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陈有些出乎意料:“谁开的?”
“学委。”林择梧补充道,“请假条在学委那儿。”
闻陈疑惑:“学委敢给你开这么多次?”
林择梧含蓄道:“还好。”
这哪叫还好?这叫特好,闻陈想。
“有班主任签名?”
林择梧摇头。
“你倒是诚实。”
闻陈盯了他好一会,把人看得头皮发麻背后不自在,才最终穿上外套沉默地走出门。
背影看着有种跟不上时代的沧桑。
林择梧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缓缓地松了口气,刚舒缓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肌肉不知道扯到哪个伤口,又是一疼。
“嘶——”
“哎哟哎哟……”隔壁床的哀嚎接踵而来。
林择梧不堪重负地往靠枕头上倒,又被砸得一痛。
他忍耐了会,掀开身上的被子,扶着墙边一步一步往外挪,身后是间连不断的痛呼,他咬咬牙就当背景音乐听。
“别叫了,刚给你打的止疼药!”有人吼道。
“还没生效……哎哟……”
伴随着折磨神经的吵闹,林择梧走过短短几米远的路程,终于碰到了门把手,额上冒起了一层汗,而当把门拉开之后,连病号服后背的布料都湿了一小半。
林择梧靠着门框轻微的喘息,左肩火辣辣的疼,牵连着整个后背。
刚才为了应付闻陈,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挂了,有些事还没问完,他得再打一个电话回去。
可他手机丢了。
.
“……老师。”
耳侧传来道呼唤,闻陈回过神。
对面的张奇愁眉苦脸地瞪着数学试卷,喊了他两三声见他反应过来,连忙把试卷递过去:“我做好了。”
闻陈接过那张薄薄的纸,视线扫过他椅子后背披着的校服,脸色瞬间严肃。
张奇脸色立马大变,凄凉地说:“错很多?完了完了……”
“不是。”闻陈圈出几道题又重新递回去。
张奇止住了嚎叫。
闻陈手中缓慢地转着红笔,趁着对方心思在试卷上,便问:“你们学校旷课怎么处理?”
“被抓住就处分呗,逃多了基本拿不到毕业证。”
拿不到毕业证!
“吧嗒。”
手中的笔滚下桌面。
张奇瞅了眼,顺手捡起来,抬眼瞧见闻陈右手搭在桌边,并没有意识到笔掉了,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是即将面对第二场金融海啸,张奇当即埋头苦订正错题。
——有请假条吗?
——有。
——谁开的?
——学委。
之前的对话蹦了出来,那小子能从学委那儿拿到请假条,闻陈想起这回事,“退学”俩字在眼前飞了两圈又飞远,他重新把红笔拿了起来。
这动作让张奇头埋得更深了。
不知道闻陈今天有什么大事要办,张奇只知道压力使人进步,他被迫埋头苦做,头一回效率这么高。
闻陈闲来无事翻他从前的作业,其他几门都还好,只有数学烂得满页飘红。
“数学丢了多久?”
张奇盘算道:“动个手术,俩仨月。”
丢了俩仨月就烂成这样?
听说林择梧高一就在外边混,快一年半没好好学习了,得糟糕到哪种地步。
张奇回过味来,脸又垮了,他欲哭无泪:“老师,我的问题是不是很大?”
“还成。”
“哦。”
两个小时过得飞快,八百块到手。
回去的路上闻陈拐去店里吃晚餐,轻食沙拉营养健康,严格计算摄入卡路里。
吃完饭闻陈站在电梯门口等,顺着满墙广告牌往上看了眼,大写的“新华书店”四个字撞进他眼底。
“叮——”
闻陈沉默了片刻,没去看电梯敞开的大门,脚步一转上了楼。
书店里花花绿绿摆了几十排书,闻陈看一眼就想离开这块知识的海洋。
“先生,找哪方面的书?”导购员热情地迎上来。
闻陈:“学习。”
“您孩子多大?”
“未成年。”
导购员:?
你这年纪看起来也不像能生出成年人。
“左手边是婴幼儿区,前面是幼儿园辅导班资料,您身侧是小学辅导书。”
闻陈视线一扫,落在不远处的书架子上,阔步走过去,导购员看到他去的方向,笑容一僵。
——高中生辅导书籍区。
这年头高中生的父亲这么年轻??哪家医院做的拉皮手术??
