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一年之前,刚刚踏入花中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满含期望的少年人。那时他虽然迷茫,虽然对未来充满未知的恐惧。可他励志拼命学习,将来找到哥哥以后不计一切代价地为哥哥提供最好的生活。哪怕前方千般万般的苦,他也能靠着肩膀一力承担。
可是,如今呢?
如今他站在这里,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那些曾经闪闪发光的前程和梦想,不知何时已经悉数褪色,和这个灰暗的世界融为一体。他听着那些人的笑声,看着那些人的欢乐,遥远,缥缈,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肖辞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了。
不知哪里有人笑着喊他名字:“肖辞!”他突然就像只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匆忙低下头去,压低帽檐,逆着人流快步逃开。
大家都在往学校走,可是他却越逃越远。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扶着开裂的电线杆,俯身大口喘气。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翘了课,逃了学。
洒满阳光的大街上,他像只孤魂野鬼那样游荡。九点钟过后,他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先是老严打来的,然后是江朝,成欢,白云朵。那刺耳的铃声令他烦躁不已,最后他干脆直接关掉手机,什么也不管了。
他游荡去了离学校很远的一处酒吧。
这酒吧刚刚开门,还没有客人。酒吧里面光线昏暗,柜台处站着一个满头黄毛的帅小伙,正在擦杯子。这家伙脖子上纹了条张牙舞爪的蛇,从喉结一路到锁骨,张扬极了。左耳耳垂钉着一个银光闪闪的耳钉,右侧眉峰弄成断眉,又痞气又闷骚。
他一抬头,看到外面来了个穿白衬衣,背书包的少年,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模样极好。标准的学生打扮,只是眉眼间隐隐透着一股狠劲。不知是不是没休息好,这少年脸色很差,阳光的长相,却是忧郁而阴冷的气质。
黄毛不动声色地擦着手里的杯子:“成年了么?小孩。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肖辞没有理他,而是抽开椅子径直坐下,指节叩击桌面:“上酒。”
黄毛过去,放了杯柠檬水在他桌子上,一开口就是满满的社会气息:“喝酒?喝酒可是要给钱的。”
肖辞缓缓抬眸,黑眼圈中的眼睛带着血丝:“瞧不起我?”
声音喑哑,眸色冷硬,非但不像个半大少年,反而像个饱经沧桑的男人。连黄毛这个人精都不得不承认,刚刚被这小少年视线对上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心悸。
这可有意思了,黄毛将一张价目表拍到他桌上,故意挑逗道:“你有钱么?”
肖辞仿佛是有点热懵了,扯了扯领口,扯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露出晒得微红的细腻皮肤。烦躁道:“要多少?”
摸出打火机,点起人生中的第一支烟,撕开书包拉链,把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甩到他脸上:“够吗?”
酒吧炫目的灯光闪烁不停,少年的脸颊明暗不定,肖辞微眯着眼睛,缓缓呼出一口醉人的烟雾。
漫天纷飞的纸钞中,黄毛嘴角逐渐勾起:“够了。”
“今天晚上就要安排手术,30万凑够了吗?”
医院走廊里,许聪的手指掐进苍白冰冷的瓷砖缝,看着医生与母亲之间的交谈,他第一次因为没钱而陷入如此巨大的悲哀。
“医生,”母亲哀求道:“我们家里把平时吃饭的钱都拿出来了,真的是砸锅卖铁了,可也只能凑到十七万。您看,能不能先给安排手术,后面的钱,我们一定补交给您,签字画押都行。”
医生无奈道:“你们总这样,我们也很难做。我们的药物,医疗器械,每天都是高额的花费。如果都像你们这样,那我们医院干脆直接关门得了。你就不能再朝亲戚们借一点吗?”
