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咬牙,作出了决定:“既然翼双飞没用了,留着也是留着,不如给我,我想带它们回去。”
翼双飞是卓尔和的宝贝,他和应解语一起逛集市,一起看到那对独特的马,应解语随口说了句喜欢,卓尔和就费尽心思,从它们的主人手里购买回来,从此后,它们拉着他的战车,奔驰于草原的疆场上,所向披靡,丧尽了多少敌人的胆。
他说过,那两匹马,一匹是他,一匹是他的小语,注定连在一起,不死,不分离。
卓尔和死了,翼双飞老了,关西月,却还手握缰绳,作他最后一次赌博。
可惜应解语不妥协,他问他:“回去?你要回哪儿去?”
关西月咬牙,嘴在胡须后紧紧抿着,良久,才含糊吐出一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是满人,这时自然回关外,和兄弟们一起喝酒打仗。”
“你走时也没跟他们说一声,他们肯放过你、让你官复原职?”
关西月不耐烦:“复不复都无所谓,我只求痛快大杀一场,建功立业。”本来或许是试探,说着说着,已成决定。连他自己,也重新渴求起戎马生涯来。也许,他已经渴望了很久,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应解语看看他,点了点头:“你本来不是我的人,想走,就走吧。这些年承你照顾,无以回报,你一路上需要什么,说了出来,好替你预备。”
关西月心里一痛,渐渐的,却又痛出气,痛出火来。走就走,他说得对,他本来不是他的人,他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他答应卓尔和保护他,可现在早有人在他身边了,再说,他这么无情,谁能伤害他?
“要什么?要的东西,都有了。”关西月生硬地抛下最后一句,看也不看他,策着马,他们走了。沿着李自成行军的方向,却是,去作他的敌人。
应解语站得笔直,目送他们离开。走的是一个人,一对马,他放手的,却是一段人生。从此后,除了记忆,真的是再无瓜葛了,而记忆,也终将随着岁月淡出。
他是难过的,他的眼睛这么悲伤,只有关西月看不见。当他和李少情在一起时,他刻意忽略他的快乐;现在,他又被蒙了眼,看不见他的悲伤。
他喜欢过他么?他喜欢的,可能永远是他心里的应解语。也许应解语意识到这点,才始终说不出想对他说的话,他本想告诉他:“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一路走好,我会记住你,是记住你这个人,而不是他的‘托付’。”他终于没能说出口。
李少情搂住了他腰,声音异常温柔:“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再看,我可要吃醋了。”应解语不掩饰他的悲伤,他心里坦荡:“他对我很好,本来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李少情不语。应解语抬头看他。
他比他们初见时成熟了一些,收敛了浮躁与傲气,只有英俊,像沉淀了多年的酒,越发得诱人。这个人的极端、残忍,都是为了爱他,而他,早不知什么时候,已对他深深迷恋,无法自拔了。
想安抚他的心,他做了选择,和关西月、和过去,彻底告别。其实曾有过一丝奢望:关西月会继续隐忍,他什么也不会失去,但奢望只能是奢望。他伤心了一阵,甩甩袖子,又振作起来。人生总有缺憾,而这次,他毫无怨言。
“人已经走了,以后我可只得你一个了。”他说。
“你放心。”李少情收紧揽住他腰的手,俯身,他不在乎当着众人面,给出他誓言般的深吻。
众人无声,各种心思,在各人心里滋生。
杨初寒却怔怔的,看着那两个拥吻的人,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当初定王府戏班的师兄们,如今只剩一个文重元,还伴在他身边。
文重元探头往外一望,又收进头,兴奋地冲杨初寒说:“瞧见了没?真厉害。李公子就是李公子。”他坐在马车中,圆圆的脸,平凡的,即使浏览过千遍,也不过一个模糊的印象,可他年轻的眼,却灼灼的,跳动着生机,此时不甘寂寞,有些不安份地,去偷看杨初寒红润的唇。“他一定很喜欢你小师叔。”他难耐干渴,莫名蹦出一句。
杨初寒却寒了脸,冷冷地说:“他才不喜欢他呢,他不过是作作样子。”
文重元奇怪:“他干么要作作样子?”
