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四年,他年年去祭拜,年年不曾落下,从泪流满面到不哭不闹,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可原来不过自欺欺人。
八年来,他唯一一次真正动了离婚心思,是流产的那一段日子里,他怨自己没保护好孩子,沈屿观不爱他,却爱他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他想放沈屿观自由,但宋家不同意,沈家也不允许。
“都说孩子会是妈妈的小棉袄,”宋卿颤颤巍巍的地从床头柜里拿出止疼药,吞了片,眼中无神轻飘飘地道,“怪不得这四年来,我觉得霜城这么冷…”
止疼药很管用,宋卿吃了下去,四肢渐渐回暖,侵入骨髓的疼痛也逐渐弱化,可他还是忍不住的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点。
“你要投个好胎,别再这么倒霉的碰到像我这样的了。”
第七章
宋卿渐渐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天吐白露暖阳当空。
过了一晚的沉淀,他的情绪已经缓了下来,唯有肿起来的眼睛,昭然着他哭过。
他下楼做饭途中,忽然想道,离婚后他应该没机会跟沈屿观一道去看看那个孩子了。
找个机会开口跟他提一下吧,宋卿打定主意。
吃饭时他还不忘打开日历,挑了个黄道吉日记下来,二十九号,宜祭拜,不宜婚嫁。
他又打了个电话给沈屿观的助理,询问沈屿观二十九号有重要行程吗。
助理跟了沈屿观很多年,对宋卿的印象不错,连忙翻了行事历,声音严谨认真地道,“上午有个例行会议必须来,下午的事都可以推掉,夫人是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但我就想先问问。”
“好的,那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了,谢谢。”宋卿道谢挂断了电话。
他在日历二十九号上创建了新的日程,看沅沅。
沈屿观准时到了别墅,宋卿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他穿了件深灰色的风衣,笔筒宽大的牛仔裤下露出了白皙的脚踝,怀中抱了个精致包装的长型礼物盒,头发散碎地垂着额前。
宋卿看到了眼熟的司机,径直走了过去,司机殷勤地接过礼盒放到后备箱,拉开车门宋卿坐了进去,在沈屿观旁边。
一路上,他怀中心事,坐立不安,酝酿良久,张嘴正要开口,“先…”
“你哭过?”沈屿观带着探究的眼神审视他。
“很明显吗?”
“嗯。”沈屿观收回眼神,看向前方,手指在膝盖上轻扣,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啧了声笑道,“故意的?”
宋卿一听就反应过来了,沈屿观肯定是认为他故意弄肿眼睛,好让爷爷施压给他。
可他们都要离婚了,他何苦,他立刻解释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往事。”
话及此处,宋卿觉得缓下来的疼痛又隐隐复苏。
“譬如?”沈屿观似是不信这套说辞,但宋卿能想到的,他转念也回过味来,宋卿没必要这么做。
“孩子。”宋卿不打算跟沈屿观绕弯子,正好沈屿观提到了,他顺水推舟又道,“我二十九号想去看看他,先生能陪我一起去吗?”
沈屿观的手指细不可见的顿了下,“好。”
沈家本家临于霜城西郊的虞山脚下,面朝霜湖,依山傍水占地之广,他们从雕花铁镂大门穿过,两侧林深打下阴影,开了约莫三分钟,并排连幢的大宅屋才缓缓进入视线,宅门前一方古制喷泉,阳光透过水流,折射出斑斓的光线,
沈家老爷子年轻时就身居高位,辉煌腾达好不得意,可生下来的儿子一个赛一个没出息,沈老爷子退下来后,沈家逐渐在他们身上没落,所幸长门长孙沈屿观是个天生吃这口饭的人,不仅坐稳了沈老爷子当年的位置,还越有往上爬的趋势。
家族庞大,不论别的,沈屿观表弟妹这一支就足足有十多号人,宋卿每次来光认人就认得他精疲力尽。
老爷子七十二岁的寿辰不算大生日,所以来的只有近亲,可宋卿走进去时,还是乌泱泱一片人。
沈屿观进来就被人拉走了,只剩宋卿抱着礼物盒不安的站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零星跑来几个小辈,不冷不热的打过招呼,转身欢声笑语。
他自觉退到角落,争取能不显眼就不显眼,而后随手拉住了个女佣,询问到了爷爷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轻车熟路的找了过去。
沈家唯有去向老爷子住处的路,是宋卿熟悉的。
穿过厅堂后,是条纵深幽径长廊,双侧种满了樱树,正值樱期,花开得旺盛,幽香淡淡放眼望去,满片粉色花海。
花虽美丽,宋卿却避而不及,他最害怕的就是每年这个时候来沈家,从小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过敏经历,但宋卿从来没有,他一度以为自己百毒不侵,结果却是时候未到。
第一次走过这,满目映山红,美不胜收,宋卿窜进樱花林里东拉西扯,不曾想越摸越痒,低头一看竟是起了满身红疹,吓得老爷子以为宋卿出了什么事,心急火燎地找来了医生,结果医生指着宋卿鼻子骂,自己樱花过敏,还往樱花下钻?