“这十七万,已经是把所有亲戚的钱都借光了。我和孩子他爸,我们就是乡下来打工的。我们实在没有钱了。”母亲拉住医生的手,声音越来越低,眼看眼泪就要下来:“医生,求求您,帮帮我们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永远铭记在心。”
医生被她求得没办法,毕竟按年龄,眼前这个老妇是能做他妈的人了,他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可是,他也实在无法答应这老妇的请求,否则最后,如果病人不交钱直接跑了,那责任他可承担不起。
两人彻底陷入了僵局。许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家里好好保护了十年,第一次遇到困难就是灭顶之灾。医生的话在他耳畔嗡嗡地打着转,将他的大脑搅成一团。
他不由得想起了前天昨天跟着母亲一起去借钱时,那些亲戚们脸上为难却又不得不堆笑安慰的神色。又想到光是给自己治腿的花费,这些年,恐怕也有三十万了吧。到底花了多少钱,父母从来不跟他说,可是,他却不能不想。如果不是他要上各种补习班,父母也不会落魄至此吧。甚至,如果从一开始,这可家里就没有他的话,那么,父亲应该也不会为了多赚一点钱,深夜还在工地工作,导致失足跌落,摔断腰椎吧。
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他而起。
而最后的痛苦,却在由父亲和母亲承担。
父母把最好的给了他,可他们受难时,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在一旁束手旁观。
这辈子欠他们的,又要怎么才能还得清呢?
那医生最后扶扶眼镜,叹了口气道:“总之,凑不够钱的话,我们是不能给你们开始手术的。如果实在没办法,你们就考虑一下向社会公众请求捐款吧。比如水滴筹什么的,最近好些病人家属都在用那个。有些已经凑够手术需要的费用了。”
听到这话,母亲佝偻的腰一下子挺直了,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目露喜色:“水滴筹?水滴筹能救孩儿他爸的命?那个要怎么…要去哪里买还是怎么……”
医生道:“问问你家孩子吧,他应该听说过。”
母亲立马转过身来,“聪聪,医生说你知道,你听过水滴筹不?”
许聪脸色苍白,轻轻地点了点头。
医生走后,母亲说:“那你快弄,也告诉妈妈,这个高端的玩意要怎么弄,这样等你上学去了,妈妈就也会用了。”
“妈,”许聪苦笑道:“这个我自己来弄就行,你进去看看爸吧。”
许聪的母亲一看手机就头疼,听了许聪的话,道:“也行,要是弄不成的话,一定要告诉妈妈啊。”
许聪点了点头,而后走到走廊角落里,打开窗子,沉沉吸了一口气,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严老师……”
电话是打给花城中学一位姓严的数学老师的,中考成绩下来以后,这位老师曾到他家招过生。
花中由于办学成绩的下降,已经很多年没有抢过尖子生的生源了。今年花中的老师之所以有勇气对他这个全市前十出手,是因为花中有了一样东西——钱。
正是江朝父亲投资给花中的钱。
当时老严去许聪家里招生,向他们承诺,只要许聪在志愿表上填报花中,那么花中就将为许聪每年提供巨额奖学金。
许聪家里条件困难,面对巨额奖学金的诱惑,许聪父母不是没有心动过。但当时许聪被家里宠惯了,对家里的真实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他一心想要考上最好的高中。因此,当他看到父母面对金钱诱惑时的那种喜悦,小脸不由得耷拉了下去。
他甚至觉得,自己寒窗九年,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不过,让他稍感宽慰的在后面。
许聪的父亲和严老师聊完,一回头,发现儿子神色不对,一改之前赞许的神色,道:“许聪到哪上学的事情,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这一“考虑”,其实就是在赶客了。
许聪的父亲年近40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对他当真是宠到没话说。事后,父亲知道许聪不爱说话,便主动鼓励他报考师大附中。
许聪这才高兴了起来,觉得自己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可是,他还没高兴上几天,录取通知书前脚刚来,后脚父亲就出了事……
“许聪同学,是有什么事情吗?”那头,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将许聪唤醒,许聪道:“严老师,我……”
他说到一半,后面的话竟是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在父亲面前,去哪个学校读高中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真到了亲口放弃坚持了九年的梦想的时候,这句话,还是那样的沉重。
好久好久,他才颤抖着说道:“严老师,如果我现在,想去花中读高中的话,学籍那边,还有机会调吗?”
挂断电话,他僵立许久,而后从书包里取出那张师大附中的录取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是前一阵子寄到的,当时,父亲不在家,他一直没机会给父亲看。
他今天带着录取通知书来医院,就是想着拿给父亲看,让他高兴高兴。
可是……
他再也无法去师大附中读书了。
他颤抖着手,一条一条地,将那录取通知书撕碎,就好像撕扯着自己的心脏。
他用一把火,烧光了自己的梦想。
当时说给肖辞的话没掏心窝子。
他当时表达的意思是:梦想是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到师大附中读书,只是为了实现梦想所做出的选择。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事实!
