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了下,刚要迈步,冷不防斜刺窜出一队骑兵。满清的服饰,是应解语熟悉的风景。然而那道风景,却朝他露出凶恶的獠牙。
“把钱交出来!”一个兵恶狠狠地冲应解语说。
应解语愕然:“什么钱?”
那兵懒得罗嗦,挥刀一砍,直直砍向应解语脑门。应解语吓了一跳,仗着身手灵活,堪堪避过了。他气得不轻,一手拉住马头,趁那兵第二次挥刀,右指在刀背上一弹,那兵握不住,刀飞出,应解语手一伸,将刀抓在手中,正要问,那兵已跳下马远远地躲开了。
身边丫环来拉他:“应公子,咱们快回去吧。”她声音颤抖,吓得一脸的泪。
应解语目光一扫,满街都是清兵,满人的服饰,汉人的脸,凶恶贪婪,毫不掩饰地向同胞伸出手。他们随意抓人,闯入人家,勒索他们财物,有人一个迟疑,就成了刀下之鬼。
不知谁在叫:“大夥儿尽量抢,今儿个一日抢的,全归自己。有不听话的,尽管杀!”
官兵响应上头号召,凶残本性,再也收不住。杀戮的诱惑,也像酒,一旦渗入血液,势必烧出疯狂。官兵起初还只是以抢钱为目的,杀发了性后,也不管钱了,纯粹地杀人,伤人,嗜血的游戏。
应解语让丫环回去,他挥着抢来的刀,杀了一个官兵,拖到暗巷,快手快脚剥了他的盔甲,套在自己身上。出去,他暂时安全了。假意挥着刀,劈出阵阵风声,没怎么费力,他已到了杨初寒住所。
门早被踢倒在一边,一个人,趴在地上,背在起伏,似乎还活着。
应解语上前,一把翻转那人,满脸的血迹,五官被戳坏了,两眼半闭着,一只眼珠却吊在外面,知道有人接触他,他像疯了似地挣扎,可惜没剩多少力气,只摇的那只眼珠乱晃。
应解语强忍住胃里的不适,问他:“重元,初寒呢?”
文重元只知摇头,他吓坏了,快死了。什么将来,什么梦想,在杨初寒将他推向清兵,自己逃走的一刻,全部没了,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杀戮、只有血、只有疼。他是吓呆了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求快快解脱,这疯狂的世界,他再也不要待了。
应解语手起刀落,给了他个痛快。挥一挥刀上血,他出去继续寻找杨初寒,寻找杨飞凤的亲弟弟。
这世界真的疯了,应解语经历过不少次战争,可哪一次,也不像这次。没有目的,没有止境般,浓浓的血腥味,已让他作呕,身上的盔甲,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却不敢脱下,脱下这乱世中唯一的保护。
他盲目地寻找了一番,又冷静下来,开始询问自己的“同行”,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非常美貌的。别人只告诉他,所有美貌的少年和少女,都会被献给李成栋,让他去河边找。
他去了。河边也是修罗场,却是快乐的修罗场。浮尸,漂满了河,有的还没死,鱼一般开合着嘴,众多满清士兵,正在清理尸体,理出一条通畅的河道,好供他们的主人通行。
李成栋,拘集了三百多条民船,短短一天,已盛满了子女金帛。他站在第一条船的船首,志得意满,不可一世。
应解语正在想:杨初寒在不在船上,如果在,他该怎么救他?忽然十几匹马一齐冲到,众官兵连忙往旁边闪,应解语也被挤到一旁,却清楚见到,十几匹马中央,正是李少情。
“少情!”他又惊又喜。
李少情似乎听到他声音,四顾一番,茫然了一瞬间,终还是没寻到他。应解语急了,用力往他身边挤,他听到他对李成栋说:“人呢?”
