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栩在两米外刹了车,定睛一看,直接被气笑了:“给我打电话的是你们?够精的啊,还知道换号打。”
说完,他就径直掉转车头,完全不想在这群小孩儿身上浪费宝贵的睡眠时间。
然而,没等他压下手腕旋开油门,身后就传来了那位女主唱柔缓的歌声。
“我背着书包,放学经过临江桥。”
林漓独自勾弦,哼小曲儿似地慢慢唱:“桥头张叔卖烟酒,门口的婆婆在乘凉。隔壁六嬢嫁女儿,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
没有话筒和音响,全靠幽深的小巷天然混音。陈栩在她唱到“临江桥”时就回了头,脸色阴沉地盯着她。
林漓无所谓,反正读高中以来,她最擅长的就是忍受别人毫无善意的目光,眼下并非投注在她本人身上的这点儿恨意根本不算什么。
第二把吉他加入,她坦然地望向巷子外的路口,接着唱:“含一颗糖过桥啊,家在可见的远方。”
“妈妈是改卷的老师,爸爸是画满叉的纸。日子甜得像这糖,我是失去了味觉的小孩子。”
她在学校里和谢沉练这首歌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对这首印象最深,谢沉当时的回答是:“不知道。可能因为我那会儿就是个什么都尝不到的小孩子吧,馋的。”
要听妈妈的话,杜绝生冷辛辣,杜绝快餐和油炸食品,杜绝路边摊和苍蝇馆子,做一个礼貌、克制、自律、有品位、了不起的作曲家。
林漓斗胆揣测了他的童年:“谢小沉,我们大概有点像。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爸妈不让我干什么我就偏要干什么,明着干不行就偷偷干。”
结果一不小心叛逆叛出了事。她差点被前男友拿刀捅死。
“但我不后悔。怎么开心怎么过呗,等到把自己开心死了再说。”
她笑着仰躺在琴房的钢琴上,举高了歌词本,夸张地大声念,“跳,昼夜不停地跳,光着膀子跳!跳进河床砸一块疤,跳进地狱改生死簿,啊——就一直跳吧!”
谢沉被她朝鲜播音员式的诗歌朗诵逗笑了,那一天的心情都非常好。
因此,他今天弹这首歌的心境与以往大有不同,他知道自己可以更大胆,更自在,更不守规矩,他可以像林漓说的那样开心到死。
副歌前的间奏,杨司乐、谢沉一齐加入,节奏摇身一变成了发号施令的枪,指着陈栩的太阳穴打。
他反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低头抬眼望住这四个穿着音中制服的高中生,循环往复地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林漓的嗓音可塑性很强,音域也宽,原曲升调后女声亮度上的优点便显现了出来。陈栩听她随歌词调整的声线和力度,联想到了香槟打开的一瞬间。
嘭!
欢呼声沐浴在绵密的泡沫和带果香的气流中,什么都是热的、蒸腾的、放手一搏的、忘记一切的,同时也是远的、害怕被殃及的、稍纵即逝的。
他五年前写这首歌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听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生,用不带恨意的眼神和堪称开阔的语气唱:“跳进河床砸一块疤,跳进地狱改生死簿啊。”
这群小孩儿是和他完全不同的那类人。他能听出来。
隔壁居民楼有两三家住户探出身往巷子里瞧,当杨司乐敲完最后一个鼓点,满怀期待地看向不远处的陈栩时,楼上的总算等到时机,发出暴喝:“难听死了!唱的是个啥子东西!”
杨司乐窘迫不堪,正打算仰脖子道歉,电瓶车后座的陈栩却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是挺难听的。”
陈楠转向杨司乐,小声嘀咕:“看吧看吧!我就说这招行不通!”
林漓却不服:“哪儿难听了,你给我一二三四五列出理由。”
陈栩点燃烟,在一片浓雾中眯起眼睛:“我说你了吗?我说的是我自己,写得难听。”
这话没法儿接,四个人还是有做乙方的基本修养,绝不轻易地上甲方的当。
杨司乐反应了一会儿,最先回过味来,没忍住从凳子上一蹦,用鼓槌敲了个揭晓悬念前的效果音:“陈老板,那你现在……”
“我现在,”陈栩打断他,“我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杨司乐很上道:“您睡您睡,耽误不了几分钟。”
“耽误得了。”陈栩咬着烟坐回正方向,重新发动自己的小电瓶,“后天我上白班,晚上下了班再说。”
谢沉被他捉摸不透的态度给逼急了,不禁直截了当地问:“什么意思?你还是不想租给我们么?就因为我们是乐队?”