他特地吃了抗过敏药,还穿了长袖,但经过时依旧小心翼翼,争取片甲不沾。
长径过后是两幢三层高的复式楼,他往西边的那幢走过去,爷爷腿脚不便,前两年就从三楼搬到了一楼主室,他踱步过去,抬手欲敲门,但隐隐听到里面有人谈话。
是沈屿观和爷爷,只言片语透露出是在谈论公事,宋卿向来对这些不懂,只听到几句秦家不安份,小心秦珣之类的。
秦家宋卿还是知道的,霜城四大门阀,沈宋秦李,宋秦沈家重权,常年明争暗斗风云涌动,而李家重商,从不掺合静伫一方。
沈屿观坐稳后,同宋家退回不冷不热的状态,宋家不可能一心绑在沈屿观身上,秦家频频示好后,宋家又见沈屿观态度不明朗,干脆背地里与其暗渡陈仓。
两家沆瀣一气,利益关系互相交绕纠缠不清,宋家倒台了,秦家自然好不到那里去。
而秦珣此人颇奇,好好的康庄大道不走,年少时离家偏要混进社会,一连十几年没回过秦家,若不是名堂越混越响亮,都叫人想不起这位秦家二爷了,此番秦家出事了,倒急吼吼的回来了。
他抱住礼物盒,坐到了客厅沙发上,掏出手机想着要不要先把祭品买好,但转念一想今天是爷爷生日,看这个委实不吉利,匆匆关了页面。
沈屿观同爷爷出来时,目光落点正好是宋卿所在的地方,他只见宋卿垂着头,抱着长盒子乖巧的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指尖缠绕,不知道在掰扯着什么。
“孙媳妇来了,怎么不进来啊?”老爷子看到宋卿,心情都更好了几分,赶忙招呼着。
宋卿闻声立马站了起来,将礼盒放置茶几上,扶住老爷子,“爷爷慢点。”
“好好好,”老爷子笑得褶子都夹了好几层,忽然瞟到宋卿风衣上沾了片樱花,慌张的给捌掉了,顿时气急败坏,“早跟老大说,把那边樱花林掘了,非不肯,要是再让你过敏了,我非一把火给烧了。”
宋卿那敢因为自己毁了沈家几十年的樱花林,连说自己吃了药不碍事,倒是沈屿观诧异了,“你对樱花过敏?”
宋卿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爷子一巴掌就拍向沈屿观的后背,老爷子老当益壮,这巴掌下去不容小觑,抽的沈屿观踉跄,“连自己媳妇对啥玩意过敏都不知道?沈屿观你可真是牛大发了。”
宋卿看得直想笑,但触及沈屿观警告的眼神,又憋回去了,连忙转身抱起礼物盒递给老爷子,当和事佬,“给爷爷的生日礼物,爷爷拆开看看?”
老爷子气的还想多抽几巴掌,但又不想驳宋卿的好意,只能铁着脸,朝沈屿观哼哼几声,转头面向宋卿时,却又是满脸和蔼,“好,让我来看看孙媳妇今年准备了啥。”
拆开礼盒,一根通体黑亮的拐杖静静躺在里面,老爷子欣喜的拎出来试走了两下,轻重适中,手柄圆滑称手,高度亦是按着老爷子身高来的,老爷子爱不释手,特别是当知道还是宋卿亲手做的时候,更加珍视了,连连感叹,“孙媳妇有心了。”
女佣来通知宴席要开始了,老爷子刚发完炫耀的朋友圈,并逐个艾特了老朋友,“哈哈哈,那群老家伙铁定羡慕死我了。”
沈屿观上来就要扶老爷子,却被老爷子挥开,“牵我干吗?我走不动了?牵你媳妇去!”
见沈屿观不动,老爷子又催促道,“牵啊!”
宋卿先一步抓住了沈屿观的手,老爷子看得乐呵,嘴上还不肯放过,“真是辛苦孙媳妇了,跟你这么个不懂风趣的呆瓜过日子!”
