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雕花铁艺大门口停下,门已经关了,刷卡后才会自动开启。叶开没有下车,反而跨过中控台坐在了陈又涵腿上。
“任性一点。”他说。
陈又涵猝不及防地笑:“有点太任性。”
叶开低下头与他接吻,干净得找不到一丝情欲的气息,哪怕唇瓣厮磨舌尖相缠,却也只是爱而已。路灯橙色的光辉撒在车顶,吻着吻着,不知为什么,心里竟很缓慢地泛起一丝钝痛。
“又涵哥哥,我成绩可好了。”他与他鼻尖贴着,轻声说。
“嗯,发个红包给你。”
“谁要这个。”叶开唇角翘起来,“算了,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
“小朋友,”陈又涵哑声说,眼底有淡淡的疲倦的阴影,“你怎么有这么多秘密?”
“我特别努力。”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在路灯下,他年轻的脸庞几乎像是在无畏地闪着光,“高考肯定特别好。”
陈又涵读不懂他天真的暗语,在他唇瓣亲了亲,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反而把他抱进怀里。慢慢的,越来越用力、收紧。
“真不想放你走。”他沙哑地说。
从资产的复杂和庞大程度来说,几起海外项目的抛售几乎可以用迅雷之势来形容。形势容不得陈又涵慢挑细选、仔细斡旋,帕劳项目他手段玩得漂亮,而这几起却算得上狼狈仓促。两百亿,放在快消届,差不多相当于季末清仓的程度。然而对于近千亿的负债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
消息一天一变,几乎把市场当猴耍。事情到现在终于明朗,所有人都意识到GC得罪了人,站错了队,没有人敢轻易施以援手。幸而陈家深根多年,在业内口碑丰厚,纵然不雪中送炭,倒也不至于来落井下石。只是GC手握多块优质资产,众人都在等,看他还能捂着藏着多久,或者——暗处,也有不少人冷冷地垂涎:是不是可以等到GC被并购、重组的那一天?
叶家。
正是用完晚餐的时刻,佣人收拾了小客厅,泡了茶,叶通在茶几上摆着棋局,与他对弈的是叶征。
下着棋,心思却不在棋面上。
“GC很难了,”叶通落下一子,“你怎么看?”
“不是我怎么看,我反倒觉得很奇怪,”叶征斟酌着回答,“又涵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来找过我们?”
叶通微微一笑:“陈家对叶家有大恩,他不愿现在用掉。”
“还等什么时候?”叶征难以理解,“还有什么比现在的GC更难?他毕竟年轻,一个人负担两千多号人的工资和项目运转,每天一睁眼多少利息?”他想起一些传言,叹了一声,“听说一车库豪车卖了近半。”
私人飞机清了,别墅清了,豪车清了,到这种地步,陈又涵竟然还不来找他们?
“这桩事情多复杂,谁都知道。从背后看,一旦叶家出手,这背后的关系也将成为GC的潜台词,于情来说,我想飞一也是不愿意来麻烦我们的。”
“或许是资产并购的好机会,又涵很有战略眼光,他当初拍下的资产让多少人眼红?”叶征落下一子,但随即便知道自己下错了。他想悔棋,看了眼自己父亲的脸,一时噤了声。
叶通沉吟不语,半晌,他把黑子扔回棋罐:“三代未过,这就是你报答恩情的方式?”
叶征不再说话。
尴尬的沉默中,叶瑾端着托盘进来,里面是切好的饱满的甜橙。
她微微一笑:“爷爷,我们可以主动帮陈家。”
叶通瞥她一眼,冰冷的脸上浮现起一点笑意:“你这么认为?”
“GC是一家很好的企业,陈家是一个有社会担当的家族,有能力救,有理由救,有情分救,为什么不救?”叶瑾拣起一块橙子咬了一口,嗯,果然挺甜,像她的声音,甜而有着某种冷质的金属感,让人不自觉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叶家何苦并购GC?如果贪婪到这个程度,对于银行家可不是一个好名声啊,你说对吧,爸爸?”
叶征瞪她一眼,倒没有真的生气或觉得下不来台。他本身只是逞口舌之快,纵然动了贪念,也不过是一息之间,并不会细想的。
叶通被哄得开怀,脸色彻底和缓,很赞赏地看着叶瑾:“那你说,怎么帮?”