杨初寒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头猪,他想大声吼,你没眼睛么?你们都没生眼睛么?李少情摆明了在报复。他没有忘记杨飞凤,他始终深爱他,可他却背叛他的爱,走了,死了,远远离开了他,他这么骄傲的人,不甘受辱,才接受了他的小师弟,为的,就是刺激杨飞凤的孤魂。
他太傻了,他身边人更傻,明摆着的事实,他们就是看不见。或者,他们是,不愿看见。他们全是一夥的,联合起来欺骗他们的主子。
他不回答文重元,又一次探头出去张望,李少情已不见了,他们上了马车。那两匹马,一红一白,多美丽,多高贵。还有这支车队,这一切,都是好的,它们本该属于他哥哥,属于他杨家。
车队动了,摇晃着,晃向江南。杨初寒突然对文重元妩媚地一笑,手指轻撩,将额头碎发撩向一边,他笑得清纯,而妖娆:“重元,我好看么?”
文重元一呆,细细看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好看。”
“有多好看?有我小师叔好看么?”杨初寒步步紧逼。
文重元脱口而出:“那是自然。他不过中上姿色,你可是人间绝色。”
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应解语照顾着他食宿,没有多少热心,关心却从不间断,他饮水不知思源,却在他身后说他的坏话,不是好人。可他又忍不住翘首,期盼杨初寒的反应。
令他失望的,杨初寒又恢复了严冬的表情,他在他面前,似乎一直是这个季节的表情。他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车子晃晃悠悠,他渐渐的也倦了,不再痴想,闭上了眼睛。也许睡前盯了太久,梦中,那红唇也突兀地出现了,他瞅人不见,一下子上前含住。嗯,果然是,甜的。
文重元的好梦,李少情天天在应解语身上演,不过,两人都不急切了。他们像携手闯过刀山的情侣,如今只想静静依偎在对方身旁,携子之手,与子共老。
车队一路晃着,遇到过一些麻烦,只是偶尔飘过的灰云,转瞬不见,挡不住的晴空万里。
应解语靠在李少情怀中,一路走来,他真正深陷了,像在做个梦,梦游着离了北京,梦游着一路南下,梦游着到了嘉定。
车终于停了,应解语下了车,这儿刚下过雨,地还湿湿的,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他,回到了江南。
勾引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应解语离开江南快十年了,江南,在记忆中,已吐丝成茧,破茧化蝶,成了他心底飞舞的一只美丽蝴蝶,如今回来了,记忆与现实,一一比照,反是现实,有些寒酸,像旧书中夹着的死蝶,十年来不曾大动,只是身子更残更破些,颜色更黯淡些。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应解语没有大期待,因此也没有大失落,他随遇而安的,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小桥流水,他伴着李少情,安心的、满足的,过着一天又一天。
京城那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李自成匆匆回京,匆匆登基,匆匆离京;清兵占据了北京,追封朱由检为庄烈帝,以帝制改葬,臣民为其服丧三天;仗仍在打,尝过甜头的人不肯放手了,只是处处动乱处处兵,一时似乎人人与他作对,李自成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不好了。
嘉定远离京城,江南民风古朴,人人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政局动荡,在这里,不过是些时新的评话,掀不起多少波澜。
