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别墅很冷清。
花还是开得一样好,佣人还是老样子,一个都没少,也一个都没汰换。叶开一个人看完了新闻,从一楼大客厅顺着旋转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经过二楼时发现瞿嘉在对着走廊里的一幅画沉思。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叶开,眼睛亮了亮,又看他走得步履艰难姿势微妙的样子,关切又严厉地说:“身体不舒服还走什么楼梯?电梯是给你好看的吗?”
叶开抿了抿唇,一点点笑意让瞿嘉看到他从前乖巧的模样。
对啊,他为什么不乘电梯直接上三楼?
叶开静了静,弯起嘴角很浅地笑道:“在看什么?”
瞿嘉一下子有点受宠若惊:“妈妈在看这幅画,上周刚拍回来,但好像挂在这里不太合适。”
一副现代主义的抽象画作,光影暧昧,没有任何人物,但压抑中却好像有费洛蒙的味道。画要配氛围,也要配人。这幅画显然和瞿嘉的气场不合。
叶开主动索要:“我喜欢,挂我哪里好不好?”
瞿嘉愣了一下才说“好”,反应过来后又讨好而惊喜补充说:“……当然好!”
这几年他们的相处不温不火,没有像他和叶瑾那般疏离,但也不如从前那样亲密。瞿嘉对他有些畏手畏脚,不敢过分管制,关心的话题也不敢越界,偶尔流露出关心感情生活和心理状态的倾向,也都隐藏得小心翼翼。
叶开一般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也不再如往常那样陪着她哄着她,瞿嘉猝不及防地就被迫接受了儿子一夜长大的现实。从陀螺般忙碌的事业中静下来时,瞿嘉也会迷茫,百科上她的身份头衔第一位是教育家,她摸索着公立和私立精英教育之间的平衡,改变了不知道多少孩子的命运,却难以处理好和自己儿子的亲密关系。
叶开刻意忽视掉了瞿嘉眼里的光,轻描淡写地说:“妈妈,听说高三教学楼马上要拆了是吗?”
瞿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年头到了,该重建了。”
叶开想了想:“我好久没回天翼看看了。”
瞿嘉微怔,不敢相信。压下内心巨大的惊喜,她试探着问:“那……妈妈明天陪你去看看?”
叶开手还停在楼梯扶手上,仿佛随时要走的样子。他矜持地问:“你明天不忙吗?”
“不忙!……不是,我刚好要去一趟天翼。”
叶开笑了笑,没有探寻这句话的真假:“好吧,那就听你的。”
他走回三楼卧室时都有点站不住,挨着墙在走廊上坐下。实木人字纹拼贴地板被擦得纤尘不染锃光瓦亮,在灯光的照射下,倒映出叶开屈膝坐着的长长而孤寂的影子。烟抽完半根,他给陈又涵打了个电话,开口就是冷冰冰的一句“腰疼”。
陈又涵毫不留情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劝慰:“今后你有的是时间休养。”
听着不怎么真心,还隐隐有点遗憾。
叶开眯了眯眼:“去北京了你打算多久来看我一次?”
陈又涵也在阳台上抽烟,闻言抿了一口,微勾了唇角说:“随叫随到。”
夜空下是烈日曝晒后降了温的繁华,城市的轰鸣声透过听筒传入叶开耳朵,他随即听到陈又涵吁了一口烟,低声淡淡地说:“……现在就在想你。”
心尖在听到这句话时不可避免地一颤。叶开的声音也低哑了下去:“叫我。”
“宝宝。”
“还有。”
“宝贝。”
“再叫一声。”
“宝贝。”
“不够。”
“宝贝,宝贝,宝贝……”陈又涵的声音低沉下去时,便有无尽的性感从那种充满颗粒感的质感中泛出。他很好听地轻笑一声:“你喜欢这个?”
“都喜欢。”听筒压得耳廓发烫,有点疼,叶开换成左耳,跟陈又涵继续暧昧而低沉地聊着天。
楼梯上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是拖鞋,慵懒,轻盈。叶开接着电话,淡漠地往楼梯上瞥了一眼,叶瑾穿着牛油果绿的真丝睡袍,大波浪很松垂地披着。她没料到叶开在走廊上坐着,脚步微一凝滞,若无其事地笑了下:“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
叶开收回目光,没有回答她,反而贴着手机说:“……没有发炎,……你要怎么检查?”
他没有刻意避着叶瑾,语气有让人遐想的空间。
叶瑾脸色很微妙,红棕色的实木扶手衬得她用力的手苍白而过分瘦削。
裙摆消失在楼梯拐角,叶瑾很快地下了楼。瞿嘉戴着眼镜在看一本教育心理学的外文书,见叶瑾走进书房,摘下眼镜问:“怎么了?”