李成栋冷笑着,拍了拍手,一个人被压了上来。他头发散乱,神情惊惶,偏偏那份软弱,恰到好处地附着在他身上,让他本来就阴性化、柔美的脸庞,更添风姿。清兵见到他,忍不住吹起口哨来。应解语却吃了一惊:那人,竟是杨初寒。
“怎样?”李成栋似乎胸有成竹,“听说李公子很宠爱应公子啊,如今应公子都答应和我们回京一次了,李公子还不肯么?”
应解语心念电转,忽然间恍然大悟。是了,杨初寒被他们抓住,他为求自保,假装成自己,清廷的人要抓李少情,偷觑他手中的银两和武器,便饶了他一命,拿他作饵,诱李少情自投罗网。
恨,好恨。
应解语几乎咬碎银牙,却强忍住冲动。他不能出去,他一出去,假饵成了真饵,看四处层层叠叠,已经围满了清兵,他们是死路一条。他要冷静,静观局势,趁机救出李少情。
李少情看也不看杨初寒,只对李成栋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在京中不少朋友,正催我去京中看他们,这几日,若非嘉定城中炮弹乱飞,怕这时已在上京路上。”李成栋干笑,心想他这个饵果然抓对了,摆了个请的姿势,李少情只好下马上船。
他的一行随从,自然被拦在岸上。
李少情知道这时不能轻举妄动,他手下人少,敌不过李成栋的精兵,只有顺着他意,先回了京城再说。
谁也没想到,李少情刚上了船,李成栋身边一个兵,就突然发难,一个甩手,一把钢刀,呜咽着飞向李少情,刀尖对准他背心,竟是要一刀夺命。
李成栋为首,人人大惊失色。应解语离得远了,忙忙一刀挥出拦截,心却吊到嗓子眼,这一刻,除了李少情,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刀似乎震歪了那柄刀,但它的势头不减,“噗”的一声,有血溅出。
“啊!”他大叫一声,声音淹没在李成栋的怒吼中。
李少情回过身,脸色苍白,目光中有些奇异的晃动。应解语忽然清醒了,原来那柄刀,没有刺中李少情,它刺中的,是突然飞扑到李少情背上的杨初寒。
那个刺客,失了手,一愣之后,飞速转身,跳入了河中。河中死尸太多,清兵瞅不到目标,意思地放了两箭,就收手了。李少情却记住了那人容貌:邓远山。哼,李自成知道他背叛他了么?他这么恨他么?若非他无能,他又怎会背叛?
李成栋丢了脸,气急败坏,一面令人去追刺客,一面令人请大夫。他仍相信着自己的误解,不愿“应解语”就这样死掉。
杨初寒半边身子染满了血,失去了知觉,暗处,却又似千百只虫子在咬啮,疼个不了。然而他很愉快,他终于能为李少情做点什么了。“我没对他们说我是谁,”他紧抓住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点机会,他以为自己快死了,“重元说------他们抓了我,你不会放过他们------自己误会的------”
他说不出话,死命看着李少情,不肯陷入黑暗。
李少情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是他的错觉么?总觉得,他这次和自己说话,和以往不同。淡淡的甜蜜,淡淡的心酸,模糊中,有人按住他身体,紧紧的,然后背上猛的一痛,他喊也喊不出,眼前一片暗黑的血,他沉入了黑暗。
替杨初寒止了血,李少情一把抱起他,冷冷对李成栋说:“该起程了。”
李成栋心里愤怒,却不敢得罪他。
李少情进入船舱,想放开杨初寒,他一只手却死死攥住他衣襟不放,死死的。李少情想到他适才的奋不顾身,心软了,这孩子。他任由他抓住他。
李成栋却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到手下身上。突然瞥见船上另一把刀,他眼珠动一动,看向应解语。
一向机灵的应解语,不知道为什么还站在那儿。李少情没受伤,太好了。杨初寒救了他?也好,就凭这一次,他以往的过错,他全不放在心上,以后他还是他的好师侄,他会好好待他。
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过呢?
