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学楼的东面侧门出来,就是陈又涵出资捐建的图书馆,很气派,高考结束他的海报就是在这里挂了一整个夏天。
“又涵哥哥的图书馆还可以吧。”
瞿嘉没好气“嗯”一声,语气很重地敷衍:“可以,你的又涵哥哥还捐了上万册图书。还想问什么?助学金?好得很,选拔过来的生源都不负众望。”
“我听说今年的文科省状元是贫困生,也是他助学计划的吗?”
瞿嘉胸闷气短,不情不愿地说:“是他的。”
叶开翘起半边唇角,与有荣焉的样子。
“宝宝,别聊他了好不好?我过敏!”
叶开终于笑出声,直接问她:“又涵哥哥和Lucas比,你觉得谁好?”
瞿嘉想说谁都不好,但不想破坏叶开今天的好心情,给面子地说:“当然是Lucas好。”
话音未落,叶开的笑容就淡了些:“真的吗。”
瞿嘉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流露出岁数到了的父母力不从心的疲惫和妥协:“你喜欢就好。”
“你觉得我和Lucas可以在一起吗?”在陈又涵捐建的图书馆大门前,叶开凝视着瞿嘉爬上皱纹的双眼,“你真的同意?”
阳光刺眼,瞿嘉从包里掏出折叠遮阳伞,抖落开。叶开从她手里接过,撑在两人头顶。瞿嘉挽着他的手,需要仰视才能找到他的双眸。她很深地叹了口气:“要跟我聊这些,何必来天翼呢。”
叶开陪着她沿着草坪往体育馆走:“只是顺便的,你不想聊的话就不聊了。”
“人出生在什么家庭,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如果今天我们是一个普通家庭,你说要跟男人结婚,我没有一点意见。但是叶家几代人的积累,你享受了荣光和富贵,就要承受这背后的孤独和束缚。以前我不同意,是因为你身不由己,现在……”她顿了顿,“小瑾决定不结婚了,她会承担起为叶家传宗接代的任务。你自由了。”
叶开沉默了下来。
瞿嘉拍了拍他的胳膊,眼里蒙上忧虑:“妈妈只有一个要求,在爷爷走之前,不要让他知道。他走之后,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爷爷不知道吗?我病得那么重,他没有看出来什么?”
“谁敢让他知道?”瞿嘉收拾了下心情,舒了口气,“从上到下都瞒得严严实实的。你别脑子搞不清楚去他面前玩什么出柜真爱那一套,听到没有?”
叶开意味深长地抿起唇角,很乖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瞿嘉反而不适应,扭头眯着眼看他半天,“你不对劲。”
叶开躲过她审视的目光:“我对劲得很。”
两人顺着坡道上行,经过他们做课间操的大操场和足球场,偌大的校园一个人都没有,樟树的叶片都被晒得反射出细碎的粼光。前面就是当初文艺汇演的剧馆,瞿嘉主动转移注意力说:“还记得你演哪个……”名字到嘴边了又突然想不起来,叶开接过话,“鲍西娅,《威尼斯商人》。”
“对,鲍西娅,反串,你刚出来妈妈都没发现,校长还在旁边说三班哪个姑娘这么漂亮。”瞿嘉陷入回忆中,那时候的叶开真正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天真,纯粹,一眼看出的涵养和品行,又乖,会和家里人撒娇。她从前杞人忧天,总发愁最后会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得到他的心。
“又涵哥哥也在。”
瞿嘉沉浸在那晚舞台的光影回忆中,冷不丁又被打断,不悦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又——”突然停顿下来,恍然大悟地看着叶开:“叶开,你给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高二就在一起了?”
叶开不说话,笑得好看又无辜。
瞿嘉受到冲击,捂住心口勉力吞咽了一下。叶开扶着她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下,为她撑着伞,边拧开矿泉水瓶,戏谑地问:“有这么生气吗?”
“未成年——他这是犯法!”