他其实,根本就没敢把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当做过自己的梦想。
他深知自己的水平,他知道自己顶多也就算是比较聪明,跟那些真正的天才比起来,其实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真的是拼了老命地努力,再加上发挥超常,才侥幸忝列全市前十的位置的。
所谓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不过是他的一个幻想而已。
而他从一上初中,就当做最高目标,每天鼓舞自己前进的,根本就是师大附中啊!
许聪静静地望着飘在天空中的灰烬。
那是他做梦都想去读书的地方。
“哎呦,大知识分子怎么连书都不读了?”肖辞在椅子上喝得烂醉,桌上,地上,横七竖八摆列着一堆空了的酒瓶。黄毛拿着肖辞的手机,一边拍打他通红的脸颊一边说道。
这小孩手机密码设跟没设一个样,输入“0000”直接就能登录进去。黄子皓也不是非要偷看他手机,实在是这小孩醉得不省人事,推都推不醒,身上的手机却一直响个不停。为了酒吧的其他客人考虑,他只得勉为其难充当了一次“破解密码的黑客”。结果没想到,首战告捷,轻轻松松打开了这小孩的手机。
锁屏是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站在一起,一个就是眼前烂醉的这个小孩。照片里的他可比目前的他阳光多了。勾着他肩膀的人比他高半头,是个大帅逼,是那种看了就让人想上去抽他一巴掌的那种令人发指的帅。两人对着镜头,明明谁都没笑,可偏偏又好像只要两人凑在一起,眉里眼里便都是笑意。
这小孩手机里有十好几条未接来电,一看就是逃了学,班里的老师和同学们打来的。黄子皓嘴角一勾,把手机在手里一转,指尖来回划拉那么几下,便把这些记录通通删去。
不过,他留了一个心眼,他记得这小孩是上午十点来的。他便只删去十点以后多出来的未接来电。而十点以前的,则还通通保留着。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是的,这小孩是他见过的最有毅力的客人,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整整十二个小时。除了中间实在憋不住去了几趟厕所,其他时间全都坐在座位上喝酒。
真的是那种一瓶一瓶的喝,喝完一瓶又是一瓶,喝完一瓶再来一瓶。黄子皓干这行的这几年,就从没见过一个像这样玩命喝的。
啧,黄子皓看向肖辞的眼神不由得深了几分,这小子,有前途。
“喂,”黄子皓拍他肩膀,“起来,我们的店要打烊了。”
肖辞手里捉着瓶尚未喝完的啤酒,侧脸枕在桌上倒洒出来的酒液里,喝得醉生梦死,压根是一个字都听不见。
黄子皓便绕到他背后,拽着他肩膀往起提,谁知道,这不提还好,这一提,肖辞的胃一受折腾。“哇——”地一声,哗啦啦全吐了出来。
黄子皓来不及躲避,全给吐到了他的破洞裤上。
“哎呀,”黄子皓哀叹:“这回真他丫地是伺候上大爷了。”
他把肖辞又放回座位上,让少年枕着椅背躺好,自己则打算回后台换条裤子。
“在这呆着,别乱跑啊。”他本来想在少年额头上拍一巴掌以示愤怒的,可想起上午少年那股子倔强劲儿,到底还是收了手。
今天是工作日,这会儿客人都走光了,因此他把少年一个人放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换完裤子再出来以后,少年竟是醒了,趴在桌面上,睁着惺忪的醉眼,慢慢向左看,又慢慢向右看,似乎是在想这到底是哪儿。显然还没醒明白。
少年鼻翼微微阖动了几下,慢慢往下看,之后竟是挣扎着要起身。这一起身可把黄子皓给看乐了——这小孩可真带劲,竟是看到了地上被吐过之后的污秽,想要去抓墙角那根拖把过来打扫。
好家伙,都醉成这样了还不忘干净呢。
“行行行,放着我来吧。”黄子皓道,拿来那个拖把拖地。肖辞一整天一顿饭也没吃,因此呕出来的基本上都是酒,好拖得很。黄子皓没过一会儿就把地打扫干净了。又擦净桌子,喷了空气清新剂,酒吧重新变得整洁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