李少情没发现他扔的刀么?他没注意他,不是正好?免得露出破绽,叫人抓住自己,有了威胁他的手段。可是,心却不听理智的分析,自管自的,疼得一塌糊涂。
幸好,也只有一瞬。
李成栋大声发令抓住他时,他已醒了过来。
可他手上没有兵仞,周围又多的是敌人。眼珠一转,他现学现卖,要像那个刺客似地跃入河中,却还是晚了一步,肩上一痛,不知被什么人砍中了。
他只好退回来迎敌,敌人铺天盖地,他的心,也慢慢下沉。他不能曝露身份,可就此阴阳永隔?他想不了许多,只是一意迎敌。
忽然,围攻他的一个清兵,向他使了个眼色。他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死马当活马医,他向他靠拢。那人大叫一声:“都躲开,看我来收拾他!”他挥动双枪,兴起一阵疾风,周围人怕他只顾争出头,伤了自己,忙向外退去。
那兵一把抓住应解语手臂,凑到他耳边,又轻又快地说:“快吸一口气。”
应解语知道了他想做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吸完,已被一股大力带起。耳边水声一起,他的身子,已全部没入水中。
沉甸甸的,身子,一如心。
上京 有一群人在追他,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地往前跑,凄惨的叫声,充盈了耳朵,头颅与手足齐飞,天地共血水一色,他越想跑,越不能跑,渐渐的,他静止在原地,只有心,还在发狂般地冲刺。
有人向他走来,是卓尔和,他安心了些,以为到了救兵,向他伸手,他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了身。
“贝勒,救救我!”他喊,声轻却如蚊鸣,好像重重的愧疚,压倒了声音。
但他还是转身了,却是李少情的脸。“少情!”他欣喜若狂,一下子获得了自由,朝他扑去,他却接近不了他。他和他之间,有团旋转的飓风,他一靠近他,就被弹出来。李少情面无表情,忽然,他肩头探出个美丽的脑袋,一边舔着只血手,一边嘲笑他:“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杨初寒说。
然后,李少情和杨初寒躺倒了,当着他面,生猛地做爱。
他心痛如裂,血道阻塞,气也转不过来。满腔的委屈、痛苦、愤怒、妒忌,堵在嗓子眼,像一把尖刀在刮他的喉咙。刮着刮着,他醒了。
是在哪儿?
应解语眨了眨眼,隔了会儿,才明白回到了双飞园。昏倒前的情景,如开堤的洪水,一下子淹过来,一幕一幕,交叠却清晰。“呀!”他猛的坐起来,顾不得右肩复苏的疼痛,出门去看个究竟。
双飞园,安安静静的,像个怕事的孩子,此刻一声不敢发。应解语却因这不同平常的安静,更焦躁了。“有人么?”
自己的家,不过多久,他竟成了陌生人。
他的脚步匆匆,一间一间寻找,隐约的人声,从晓辉堂中传出。那是李少情平日处理帐务的地方,一瞬,他竟涌起无比的热望:李少情回来了,他还在。
声音越来越大,是争执。应解语一个迟疑,踏了进去。
晓辉堂中挤了二十多个人,都是不熟的面孔,仅仅从服饰,推测出是李少情雇的打手。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动,仿佛受了天大的不公正待遇,见应解语进来,静了一静,又重振雄风,准备为自己争取利益。
“都住嘴。”应解语被他们吵得头昏,他一心想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李少情后来怎样了,偏偏一群陌生人,突兀地出现了,一张一张口,逼得他不得不先应付。
“封儿!”他总算在这人堆中找到快被埋没的熟人。
封儿一脸的汗,是热的,也是急的,看到他却露出真诚的欢喜:“应公子,你醒了?谢天谢地。”转身对那些人,“这事明儿再说,如今李爷去了京城,生死未卜,你们平日受过他多少恩惠,若在这时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没说完,被一个白脸汉子打断了:“什么‘趁人之危’?什么‘落井下石’?你这种家养的奴才知道什么?我们是绿林出身,李少情出钱,我们才替他做事。如今他甩甩袖子走了,欠我们三个月的工钱没付,我们来管他要钱,有什么不对?”他一边说,旁人一边帮腔。