林漓听出了陈栩的动摇,难得“好心”地替人解释:“诶,谢小沉,陈老板不仅想租给我们,而且还想帮我们办演出呢。这么重要的事,几分钟肯定谈不完啊,得改天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她笑眯眯地看向陈栩,“对吧,陈老板。”
陈栩把烟换到手上,回过头来答非所问:“长身体的年纪,多吃饭少做梦。走了,改天再说。”
“琴也弹了,歌也唱了,决心也表得一清二楚了,所以后天我们还能怎么说服他?”
四人众听取老板的建议,到附近的大学小吃街饱餐了一顿,这会儿正嘬着饭后甜点布丁奶茶步行去公交车站。
“只要他有这个意愿,说服他只是时间问题。”林漓指了指杨司乐,“毕竟我们有个特别正义、浑身挂满主角光环的队长。”
谢沉在社团嘉年华上见识过,端着奶茶默默颔首,表示同意。
杨司乐有点惆怅:“我觉得陈老板比我更能说。”
林漓:“他能说?他能说火锅店早租出去了,至于留给我们捡漏?”
陈楠:“你确定我们这叫……捡漏?不加水电气物业近四千一个月,二十块一小时的琴房街它不香吗?”
谢沉:“琴房街没这么大场地,能同时容纳我们四个人。万一以后找到了键盘手,更挤。”
人行横道的红灯一亮,叽叽喳喳的四个人纷纷止步,闲散地站在路牙子上等。
林漓继续怼陈楠:“琴房街可全是熟人,小楠楠,我就问你排练的时候压力大不大。”
陈楠已经不是为讨论出个B方案而发言了,他纯粹是想在气势上压过林漓一次。万一日后这个高三学姐和那个年级第一继续保持立场一致,成天妇唱夫随的,他岂不是只能夹在小说男主角和开挂二人组之间瑟瑟发抖?
不能忍!
“房门一关谁听得到,大家都忙着呢,没人会注意我们。”
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是吧杨哥!”
他不落下风地看着林漓,手肘向后捅了捅杨司乐的胳膊,企图寻求队长支援。然而队长像是入了定一般,没给他任何回应。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从站在路边开始,杨司乐就一直盯着街对面,突兀地沉默了。
“看什么看那么专心?”林漓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往斑马线对面张望。
车流外是一对手挽手的中年夫妇,似乎没什么特别,除了左边那位女性长得有点眼熟。
“谢小沉……”她幅度不大地用下巴指了指对面,“你觉不觉得那个阿姨,长得有点像……”
“……施年。”陈楠半张着嘴抢答。
谢沉吸入一口奶茶,在脑海中仔细对比了一番,才平淡地肯定道:“是挺像的。”
杨司乐闻言彻底愣了,深陷在良心和人情的激烈对抗中无法自拔。
纵使他想象力再丰富也从没想过,撞见熟人出轨现场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且这个“熟人”,是年年的亲生母亲,付阿姨。
刚才他尚且能安慰自己是没戴眼镜认错了人,现在他只能逼迫自己记住付阿姨身边陌生男人的外貌特征,待回家和妈妈商量后,再仔细斟酌究竟要不要告诉施叔叔。
绿灯亮了,迷人眼的车流断裂开来,露出令人进退维谷、感慨横生的现状。
杨司乐无法和林漓他们倾诉此事,然后带着他们落荒而逃。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过街,每走一步就念一句佛,暗自祈祷男大十八变,付阿姨已经认不出他。
然而,事与愿违。
尽管他已经努力地躲在陈楠背后,装作“奶茶太好喝了哪怕是过马路也要抓紧时间喝上几口”的样子回避视线接触,但付阿姨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洋洋?!”
杨司乐没料到会在这种情景下被当事人主动搭话。大人是真的可怕。
付宜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认出了他的侧脸,当即忘乎所以地把住他的肩膀,疼惜地摸头揉脸,快嘴唠起了家常:“你搬回庆江住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施年知道吗?我在街对面看到几个和年年穿一样校服的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是你!”