“公司拿了几张票,你很喜欢的那个欧美女明星要来路演,去吗?”
欧洲文艺电影在大陆院线上映是非常罕见的,中国的发行方和叶瑾投资的经纪公司是合作关系,便送了几张票。瞿嘉是那个女星的影迷,她自己没兴趣,以权谋私拿来哄瞿嘉开心。
“电影结束后有见面会,晚上是晚宴,你如果不想看电影,直接去晚宴也行。别说是我妈,否则一堆人缠过来能烦死你。”
瞿嘉揉了揉眉心:“不去,最近忙。”
叶瑾挑眉:“你确定?她可是不经常来中国的。”
瞿嘉一丝犹豫都没有,拒绝得跟干脆。叶瑾收回信封,耸了耸肩:“算了,我的妈咪可真够难伺候的。”
瞿嘉听她撒娇,笑了一下,又想劝婚,没想到出人意料的传来叶开的声音:“给我吧,我想去。”
两个人都惊诧地回头,叶开站在阴影里,往前一步走进书房,终于被灯光照亮。他脸上没太大表情,只对叶瑾再问了一次:“可以吗?”
叶瑾看了眼手上的信封,如梦初醒:“可以,当然可以。”
“只去见面会,晚宴可以不去吗?”
叶瑾点头:“没问题,你去的话我还不放心,被那些经纪人导演盯上是很麻烦的。”
她开了个含蓄的玩笑,叶开没给面子,无动于衷地接过她手上的黑色烫金信封:“谢了。”
见他转身要走,叶瑾忙问:“等下!你……跟谁一起?”她想了想,试探地问:“是Lucas吗?”
叶开半转过身,从眼神和语气都很淡漠:“怎么?有问题?”
叶瑾没回答,反倒是瞿嘉说:“没问题!怎么会有问题呢?Lucas……让他有空多来玩。”
听了这句话,叶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他戏谑地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好,我会跟他说的。”
回房间洗过澡,因为陈又涵曾经说想看他这两年的生活,他就翻出了之前换下的手机,把相册里的照片全部同步了一遍。不多,也就一百多张,而且很多他并没有出镜,只是单纯的风景和生活记录而已。做完了这一切,他给陈又涵发信息约电影见面会。后天下午两点到五点,陈又涵原本有安排,但不算太重要,便空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上了四楼。灯熄着,于是便又去了五楼。空旷的舞蹈室灯火通明,四面八方通透的镜子中照出穿着黑色练功服的叶瑾。她绷着脚尖,在跳芭蕾。叶开听出来是舞剧《胡桃夹子》。旋转到第三个圈时,她从镜子中瞥到了叶开的身影,震惊了一下,但身影没停。直到完成既定的整套动作,她才摘下发套走向叶开。
刚才还蓬松轻盈的长卷发此刻被汗水浸透,她捋了把刘海,重新挽了个发髻,平稳了下呼吸,问道:“有事?”
叶开抱臂倚着门框,半真半假地说:“吵到我了。”
叶瑾白了他一眼,捡起毛巾擦汗:“你耳朵属狗的?”
叶开漫不经心地笑一声:“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能跳挥鞭三周转吗?也不怕闪到腰。”
“三十六谢谢,没生孩子的女人不会老。”叶瑾拧开水瓶喝了一口,“Lucas也不年轻了,你有空在这里‘关心’我,不如去关心关心他。”
叶开听出她话语里的讽刺,反唇相讥:“关心他什么?让他离你远一点?”
叶瑾脸色一变,语气里一下子失了气势,不太自然地说:“你跟老男人杠上了是吗?”
叶开挑了挑眉:“连瞿嘉都不挑了,你还不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叶瑾脸色复杂,“你既然真心实意不喜欢女孩子,Lucas也没什么不好。”
“跟陈又涵比呢?”
叶瑾胸口起伏了一阵,剧烈运动后的脸色苍白。叶开不放过她,紧紧而嘲弄地盯着她,眼底乌沉沉的一片令人看不懂的冰冷。
叶瑾故作镇定地转过身,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不知道?我问你,Lucas跟陈又涵,谁比较好,谁更合你的意,谁更配得上我?”