应解语有着江南人的通性,对时事漠不关心。只要它们不发生在眼前,他只作不见。除了与李少情恩爱缠绵,时而为他处理一些家务外,他仍是做他的本行。江南水土养人,多的是才俊之士,当时在北京开的惊园戏社,他又在嘉定重开出来,规模小了些,他主要专心于戏曲研究,闲时教几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唱戏。
日子如水般滑过。
回到江南,快一年了。应解语没什么变化,倒是李少情,变了不少。他在做些什么生意,很少和应解语谈,知道他不感兴趣。即使这样,也让应解语知道了一些事情。
“你在找太子?”应解语不明白,李少情一向看不起朱由检的统治,他还未倒台,他就偏向李自成了,何以到了今日,天下眼看是大清的了,他却反而吃起回头草来。
李少情笑得温和.他一番挣扎,渐渐结出果实,他已下了决心:“不错,我正找太子。李自成这厮,上不得台面,太令我失望,推倒了大明,却建不起他的大顺。我们汉人,又怎能屈膝于东虏?自甘堕落?小语,从前我唯利是图;现如今,我厌了那样的自己,我想找回更久以前的自己。不是为了利、为了活而活,而是为了信念而活。或许傻,我有预感,这是错误的投注,但我还是要试一试。李自成不行了,能与大清一斗的,只剩下大明的皇族,我要找到这个幌子,以他召集起与我一般不甘的汉人,重新夺回京城,赶走东虏。”
应解语无语。
与李少情相似,另一个搬家以后大有变化的人,是杨初寒。他已经出师,正在李少情手下试练身手,他不特别聪明,但他勤快,于自己份内的事,一丝不苟。敬业,加上恭顺,李少情对他,很满意。
于是,他活得更加忙碌,一切为了他的主人,越忙,他越神采飞扬。他已是李少情的心腹之一了,每天每天,他陪在他身边,替他分担忧劳,他的一个挑眉,一个微笑,都是他珍惜无比的奖赏。他不再是个吃白食,看人脸色的少年了。
心里,杨初寒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始终相信,李少情还在爱他哥哥,从不间断的,应解语,只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而李少情,也只是为了报复,才给了他个空子可钻。也许,他也有点怕寂寞。他为杨飞凤的所作所为不齿,但他知道,他也是爱李少情的,错误的姻缘,他们错失了彼此。这遗憾,却要着落在他身上来弥补。
谁知这不是个自欺欺人的借口呢?只是那男子的容颜太俊,权势太大,一开始,就震了他个心猿意马,这些年下来,朦胧的情愫,终于蕴育出一片情天。他有了能力,他有了资本,他按捺不住,要开始诱惑他了。
李少情多么聪明,多么老道,杨初寒自以为高明的勾引,在他眼中,不过孩童的戏耍。他不是不得意,得意过后,更多却是不快。
若是旁人,他早打发走了,只是杨初寒身份特殊,他是应解语最敬爱的大师兄留下的弟弟,他的负担,也是他甜蜜的负担,他不会为了一个小孩的痴心妄想,而伤害应解语的感情,所以他只回避。
几个巧妙的暗示,已经明明白白,偏偏初生牛犊不怕虎,杨初寒固执地相信着自己的成见,不肯放手。他继续勾引,继续失败。李少情的表情已不耐起来,而杨初寒的忍耐,也快至极限了。
春已去,夏刚至。端午过后,难得几天空闲,李少情和应解语,携手游嘉定。
嘉定很小,几步,就走完了。应解语对它太熟悉,像对掌中的纹,他带着李少情,去孔庙。
庙前有三座牌坊,仰高,育才,和兴贤,坊前石柱上,雄据着七十二只石狮,是孔子七十二位贤徒。逛了大成殿,在殿前古老的龙凤柏下稍作休息,亲亲我我一番,站起来,又继续漫步。
往东走,很快到了龙门桥。往下看,是五条流水,五条龙合成的汇龙潭,湖水不是很清,远远比不得关外少人迹处的沙漠湾泉,却出奇的绿,出奇的柔,软绵绵的,像绸缎,勾引着人心,和它一起款摆,悠缓从容,一如这江南平淡的日子。
他们租了船,去潭中的应魁山玩,山上有座亭,有些名气,唤作凌云亭。
他们刚上了凌云亭,便有人匆匆赶来,找李少情回去处理一些急事。李少情无奈,应解语笑着推他:“去去去,早点办完了事是正经,不然你在这儿牵挂着,你也不放心,我玩的也不尽心。”