高一高二辅导书架上书籍从语文到生物,横跨感性与理性的沟壑,用途从做题到垫桌脚不等。
闻陈随手挑了几本,正想拿去付钱,被理性的生物书封面打了个正着。
“高中生物。”
再往下——
“高中物理。”
全是林择梧那个年纪的。
闻陈骤然清醒。
“广告牌效应。”闻陈把书放了回去,抱臂冷笑一声,“资本家的伎俩。”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
晚上六点,住院部。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林择梧手扶着膝盖往外伸,动作慢吞吞,隔壁咬着铅笔的小孩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的腿是打架打的吗?”
林择梧往他的数学练习册上扫了眼,小学四年级,王者的年纪,练习册上满篇狗刨字,歪歪扭扭自成一派。
小学生的妈借他手机,他得替她看两个小时的孩子。
“嗯。”
王者小屁孩说:“好他妈的酷。”
林择梧:“......”
“我长大也要这样,伤疤是男人的荣耀!”
林择梧拿走他的笔往那几道让他注意很久的数学题上划下坚决的“×”。
“重做。”
王者小屁孩被他的冷酷无情惊到哑口无言,觉得林择梧又酷又吊,适合认作大哥,带出去特有冷酷男人的面子。
没等小屁孩琢磨着提出这个建议,林择梧的注意力被其他地方吸引走了。
闻陈刚准备进病房,余光瞅见窗边排排坐着的二人,脚步一转走了过去。
“你怎么坐在这?”
林择梧:“吹风。”
小屁孩:?
你明明在我作业本上画“x”从来没停过!
闻陈单手插兜,矜持地往病房方向抬下巴:“我扶你?”
“不。”林择梧见他转身就想先走,补了句,“我再待会。”
闻陈眉尖一挑,心说你再往凉风里待几分钟,改明儿就得发热躺着起不来。
“你要是忙先回去。”林择梧注意到他手里拎着的几个塑料袋,估计是生活用品。
“也行。”闻陈抬手在某个购物袋里翻了翻,眼皮都不抬地问,“你哪门成绩最差?”
林择梧回想前几次考试成绩,谨慎地回答:“都差不多。”
“差不多是多少?”
“......”
“不说话我打你班主任电话了?”
“......差不多40分。”
闻陈手一顿:“全部?”
林择梧:“全部。”
闻陈眼神死。
最终,闻陈精挑细选后拿出本英语高考单词递给他。
“你......”
林择梧看向手边崭新的单词本,余光看到购物袋里露出的“高中数学”“高中语文”“高中生物”,心情复杂。
闻陈说:“广告牌这种华而不实还烧钱的东西确实能促进消费。”
“广告牌?”
问题没问完,路口匆匆走来个挎着包的女人,看着三十岁出头,隔壁小屁孩收起笔就跑过去,被摸了把头,那女人冲着这颔首示意,二人便进了病房。
这下闻陈看明白林择梧刚才在干什么了。
“人都走了,还不回去?”
林择梧扶着窗框艰难地撑起来,撑起一截出一额头的冷汗。
闻陈侧身站在一旁,犹豫了会,没等他站直,上去把人捞了起来。
“轻点!哥,轻点轻点......”林择梧被迫趴上他的背,一番大动作下来,自个背上的伤隐隐作痛。
林择梧每说一个字,短促的气息往闻陈耳边跑,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好在回去的路上林择梧很安静。
病房里很沉闷,今天的天气颇热,但空调没开,小风扇卯足了劲吹,床帘被吹得鼓起。
闻陈背靠着床,将人放下,林择梧刚挨着床板,自个往前拱了拱,掀开被子往里钻,闻陈又出去了趟把购物袋拎进来。
“随便买的,凑合用。”
闻陈把东西放在桌面,是未拆封的牙刷毛巾,还有两瓶矿泉水。
林择梧欲言又止。
闻陈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有什么问题?”
“我使不出力气,打不开这些东西。”
闻陈看向他绑得严严实实的肩头,手指尖勾着被角勉勉强强才提了几厘米,用一份劲,脸白一层,快跟墙壁一个色了。
闻陈沉默地拆了外包装,再把矿泉水全拧开,做完这些,外边天色才渐渐暗下来。
“能刷牙?”