他放下手臂,超过一米八的个子在失去高跟鞋的叶瑾跟前很有压迫性,更不要说是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这样冷漠阴鸷的气场。叶瑾心口一阵窒息,闭了闭眼,疲惫地妥协:“陈又涵是过去式了,他再好也和你没有缘分。”
叶开不可思议地冷笑一声。
“没有缘分?”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涵哥哥跟我没有缘分?他比Lucas大了四岁而已,为什么Lucas可以他就不可以?Lucas前任遍地,爬他床的人比陈又涵少吗?为什么他可以陈又涵不可以?Lucas爱我吗?你们都不问问他究竟爱我到哪种地步,凭什么就觉得他可以?陈又涵对我呢?是不是他爱我到连命都可以不顾你们也只当看不到?你他妈的是瞎了吗?”
“——够了!”
一声冷斥,让空荡的几乎能出现回音的房间彻底地陷入死寂。
叶瑾紧紧抿着唇,剧烈地呼吸,随即转过身面对叶开:“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不想你气死爷爷。你心里只有你的又涵哥哥,我跟你不一样,我害怕,叶家就是我叶瑾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你可以笑我懦弱,可以憎恶我卑鄙,我叶瑾对你有罪,但我不会拿爷爷的命去赌你的爱情!爷爷气死了你就觉得高兴了吗?你的爱情就升华了吗?放狗屁!你跟陈又涵,谁都承担不了,你的爱情会比今天死得更透彻!你连出柜!带Lucas回家!怀念陈又涵都做不到!你跟他,一辈子都会在罪恶感里忏悔!”
“你到现在都没有后悔,”叶开顿了顿,“你简直无可救药。”
他转身,即将下楼的瞬间听到叶瑾泄露了一丝脆弱的声音:“……不,我后悔。”
“……我后悔,后悔看到你变成这样,后悔你仍然决定要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我宁愿你跟陈又涵好好的。”
叶开听完她带着哭腔和软弱说完整句话,没有转身,只是深感讽刺。他握紧了拳,残忍地说:“你的后悔一丁点价值都没有。”
第98章
时隔两年再见到天翼那栋老旧的高三教学楼, 也仍能回忆起当初在教室里上课、聊天、考试、埋头上晚自习的样子。
印刷标语的红漆脱落得斑驳,电子计时牌停留在“距离高考还剩1天”的画面上,时间好像凝固。
从中庭的走廊缓慢穿行而过, 微垂眸就可以看到白色的鸡蛋花和树冠繁茂的老榕树。从前出教室去洗手间, 会路过四班五班的教室,栏杆和窗台前总有人倚着晒太阳闲聊,上活动课的男生拍着篮球打闹追逐着跑过。当叶开经过, 这些声音便会有微妙的静止,转瞬即逝, 目光和阳光一样, 都很轻盈地落在他身上。他对于注视有股天生的从容。迎面也有打招呼的声音,挥挥手, 搭个肩, 说一声“hello”, 问一下数学作业最后一道答题的答案, 借作业本抄,笑容和言行都恣意而散漫, 好像青春不会散场, 所以这一切都不必珍惜的模样。
所有的面容都消失,只留下空旷的一眼看到头的长廊,和模糊的光影。
“以前又涵哥哥会来接我放学。”叶开推了推教室前门, 锁了,指腹落下一层灰。
瞿嘉的脸色有点僵硬,但并没有出声。
叶开低头抹了抹指尖:“有天晚上, 十点三十八分,试卷的最后一题是概率解析。解完以后我想,他应该不会这么恰好在深夜的这个时候走进这扇门。当我抬头的时候, 我听到有人起哄,他就站在门口,手里挽着件西服。”
瞿嘉不知道说什么,与其说是出于忏悔,不如更是遗憾地说:“是妈妈不好,妈妈应该每周都来接你。”
叶开笑了笑:“你来接我有什么用?我会骗你今天要跟同学一起复习。”
瞿嘉脸一板:“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
叶开往前走,声音里有笑意:“又涵哥哥谁的迷魂汤都灌了,只有你不吃他这一套。”
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和瞿嘉主动聊起陈又涵,瞿嘉心情复杂。旧话重提,看叶开完全毫无挂碍的样子,她以为是叶开终于真正放下,甚至还暗自把功劳按了一分在Lucas身上。
“怎么突然提起他了?”瞿嘉轻描淡写地试探。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整个高中不知道和他见了多少面,有时候熄灯了会接到他的电话,然后就在后门见面。现在还能想起来那时候的安静,只有蟋蟀和青蛙的叫声。妈妈,其实我还翻过墙逃过课,陪他出去吃宵夜,你都不知道吧。”
瞿嘉当然不知道,哪怕时过境迁,现在听见也有股血气翻涌血压飙升的晕眩感。她扶住太阳穴按了按:“你行行好,给我说点高兴的。”
叶开回头看她一眼,心情莫名很好,甚至过去搀住了瞿嘉:“高兴啊,我现在就在说高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