“爷爷我们快去吧,大家肯定都在等着了。”宋卿怕老爷子再说下去,沈屿观的脸都可以直接拉出去当红绿灯了,及时打断。
“好好好。”
第八章
老爷子大刀阔斧地走在前面走着,宋卿猜老爷子不会再回头,走了几步手就松开了。
沈屿观却手快地抓住,握紧了他,微微垂头,低声警告,“牵好。”
暖热的温度烫得宋卿手足无措,他听话的反手握住,嗑嗑巴巴道,“好的先…屿观。”
在沈家里,特别是老爷子面前,宋卿才会亲密的唤沈屿观的名,这是他们的心照不宣。
两人一路牵着,相顾无言,穿过长廊时,春风抚过樱花四扬,沈屿观不动声色地将宋卿往自己身后扯。
进了大厅,沈屿观松开手,不冷不淡的同亲眷逐个客套,宋卿趁着人多,混水摸鱼地想坐到次桌上,却被老爷子逮个正着,“孙媳妇,坐这。”老爷子指着沈屿观旁边的空位笑眯眯的说。
被点名的宋卿万分不情愿地挪动脚,堪比龟速的行走,他已经能感受到刺过来的锋利眼刀。
沈家家宴于宋卿而言,别名一家团聚冒出了个碍眼玩意。
那个碍眼玩意自然就是宋卿,他没嫁进沈家前,是骄纵不驯,但自认也没到招人厌的地步,但进了沈家,不仅沈屿观的母亲瞧不上他,连带着一溜排的三姑六婆都嫌弃他。
宋卿曾为了沈屿观,颇费心力讨好过,可尽是无用功,久而久之也练就了一付你不搭理我,我就无视你的本领。
但这种场合下,那由得了他无视,他僵着脸扯出微笑一个一个喊了过来,老爷子在场,被喊到名字的长辈,不敢落宋卿脸,同样僵着回应,众人面面相觑,宛如小僵尸碰到老僵尸,半斤八两。
只有老爷子笑得开怀。
宋卿如坐针毡,长辈时不时还要充满‘关怀’的问候他。
他只好把自己的头低的再低更低,恨不得整张脸埋进碗里。
一顿饭吃得寡淡无味。
老爷子吃完饭,有散步的习惯,打完招呼就离席了。
爷爷刚走出大厅,平静的表面就如同被掷下了巨石,惊起水浪,齐刷刷数十双眼睛就看了过来,堪比舞台上的聚光灯。
宋卿叹了口气,又到了沈家人最爱的冷嘲热讽环节。
“卿卿啊,”开口的是沈屿观的表姨,平日里最爱鼓吹自家小侄女多么漂亮贤惠,拼命撺掇给沈屿观当小老婆,被老爷子骂一顿,才消停下来,她上下打量完宋卿,看着宋卿眼边的浮肿道,“气色怎么这么差啊,不是小年轻了,要多保养保养。”
宋卿收起叹息,挂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表姨你也是,眼尾的纹路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重了点。”
他跟沈屿观别的没学到,倒是这一手恰如其分的微笑,学了个精随,不刻意不做作谈不上疏远,也不显亲近,尺度刚好,叫人挑不出毛病。
表姨被宋卿呛到,恨恨地闭上了嘴,暗地里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生怕如宋卿所言。
宋卿在心里默默数数,猜测沈屿观他妈沈吴氏什么时候开口。
这不,还没数到四,沈吴氏说话了。
她放下手中的细筷,搁置在筷夹上,动作轻柔,周身散发着端庄矜贵的气息,声音都是优雅的,若不辨其中含义,只道是春风抚耳。
“宋家家风果然豪放,同长辈讲话,一不敬语二不正经。”
得,拐着弯骂他没教养呢。
对着这位沈家长媳,宋卿只有低头听骂挨打的份,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听这种话,宋卿早就习惯了左进右出。
宋卿闷声不响认骂的模样,让沈吴氏的心情好转几分。
这个儿媳,她自始至终都不满意,从他没嫁进沈家前,各种风言风语层出不穷,嫁进沈家后小动作不断,有回竟然都闹到老爷子这来了,害得沈屿观被老爷子赏了顿家法,后背被打的皮开肉绽,让她这个当妈的好不心疼,更加瞧宋卿不顺眼。
近年来,倒是老实安份了许多,可他这肚子也一道安份的很,八年了铁树都开花了,可他一子未育有,期间好不容易怀了,结果还没保住。
她瞧着宋卿单薄的身材,又心生不满,“爷爷年纪大了,想必等着抱曾孙,你瘦成这样,怀孕时要遭罪就算了,别生下来的孩子也体弱。”
她周圈的贵妇太太,那个没抱上孙子,只有她每次出门只能抱条狗,提到这忍不住带上了怨气,怪宋卿不争气。
孩子两个字如是点中了宋卿的死穴,他瞬间苍白了嘴,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难不成说,您是有孙子的,搁岐山私墓埋着,您忘了吗。
沈屿观恰好出声,“我还不想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