李少情深深吻他一回,和手下人走了。
应解语一人继续游荡,山水还是原来的山水,颜色却分明淡了。不久,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应解语更没心绪,随意在路上买了把伞,匆匆赶回。
他们如今住的地方,远不及李园气魄,却更精致。竹林幽幽,典型的江南风味,应解语喜欢。李少情曾捉着他的手,共书过此园的名字:双飞。
雨越下越大,顷刻间,世界模糊了。
“呀,呀,这雨下的。”应解语回了双飞园,抖着身上的雨水,下人们忙上来替他换衣。
他趁此机会,洗头洗澡,披着一头及腰的濡湿长发,换上了在家穿的素白袍子,眼睛一转,见不着李少情,心里空荡荡的,甩甩湿发,还是决定去找他。
黄昏的园林,伴着雨,如泣如诉,应解语踏在长廊上的脚步,沾了雨意,也有了寂寞味道。这又触发了他的戏性,捡流连在脑际的应景小曲唱了几支,有小丫环经过,虽然习惯了,仍要捂嘴笑,好意的嘲弄。应解语多半不察觉,察觉了,也不在意。
到了李少情理事的厅外,他促狭心起,从开了一道逢的窗外,向里望。
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人睡着了,面孔背着他。另一人半跪在他身前,手里还握了一本小册子,目光却痴痴的,胶着在那睡着了的人脸上。
忽然,那睡着了的,动了一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半跪着的,吓了一跳,渐渐的,脸红起来,压倒一树桃花。
他很小心的,拿起地上的一条孔雀毛织披肩,披在那人身上,他的手指划过他的面颊,他一惊,脸更红,趁温度未及退得完全,他迫不及待的,一张口,含住了那根手指。
有人不解风情,偏在这时闯了进来,要通报什么,被杨初寒止住:“嘘,没长眼的东西,没见爷在睡么?先出去,他醒了我再叫你。”
下人不敢反驳,不大乐意地出去。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训斥自己?一副主子口气,大家不一样是奴才、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的?什么东西!下人忿忿。
应解语也转身,不看了。
走去听雨轩,他一个人坐着、想着。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么?
天色昏暗。密密的竹林,差次的屋檐,在雨中潜伏着,张牙舞爪。
不知坐了多久,一个路过的丫环发现了他,叫了一声,忙为他点燃蜡烛:“应公子怎么在这?快开饭了,李爷找了你好久呢。”她偷看他脸色,他还和平时一样,她看不出文章。
“今儿这雨好,我想再听听,你去泡杯碧螺春来。”应解语平淡无波。
小丫环去了,却没再来,来的,是杨初寒。他是好久没正眼看过他了,什么时候,他出落得这般美貌了?深情而决绝,他尤胜杨飞凤当年。此时,这美人脸上笑得动人,眼睛却瞒不了人,他刚哭过,他受了什么刺激?
“小师叔,听素眉说你要喝茶?”他强压着感情,抖动着手,为他提壶,倒茶。他背对着他,袖子不断抖,一杯茶,却倒得格外久,仿佛够应解语唱一出折子戏了,生生死死,他还不觉。
应解语心里叹气:这孩子,当初不唱戏是对的,他哪是那块料?
杨初寒似乎终于理清了情绪,回转身,他着意殷勤,含笑含泪,替应解语捧上了茶。
应解语接过茶杯,一闻味道,已知不对。太拙劣了,他都不忍拆穿。假意吹着茶,他在等他开口,无论如何,他要给他一个自醒的机会。杨初寒完全入了魔,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光直勾勾盯着应解语的动作,他一口一口气,吹得他紧张、发汗,募的,他似乎要喝了。
“不!”他冲上去,抢过茶杯,远远扔进湖中,一声闷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