“成年了。”叶开慢条斯理地申辩,“十八岁生日那天在一起的。”
“你还敢说!”瞿嘉眉毛都竖了起来。事发之时就是陈又涵要和叶开分手,他伤成那样,这件事从此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区,瞿嘉从没有问过任何细节,叶瑾也是一知半解。现在看来,事情比她预想的还要“严峻”。
“不过呢……我十六岁就喜欢他了,或许是十五岁。还记得那一年发烧吗,你还请大师给我供长明灯?是因为学校里有个学长告诉我,他和又涵哥哥正式交往了。他知道我喜欢他,故意来说了很多话。妈妈,青春期真的很奇怪,感情的发生就好像是春天柳条抽芽,不知不觉就已经很漂亮了。那时候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最宝贵的事情,得不到回应,被别人抢走,一点敏感的风吹草动都会很难过,其实现在回头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瞿嘉已经被他搞得很混乱,只能顺着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开蹲下,搭着瞿嘉的膝盖。这让她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也是这样,乖乖巧巧的,仰起巴掌脸看她,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连“萤火虫会发光是因为吃了一颗星星”这种鬼话都会笃定地相信。只是现在叶开已经这么高,半蹲下时甚至能与他视线齐平。瞿嘉太久没有认真看过他,面对他沉静的眼眸,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竟也渐渐平息。
“你还记得自己高中时喜欢的人吗?”
瞿嘉脸色一僵,有点猝不及防的害羞,嘴硬道:“……记得不多。”
叶开抿起唇笑了:“像妈妈这么厉害的人都忘不掉。”
再后知后觉的人也该察觉到不对劲。瞿嘉的目光由疑惑渐渐转为清明,随即一凛,心里铺天盖地升起一阵恐慌。刚想说什么,叶开捏着她保养得当的掌心,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听了一定会生气,但我的人生,就像是那棵春天抽芽的柳树,有什么事情在那个时刻发生了,那就是发生了。陈又涵三个字已经刻了进去,怎么办?再怎么成熟长大,这三个字都不会消失。”
瞿嘉反攥紧他的手,结巴起来:“过、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你,妈妈不跟你计较这些,他也是时候结婚——”
“我和又涵哥哥见过面了。”
遮阳伞跌落在绿茵地上,仰面朝天,伞柄上好看的穗子不住晃动。瞿嘉蹭地一下站起:“叶开!”
叶开也慢慢地站起身,面无表情,气息深沉,眸色晦暗。他盯着瞿嘉,忽视掉她上了年纪而强硬不再的惊慌失措,平和但坚定地说:“——既然Lucas可以,那么,陈又涵也可以。”
第99章
瞿嘉被叶开一番话怄得想死, 脑子和心情都很乱,慌里慌张地问:“是不是他主动来骚扰你的?”
“当然不是。”叶开观察着瞿嘉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道都写着逃避和鸵鸟般自欺欺人的侥幸。
他知道, 瞿嘉的一切妥协都源自他持续一年的糟糕状态, 以及至今尚未修复的与家里人的亲密关系。他手里有筹码,这筹码就是瞿嘉对他的爱。有了这个筹码,Lucas也好, 谁都好,瞿嘉都不会很用力去反对。只是他现在不想过度刺激她, 以免她产生什么逆反心理, 便轻描淡写道:“是上次陈为宇的订婚宴碰到的,后来爷爷又让我给他送字画, 就联系上了。”
瞿嘉狐疑地盯着他, 听到叶开说:“我在追他。”
瞿嘉:“……”
叶开无辜地一抿唇, 挑了挑眉。
“for god's sake——叶开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瞿嘉一翻白眼:“他也配!”
“挺配的。”叶开单手插在兜悠悠地尾随在瞿嘉身后, 他知道瞿嘉又在逃避,但不给她机会:“陈又涵有相貌有身高有家世有人品有能力有担当有责任心, 为什么不配?你去看看他在山区里建的学校, 去看看他是怎么让那些衣服破得漏风的留守儿童上得起学读得起书的,他为什么不配?GC十年前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他有哪里不配?”
声音不大,虽然是在质问,但语气也完全不咄咄逼人。只是他的反问瞿嘉一个字都回答不出。而他的姿态又是那么温和笃定, 仿佛知道自己已经拿捏死了他亲爱的妈妈。
瞿嘉穷途末路,逻辑都被叶开今天精心设计的对话一一击溃。她算是明白了,从教学楼里的忆旧到图书馆前问的对他和Lucas交往的态度, 再到逐步推出当年两人感情的真相,叶开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每一桩回忆,甚至每一个表情,都是有预谋的。
她不得不用冷笑来遮掩内心的惊诧,有点嘲讽地说:“宝宝,原来你真的已经长大。”
不是什么好话,但叶开照单全收。他颔了颔首,微勾起唇角:“两年前因为我的不成熟,教训已经足够惨烈。妈妈,我不能永远都理所当然地躲在陈又涵身后。”
瞿嘉冷硬地硬撑伪装,“说得比唱的好听,不是还在追他吗?我看依他的德性,未必还对你感兴趣。”
叶开无奈地一笑,灼热的风吹过,撩起他额前的黑发。声音温柔而清透:“这么看不起我啊?”