叶瑾笑了笑:“自然是有条件的帮。”
第59章
“怎么有条件地帮?”叶通靠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中, 清癯干瘦的十指搭在膝头交叉, 饶有兴致地看着叶瑾。
他到这个岁数还没有退休, 是儿子叶征始终没有达到他心目中的期望。时局与早年的溺爱造就了他相对保守的个性和处事风格。相对的, 叶瑾便非常优秀。她继承了叶通的手腕和魄力, 又有瞿嘉的雷厉风行——叶通几次暗示这个孙女回宁通打理家业, 但她似乎有自己的主意。
“爷爷信我的话, 我就去和又涵谈一谈。”叶瑾若有所思地绕了绕头发,嗲嗲地问道:“他同意的话, 我们可以提供多少的授信额度呢?”
叶通沉吟, 比了个二。
“两百亿?”叶瑾眨眨眼, “您考虑好了?这是和容副对着干。”
叶通的脸上是松弛的笑意。他两鬓斑白,皱纹的走向令他苍老的脸颊有一种慈祥温和的威严。这是老人过去几十年人品作风的积淀。不是每个老人都能慈祥地老去的。
叶瑾逐渐恍然大悟:“GC是宁市的纳税大户,我看,他未必真要置之于死地, 让GC伤筋动骨从此乖乖的, 可保他未来五年任上无忧。”
叶征后知后觉:“他在美晖和GC之间玩纵横?”
“应该还是偏向美晖的, 宁城这样体量的城市可以容得下足够多的地产商,但龙头只能有一个。GC最风光的年头不是他手上起来的,他必然要挫它锐气。”叶瑾深呼吸,笑容还是大小姐式的天真,但眼底的温度却很冰冷:“真脏。”
同一时刻,陈家主宅。
不知是因为时运不济的缘故还是气场也能被人的情绪所影响,超千平的临海别墅完全笼罩在沉闷的低气压之中。陈又涵已经处理了不少自己名下的物业,如果真的还挺不过去, 便只能屈尊陈飞一换一栋房子了。
他陪着陈飞一散步消食。最近老头子胃口不佳消化不好,就连血压也不稳,陈又涵稍得空的晚上就回主宅陪他坐会儿。两人沿着草坪缓行,经过陈又涵当初花大价钱打造的全透明玻璃车库,陈飞一瞥了一眼,已经空了大半,千万级的跑车一辆不剩。
回到书房,陈飞一稳着步履走向保险柜:“陈家和叶家的关系,想必你多少有听说。”
陈又涵心里一沉:“你要去找叶家?”
“五大行不给授信合情合理,在整个市场都在观望的时候,如果宁通愿意施以援手,以叶家背后的关系,会有更多人读懂风向。”陈飞一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厚而崭新的文件袋,在红木书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这里有当年叶家老太爷和陈家曾老太爷的通信。”
泛黄的信纸,工整的毛笔蝇头小楷,古典的竖排誊写方式,将近有二十多张,字迹清晰,保存得极好。
“陈家对叶家是再造之恩,你带着这封信去找叶通,”陈飞一从里面抽出一封,两指压着,缓而郑重地推向陈又涵,“他不会袖手旁观。”
陈又涵两手插在裤兜里,陈飞一的严峻肃容没有触动他分豪,他从喉咙里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微耸肩,纨绔的德行:“我拒绝。”
陈飞一却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扶着椅子坐下,面容隐在阴影里,沉静地问:“为什么?”
他的儿子整个人都堂堂正正、彻彻底底地剖白在书房温和的水晶吊灯下,姿态从容而倜傥,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躲闪的余地——而他本也就不会去躲闪的。自然坦荡地说:“因为我要用那封信去做更重要的事。”
“你尽可以直白地说。”
陈飞一从暗影中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陈又涵,目光锐利,嘴角紧绷,面容如雕塑般冰冷严肃。
“我要和叶开结婚。”
宽敞的、铺满软包隔音材料和厚重地毯的书房在一刹那陷入寂静。
陈又涵终日处理公务,已经近三个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英挺的面颊苍白,眼底下有难消的青色眼圈,身形消瘦了许多,让他看上去有一股病态的英俊。眼神虽然疲惫,比几个月前少了意气风发,但还是从容坚定。他腰板挺直,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迎视着陈飞一自黑暗中如鹰隼般的审视。
陈飞一撑着桌角缓缓地起身。
一明一暗,父子两人像两头野兽在沉默地对峙。
“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砰!黑色砚台气势汹汹地砸出,砸上陈又涵的额角,又随即沉重落地。陈又涵一步未退,少顷,额角流下温热的液体。他抬手捂住,温和但坚定地说:“别这么生气。”
胸口剧烈起伏着,陈飞一艰难地喘息,捏着桌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扭曲,眼睛渐渐染上赤红——
“叶开——咳咳——叶开是叶家的继承人!你发什么疯要去招惹他?!他才十八岁!”
