没有枪一切都是空谈,没有武力什么都守不住。
有朝一日若日本退出东北、退出中国,他们的政策或许可以做些改动,但只要国内仍然军阀林立,只要外国军队还没有撤出中国,军队、兵工厂的重要性便胜于一切。
杨兴思对大名鼎鼎的“少帅”也很感兴趣,张义山只有这一个儿子,据说宠他宠的不得了,连他成了个纨绔都视若无睹,只把他当成心头肉。
杨兴思来之前还担心过,他既不希望这个张铮聪明到能和沈山海博弈,又担心他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将来没法共同谋事不可用。如今一见,杨兴思知道这个出身显赫年轻将领绝不简单,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然而言行沉稳,思路敏锐,目光令多年周旋在权力核心的杨兴思都为之倍感压力。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有那么一个老子,这个年轻人的起点太高了。
第90章
月光暗淡,一抹乌云缓慢飘过,地上,十数辆军用卡车悄无声息开过荒郊,其中一辆右窗中探出一只手,猩红烟头在暗沉沉夜幕下忽明忽灭,凭空添了几分诡异。
齐奇掐灭香烟,警戒地观察周围,边道:“等会儿到了你先别把车停的太近,我先和他们打个招呼。”
司机道:“齐副官放心,我明白。”
齐奇把一条毯子裹在身上,说:“我睡会儿,半个小时之后叫醒我。”
司机分神看了一眼,在月光下分辨出来:“这是虎皮?这么好的皮子不多见了。”
“我身上有旧伤,少将体贴下属,送给我的。”齐奇笑了笑,神色间有几分骄傲。
他崇拜、尊敬张铮,张铮是一位优秀的将领,指挥作战能力强,格斗技术、身体素质过硬,在讲武堂毕业之后参加或者率领过数次大规模地剿匪,获得百姓们的拥护。他在军阀混战中带领卫队旅将钱熙辅打的不敢进犯东北一步,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将。
最让齐奇神往的是,张铮不仅拥有不同常人的将帅之才,还有巨大的人格魅力。他和奉军中老一辈的将领军官不同,和新一辈的士官派和大学派也不同,他既不像前者一般粗犷到让人难以忍受,也不同后者般锋芒毕露不知天高地厚。
张铮是一个复杂的人,在军装之下他大多时候沉默、冷淡、威严,只须一个眼神便能让最不服管教的兵低头,偶尔他又会露出几分痞气,像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大少爷。
齐奇听说过关于张铮的许多传言。
他无法将旁人口中肆意妄为、仗着大帅权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张大少和英俊威严的少将重叠,但心中时常发痒,好奇张铮从前的样子。
张铮是他的伯乐,因此除了对强者的崇敬,齐奇对他还有更深的感情。
他希望少将能永远是天之骄子,不用为任何事妥协,不必为任何事烦心,他希望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是衣食住行,还是权势情人。
因此他不喜欢青禾——或许该叫他张子冉。
齐奇在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人是张铮的污点,是他的累赘。张铮如果只是一个纨绔少爷,捧戏子没什么不行,但他不是,他是奉军的将领,是将来张义山的接班人,是东北的希望。他注定是要生活在所有人的目光和评价中的,而青禾的存在只会成为他的污点,人们会津津乐道于张铮迷上了一个小戏子而不是将目光放到他的功绩他的作为上。
齐奇只要想一想便无法忍受。
他也不懂为什么英明果断的张铮会喜欢这样一个……玩意儿。
齐奇想,哪怕青禾是个女人,他都不会这么介怀。或者张铮不要这么明目张胆的把他带到所有人面前,不要给他什么身份,不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那么看重他,不要……那么疼他。
齐奇睡不着了。
他闭着眼,手指攥紧虎皮。
他很庆幸能被张铮在讲武堂看中,能跟在他身边做一个副官,他知道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和资本,他知道只要他好好干多立功将来便能前途无量,他很骄傲,很高兴,这些对他来说也不可谓不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报答张铮的知遇之恩,希望能为他的成就添上一笔。
齐奇心烦意乱,微微睁开眼。
军车在夜幕中前行,车灯晃晃悠悠,远处传来不知名虫子的叫声。齐奇手指动了动想再抽根烟,但最后没有。
他睡着了。
“齐副官!齐副官!咱们到了。”司机轻轻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