男人拽了拽她的手,提醒她这是在路中央。
付宜看了看杨司乐身后三人,激动地说:“和同学有约?急不急?阿姨好久没看见你了,还想跟你找家店坐下来好好聊聊呢。要不然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叫上你妈妈。”
杨司乐受着一连串的问题,脸上下意识堆着笑,自以为神情自然地瞄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干脆让林漓他们先走,转身和付宜一起过街。
“好久不见付阿姨……”他摇了摇手里的布丁奶茶,又瞄了牵着付阿姨不放的男人一眼,“我们去这家奶茶店吧,他们家的奶茶好喝,我请您。”
嗯,林漓说得对,有时候他真的挺有正义感。
付宜对杨司乐的亲昵不减当年,坐在高脚凳上不依不饶地问:“不是在放暑假吗?怎么还穿校服?”
她突然想起什么:“阿姨忘了,你现在升高三了吧?暑假要补课?”
杨司乐透过奶茶店的玻璃,不着痕迹地观察站在街边垃圾桶旁抽烟的男人:“没有没有,刚回北京的那一年留了级,开学读高二。”
“噢,那你和年年成了同级——”付宜说着说着,发觉了不对劲,“你们在学校里没碰见过吗?他怎么……”
后面的话说出口不太讨巧,毕竟昔日关系再怎么好,两个小孩儿长大了也不一定能相处得来,所以付宜选择停在这里。
杨司乐领悟到她的未竟之语,并不觉得多伤感情,类似的情绪他早在几个月前就体会过了,在上个月的那个晚上更是彻底消解掉了。
“碰见过,他没认出我。”杨司乐冲付宜笑了笑,不怎么在意地说,“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知道,没印象是正常的。”
付宜皱起了眉。
杨司乐见她表情沉重,还以为是自己说得过于无情,立马补救道:“他在西洋楼,我在民乐楼,本来就没什么机会遇上。而且年年学习那么好,还是乐团首席,肯定特别忙,我怕打扰到他,哈哈……”
付宜直接摇头:“不正常。”
她覆上杨司乐放在腿上的左手,叹了口气:“我先替年年向你道个歉,他不是故意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杨司乐不敢接受:“不不不,付阿姨你没必要道歉,我们挺好的!”
“洋洋,你先听我说,阿姨没有必要为了面子骗你。”
付宜垂下脸,捏了捏他的手指,娓娓道来。
“三年前我和你施叔叔离了婚,因为什么我就不说了。反正那一段时间年年的状态很不好,记什么忘什么,每天醒来都是一场赌|博,我们都不敢让他独自出门。”
“我和你施叔叔怕他继续这样下去会把我俩也忘了,所以约定好一人照顾他一周,轮流来。那天刚好,轮到你施叔叔照顾他。”
“早上他睁开眼……”
即使过去了三年多,付宜已经完全地接受了这件事,但每每想到施年性格的转折点,她还是会充满怜惜与埋怨。埋怨上天不公,凭什么让施年受这种漫长的刑。
“他只是睁开眼,什么反常的事都没做……却还是忘记了很多事,忘记了你。”
“他为此哭了好大一场,瞒着他爸爸,专门跑来我这儿哭的。因为我比他爸爸更熟悉你,可以替他回忆你。”
“施年是我生的、我养大的,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很珍惜你这个哥哥,从没想过要忘记你——可他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他不记得这种珍惜别人的感觉了。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痛哭都不知道。”
“是那种茫然、无助、恐惧和找不到原因的难过,把他逼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不是故意的。”
付宜收紧五指,长叹一口气,看进了杨司乐的眼睛,在嘈杂的奶茶店里对他笑:“洋洋,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过这方面,健忘症就是这样的。年年一直在对抗它,比你看到的、以为的还要更拼命。”
第20章 蹭脸脸
杨司乐站在陌生的小区里,陌生的建筑下,抬头看。
看施年家的窗户,看施年家的阳台上晾着的T恤和长裤,看施年常住的地方,看施年提心吊胆的日常可能是什么样。
他一边想象那扇窗背后的光景,一边在脑海里搜寻与施年重逢后的记忆——自己讲过什么重话,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曲解了他的哪些行为。
他骂了施年好几次“有病”。
他对施年说“你也一样”。
他把施年的脸揍到见不得人。
施年鼓起勇气主动来找他询问真相,他却自以为是地当成了恶意挑衅,不留情面地讽刺他:“别把回家的路忘了。”
他得承认,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施年的“长大”,停止不了怪罪他、看轻他。
他误会了所有事,包括施年亏欠他一段不该错失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