“对不起。”
陈飞一咳得躬下了腰,一贯坚毅的面颊瞬间苍老了,“糊涂!糊涂啊又涵!你糊涂啊!……”陈又涵大步过去,强势而沉稳地扶住他。陈飞一流下两行热泪,手无力急促地拍着桌面:“……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选最难最苦的!你糊涂啊宁姝,你的儿子糊涂……”
宁姝是陈又涵母亲的闺名。
陈又涵的童年是在医院的雪白墙壁和消毒水味道中度过的,直到八岁时宁姝去世。宁姝出生名门,一生美满,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陈又涵。陈飞一对他溺爱,对他严苛,对他爱恨交加,他时常想,宁姝看到现在的又涵应当也会是欣慰的。他为他铺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最坚毅的品格和最恣意的个性——只是为什么,而立之年刚过,为什么将倾的大厦便要去他去扛,为什么他放着美满的婚姻和自由的爱情不要,要去走一条没有回路的死胡同?
“对不起,爸。”陈又涵稳稳地扶着他,血顺着鬓角和脸颊滑下,洇入衬衫。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他哑声说,“儿子我无路可退,只想和他共度余生。”
赵丛海克制地敲响书房门,恭顺道:“董事长,该吃药了。”
陈又涵扶着陈飞一坐下,握着他温凉的手拍了拍。
房门被打开,赵丛海吃了一惊:“又涵?你——”
陈又涵不甚在意地抹了把脸:“让我爸早点休息。”
身后传来陈飞一悲哀的声音:“我以为你足够聪明,总不至于和一个十八岁的人妄谈余生。”
陈又涵脚步顿了顿,抬手掩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十点,GC商业集团总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她长相明艳气势迫人,一双裸色高跟鞋步步生风。顾岫与她在门外初次照面,画着上翘黑色眼线的凤眼似笑非笑地从他脸上瞥过:“顾总,幸会。”一把嗓音很有大小姐特质。
顾岫绅士地为她推开门,从那种气质和五官中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
陈又涵额头被包扎过,很扎眼。叶瑾挑眉道:“怎么,银行现在都上升到暴力催债了?”
“见笑了。”
陈又涵仍然那股漫不经心的调子。两人在落地窗前的会客区坐下,过了会儿,柏仲端着咖啡和茶点进来。陈又涵给她递了根烟,叶瑾接过,很熟练地点起,保养良好的纤细双手上涂着酒红色指甲油。
“说吧,什么事?”
“你希望我是什么事?”叶瑾翘着二郎腿,手肘支在膝盖上。烟在指间静静燃烧,她浓烈的五官在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下有了一丝妩媚。
“给我发喜帖。”陈又涵咬着烟哼笑了一声。
叶瑾冲他吁出一口烟:“两百亿授信,要不要?”
陈又涵睨她一眼:“你怎么时候接手宁通的业务了?”
“如果是公事,当然不会是我来。不过既然是我坐在这里,你就该知道是家事私事。”
陈又涵没说话,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色。
叶瑾打开爱马仕黑金,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慵懒地递向他:“好手段啊,陈又涵。”
陈又涵心里一沉,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第一张照片时便倏然变了。
每一张的主角都是他和叶开。大庭广众之下的亲吻,牵着手出入繁宁空墅的高清影像,透过车窗拍摄到的激烈拥吻,各种角度各种场合,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时间跨度超过六个月。
血液在身体里一瞬间静止,偌大的办公室寂静无声,只有宁城CBD永不停歇的车水马龙近乎严酷地重复在晴空之下。
陈又涵镇定地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而后在掌心拢了拢,动作很慢地将它们重新塞入信封:“拍得不错。”
“你把小开当做什么?你又把我们叶家当做什么?”叶瑾面无表情地讽笑一声,“我们全家默许小开和你同进同出,信任的是你们陈家一贯而来的家风和人品,信任的是你陈又涵虽然滥交但好歹真正把小开当弟弟!你做了什么?陈又涵,十几岁的男生,你引诱他!你要脸吗?”
喉结上下滚动,陈又涵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早就知道。”
“从去年在歌剧院里碰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八个月,我一直侥幸地希望你们玩玩就结束——”
“我们是认真的。”
叶瑾嗤笑一声:“认真?小开懂什么?他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你呢?你真让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