瞿嘉怔愣,不是被他问的,而是被他的样子俘获。她痛心疾首:“叶开!你这个样子去追姑娘,哪个姑娘招架得了?算了吧,追什么陈又涵?让你姐姐给你介绍明星好不好?”
叶开摇摇头,剪裁利落的白衬衫里的身躯挺拔而瘦削,衬着背后刺眼的日光和墨绿的浓荫,的确是不容人拒绝的漂亮。他一扬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他也招架不了。”
叶瑾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也可能是因为昨晚的冲突而躲着叶开。偌大的餐厅只剩下他和瞿嘉相邻而坐。白天“聊”得够多,一项自诩精力充沛的瞿嘉被搞得心力交瘁,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杯盏偶尔碰撞的声音。
吃过饭七点多光景,温度降下,起风了,是个不错的傍晚。瞿嘉让人沏了茶,在一楼玻璃花房里看书。说是看书,但显然没几行字看进心里,冷不丁想起什么,脸色一变。
叶开在写暑期实习报告,笔记本电脑被啪地盖下,他抬头,看到脸色不太好的瞿嘉。
“又怎么了?”
瞿嘉冷冰冰地问:“你明天跟谁去看电影?”
“Lucas。”
瞿嘉狐疑地眯了眯眼睛:“真的?”
“真的。”
“你跟Lucas到底怎么回事?分手了,还是在谈着?”随即目光一凛,语气严厉地问:“你是不是在脚踏两只船?”
叶开把眼镜往额上一推,有些哭笑不得地捏了捏眉心,想不到更好的应对,他索性说:“……对啊。”
这辈子都没脸再见Lucas,但愿上天保佑让他情场得意事业顺利万事顺遂,为了这连番的利用,他愿意稍微分一点福气给他。
瞿嘉明显三观震颤,脸部表情都有点控制不住,半晌,她欲言又止地说:“……宝宝,你不好这样的。”
能怎么办,打又打不过,骂又不舍得骂,儿子大了三观歪了,除了苦口婆心劝几句,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叶开一手支着腮,似笑非笑地说:“是吗,那正好明天顺便和Lucas分手吧。”瞿嘉被他气走了。
第二天下午陈又涵见到他时,第一反应是觉得眼熟。
他穿香奈儿白色上衣,T恤款,领口半露出一点锁骨,看着肩宽平直。修长的脖颈间反系了一条牛油果绿的丝巾,燕尾结垂在颈后。手腕上搭配了一支白色陶瓷香奈儿腕表。很慵懒优雅的风格,与他的气质完美贴合。他不常搭配丝巾,陈又涵想起来,不太确定地问:“之前看天鹅湖,是不是也是这条丝巾?”
“嗯。”
距离入场还有点时间,两人在楼下Gucci的咖啡厅坐了会儿。人不多,格调优雅,但是网红很多,都在意犹未尽地自拍互拍。过了会儿,有人来给叶开递名片,上面印着什么经纪公司,叶开没仔细看。有钱人既不怕冷,也不怕热,那人一丝不苟的英伦三件套,刻意谦虚的语气里藏不住的自得:“柯屿就是我们旗下的艺人。”
陈又涵在露台上接电话,余光瞥见,观察了几秒,见叶开神色如常便没有当回事。
叶开拒绝得委婉,那来人显然修炼到家,并不气馁,反而在空位上坐下,对叶开说:“你可能没有概念,以你的外形气质,加上我们辰野的运作……”
不是他死皮赖脸,也不是他没见过世面。一定要找个原因的话,便是阅人无数的他也已经太久没看到能让他眼前掀起波澜的好苗子了。
然而他的耐心并没有获得对等的回报。
“我对娱乐圈没兴趣。”叶开直言。
陈又涵一个电话打完,对方仍未离开,甚至隐隐有越挫越勇的劲儿。他推开玻璃门回到临窗的卡座,适时出声:“怎么了?”
他一开口,两个人都抬头看。叶开刚想回答,刚还缠着他的经纪人瞬间起立,因为过于吃惊甚至有点结巴:“陈、陈少?”
陈又涵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闻言,脑子里一边过着纷杂的社交信息,一边气定神闲地在桌子上磕了磕烟管。超过两秒没有回答,天生上位者的气场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对方微弯了点腰,客气地说:“我是辰野的max,麦安言。”
陈又涵随即一笑,伸出右手:“麦总,好久不见。”
他的这声“麦总”解了尴尬,麦安言甚至隐隐松了口气,从陈又涵不动声色但迫人的打量中解脱了出来。
“陈少怎么会在这里?”
陈又涵搭着二郎腿坐下,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但眼底平静:“看首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