林择梧点头:“可以忍耐。”
闻陈胳膊间搭着外套,见他一副凄惨的模样,不确定道:“你一个人晚上能行吗?”
“问题不大。”
“那我走了?”
林择梧再点头,见他真的离开,才安心往后躺下。
走了两步,闻陈又重新折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高中生,神情之严肃像在参加一场商业议会。
林择梧平躺在床板上,被他看得后背有些麻,闻陈终于开口。
“你会用尿壶吧?”
你会用尿壶吧?
用尿壶吧?
尿壶吧?
尿壶。
林择梧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不会,再见。”
第8章
“体温37.5摄氏度,勉勉强强,今天喝了多少水?”
医生拿着病历询问他。
温度计离开身体的刹那有点冷,林择梧渐渐清醒,头顶天花板终于不转了。
他撑起身,下意识在墙上找时钟,喉咙发干地咳了声。
“我刚醒。”
“哦?那你这两天记得多喝水。”医生嘱咐道。
林择梧问:“大夫,几点了。”
医生抬手看腕表:“上午九点,你睡得时间挺久。幸亏没在手术后,不然我们麻醉师昨晚估计睡不着了。”
昨晚上,闻陈大概七点左右走的,他没多久就睡着了。
十几个小时,确实挺久的。
今天礼拜一,住院部陪床的人少了一半,双休日窝在墙角做作业的小屁孩都去上学了。
医生接着去巡房,隔着门板,外头有些沉闷。
林择梧往周围扫了一圈,床头边四四方方的桌上摆着白色牙刷和毛巾,他掀开被子,拿着这俩玩意慢吞吞地去洗漱室。
洗漱室里水龙头一字排开,林择梧就近找了个地,窗外头天气灰蒙蒙一片,乌云几近压在窗口,看着要下雨。
果不其然。
“哐——”
刚刷完牙,窗外飘进来一层水汽,雨水之密集将水泥地拍起一层白沫。
真下雨了。
林择梧无言地看着窗外,想起家里几件衣服还挂在阳台上,不知道有没有被吹跑。
吹跑拉倒,省得再洗,林择梧拧干毛巾走了出去。
刚回到门口,有人喊住他。
“林择梧?”
对门走出来个女人,是小屁孩他妈,胳膊挎着格纹小皮包,手里拿着部手机,还在通话界面。
“你是林择梧?”
林择梧靠着门框站稳:“是我。”
她把手机递过来:“有人找你。”
“找我?”林择梧诧异。
“一个女的,好像有急事,拿着,我还得去交钱。”
林择梧接过手机,一瘸一拐地走远两步,将手机搁在耳侧。
“哪位?”
“小林啊,是我。”
是楼下房东。
“王阿姨。”
“哎,你现在忙不忙,能回来一趟吗?”
林择梧看向身上缠的纱布,犹豫片刻,说:“暂时回不来。”
房东“哦”了声,似乎在组织语言。
林择梧说:“月底我把这几天的钱一起发给你,我妈她今天怎么样。”
“不是这事。”房东打断他,接着叹了口气,“你听我说......”
林择梧手扶着窗台,静静听着,外面瓢泼大雨,电话那头事情越来越明了。
“你说什么?”林择梧诧异地拔高声音。
.
医生巡房早中午各一次,中午的时候,林择梧床位上已经没有人了,下午依旧没有,今天的药还满满当当地待在输液袋里。
护士只好一通电话打去闻陈那儿。
“人不见了?”
接到医院电话时闻陈刚开完会,闻陈头疼地掐着鼻梁,脱手的钢笔在文件夹上滚过。
旁边助理问:“闻总?”
闻陈抬手示意他先出去。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医院那边说:“病人没和你联络?”
“他......”
闻陈想说他们压根不熟,那高中生连他手机号都没有,总共见过四面,其中警察局和医院占据百分之五十,相当具有现代青少年法制教育意义。
闻陈言简意赅:“没有。”
那头说:“那他能去哪儿?就他一身伤,该不会疼晕在哪个地儿?外面还下着雨,哎哟,现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