封儿恼极了,他是李少情手下一等一的红人,要在往日,谁敢小看他?如今,却实在不敢惹眼前这群人,只好低声下气:“是是是,各位都有理。只是李爷不在,我一个小奴才,也就打打杂的命,怎么知道他钱放哪儿?各位不如耐心等李爷回来再说。”
又是那白脸汉子,一脸讥笑:“合着耍我们玩呢?你说李爷会回来,谁信?他这一去,不是被清廷一怒之下砍了头,便是做了清廷的狗,在京城享那荣华富贵了,他还会回来?”有人扇动:“别问他了,那小奴才许是真不知道。如今有正主儿在,怎么不问他?”众人恍然大悟,一齐向应解语逼近。
封儿大急,忙跑来挡在他身前。
应解语气弱得很,从听说李少情被押去京城,生死未卜起,他就有点站不住了。眼前人在吵什么,他大约也知道。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虚弱,一手搭在封儿肩上,站稳了,对他们说:“我不知道他把钱放在哪儿。”
他真不知道。这些年,他用的都是自己的银子,他没什么大开销,也就没机会找李少情要钱。可那些人不信,一味问他要。渐渐的,有几人嘴巴不干净起来,甚至有人提议:对应解语用刑逼问。急得封儿乱跳,一身的汗。
应解语冷笑,推开封儿,他站直了,对面前的人说:“你们都给我住嘴。”
那些人见他突然变了眼神,一身虚弱,退到幕后,眼神炯炯,如道道冷电扫过他们面孔,心里不由得打了突。虚弱的坚强,却威力四射。
应解语说:“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知道他钱放哪儿,就打死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若不服气,如今有两个法子在这里,由你们选去。”生计相关,人人竖起耳朵。“这一是,你们随我去京城,找到李少情,亲自问他讨,等他付了你们钱,你们要愿意,仍是他的好手下;这二是,你们将他欠你们钱的数目告诉我,我历年唱戏教学,手头也有些银子,够不够,我尽量赔给你们,只是付了钱后,大家从此两不相干。”
他两张嘴皮子,开开合合,说得决绝;面前的人们,却不由得犯起了犹豫。
怎么办?是千里迢迢随他去京城,保住仍有希望的饭碗,还是就这样丢了饭碗,拿走可能有些缺失的银两?
应解语夺夺逼人的目光下,人人都不能好好思考。
最后,仍是那白脸汉子说话了:“应公子,不是我们小人,实在时事艰难,不能不多为自己打算着点。应公子手上,有多少钱?”应解语点头微笑,如带刺玫瑰,一刹那开放,“你说得对,时事艰难,凡事都得多为自己打算。你们说,他欠了你们多少?”
白脸汉子脸一红,心里恼火,正要开口,一旁封儿已报了个数目。
“可对?”应解语问。
若再抵赖,似乎真要沦落为无赖。虽不甘愿,一帮人仍是点了点头。
应解语默默算计,忽然抬头:“这些钱我倒有,但只能付你们七成。”白脸汉子怒问:“为什么?”
“我不能把钱全给你们,剩下的,要做上京的盘缠。万一他有什么事,我还得花钱为他疏通,望你们见谅。”他说的坦白,他们反不好硬逼他,只是心有不甘,仍赖着不肯走。zybg
应解语吩咐封儿去他房中取了梨花木箱子,一块一块银子,多年积蓄,从宇文府到如今,他毫不吝啬,一一流出手去。“各位不妨将要去的地方写下,以后有了钱,一定补上各位的损失。”
白脸汉子拿到银子,心一松,这才想到:这不是自己挣的血汗钱,而是一个戏子出于情义对他的施舍,心里有些别扭。偷眼看应解语,他的脸色苍白,脸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细细一层汗珠,似乎就要倒下,腰却挺得笔直,眼睛也亮晶晶的,沉着而坚强。
他突然一阵灰心,挥了挥手:“算了算了,这年头,谁还能一一较真?兄弟们,走了。”
就算有人仍不甘心,领头的走了,他们失却了反抗的勇气,三三两两,嘀嘀咕咕,也只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