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栖叶耳朵都红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又说不过秦戈,只能动手推他,两人你踢我腿我踹你屁股地跑进宿舍楼大门,守在门口的楼妈目睹了他们全部的打闹,只是在旁边笑,不会特意提醒他们注意影响,只当他们俩关系要好。
这一切也被躲在楼外一排盆栽铁树后的赵云和看在眼里。他今天晚上在温中有低年级的竞赛课,上完后没急着离开,而是等高三晚自修结束校园里人流冷清后,才蹲守在学生回寝必经之路上。
他想看看陈栖叶,但他不敢正面出现。他曾经想这么尝试,可一旦同那个时刻陪伴陈栖叶的(1)班男生对上眼,年龄是两个人加起来总和的赵云和都不禁打寒颤。
——那个男生可能上一秒还乐乐呵呵和陈栖叶开玩笑,下一秒看到赵云和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瞬间转变后的凶狠眼神让赵云和不得不相信,自己再靠近陈栖叶,他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不惜把自己杀掉。
尽管很懦弱没出息,赵云和确实被秦戈的眼神里的杀意唬到,在秦戈朝自己冲过来之前灰溜溜地转身离开,实在不甘心,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地尾随,在陈栖叶侧过脸朝秦戈笑的时候贪婪地看一眼。
赵云和无疑是嫉妒的。他得把掌心放在铁树坚硬的叶尖,摁下又握住,才能用疼痛压制住现身的冲动。
他真想趾高气扬地叫他们两个站住,揭露他们同性恋的身份,证据就是他们刚才打闹时的肢体接触。这种当众的揭发是他多年来最大的恐惧,当他还是陈栖叶的年纪,同性恋是犯法的,他怕周围看得见的眼睛和看不见的议论,为此只能压抑本性,做个娶妻生子的正常人。
可现在时代似乎变了。他还是和多年前一样见不得光地躲在阴影处,陈栖叶却被秦戈潜移默化地感染,不再谨小慎微,脸上也有了轻松开怀的笑。他怎么可能不嫉妒,不屈愤,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俩凭什么能光明正大不惧怕非议,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们敢于光明正大,所以没有人非议。
赵云和黯然神伤,直到宿舍楼熄灯才离去。他有体面的工作,受学生尊敬,在新的城市有一处单身公寓,但男人到他这个岁数是不会出于心血来潮而重新开始的,他在深思熟虑后抛弃杭城的全部,包括经营半载的家庭和物质积累,他都这么卑微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栖叶投入别人的怀抱。
赵云和越想越觉得自己失败,得不偿失,破罐子破摔冒出些歹毒的念头,却又自己吓自己地打消掉。他只是个孤苦伶仃的普通人,他没想到会在自己公寓门口会有人等候。
赵云和还站在电梯里,倚在他公寓门前的陈望也没催他快点,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捏住烟尾的部位往他的方向递去,手腕微微下垂,像是要赵云和自己叼去。
赵云和踌躇,电梯门自动关了一次才出来,肩膀神经质地擦着墙壁缓缓往前走,最大程度地避开门边的陈望。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陈望,为了给陈栖叶办转学手续,他们曾经见过几面,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同类,却又毫无相似之处。
赵云和没邀请陈望进屋,是陈望自己胆大又自然熟地跟进来的,从容不迫地仿若自己才是这个小公寓的主人。他毫不拘束地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抽着那根赵云和没接过去的烟,开门见山道:“你是为了我儿子,才来潭州的吧。”
赵云和站在另一张沙发前,脸上有被说中后的无所适从。他不是很想直视陈望的眼睛,但陈望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魔力,把人变成见过美杜莎真容的石像挪不开眼。
陈望没得到回应,并不觉得尴尬,而是笑,把烟夹在手指间,走到沙发后摁着赵云和的肩膀让他坐下,并在他耳边用烟嗓慵懒道:“你怎么这么紧张,这里可是你家。”
这话点醒了赵云和,这是他的主场,他不应该表现得如此被动,而是盘问陈望从谁那儿听说的,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住址。
但这些话一到嘴边就没了问的必要。没有人能拒绝陈望,包括女人和爱女人的男人,他想找到自己都不需要专门跑趟教育机构,和小区门口的保安或者附近的快递员随便聊几句就套出来了。
但现在,这个擅长魅惑人心的男人竟有些哀怨,边吐出烟雾边轻声问自己:“你难到……就非他不可吗?”
赵云和一时口干舌燥,慌张地站起身去厨房找水,而不是不像陈望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那样欲望汹涌,情不自禁。这态度还真有点知识分子的正派,陈望却不觉得意外,歪着脑袋继续抽烟,抖烟灰的小动作幽怨又不屑:“陈栖叶到底有什么好,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儿子!孩子拿你当榜样,你却一点当父亲的样子都没有!”赵云和不愧是在黑板前站了二十载的特级教师,好为人师的气血一上来,架势都不一样了。
他这一开口,原本暧昧的由陈望把控的气氛就消散了,赵云和莫名其妙地重新掌控主动权,但陈望依旧只是笑,好像这一转变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陈望的声音比之前的都清冷:“那你呢,你的师德呢?”
赵云和被戳到了痛处,呼吸都是一窒。
他真的就只觊觎陈栖叶这一个学生,就这一个!他二十年来含辛茹苦培养了那么多优秀的孩子,就因为一个陈栖叶,他二十多年来的清白形象荡然无存,还变成了被侮辱的那一个。他急着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又恼羞成怒地说不出话,唯有心跳加速面色涨红,手指戳向陈望像是要用更恶毒的语言进行人身攻击,陈望却一步步朝哆嗦后退的自己走过来。
“你太累了。”陈望轻轻放下赵云和指向自己的手,眉眼间有种洞悉对方内心最深处后的悲悯,“你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年轻的灵魂来慰藉。”
赵云和的心突然就跳得没那么快了。
再注视着陈望,他油然生出信任,甚至渴望,伸出手想去触碰陈望的脸,却被陈望轻巧地躲开了。
“你会在那里找到你想要的。”陈望往他的手心里放了张名片。赵云和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从狂热中清醒,捏紧手里的名片却又狐疑不决,陈望又笑了一声,提了一个男孩的名字权当是推荐,他保证,赵云和会在那个男孩身上获得让时光倒流的能力,回到认识陈栖叶以前,回到青年和壮年。
“别再去找他了。”这是陈望对赵云和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任务完成了,那个会所里多的是他这样的海妖,那个比陈栖叶都年轻的男孩更是个中翘楚,赵云和的新鲜感至少能持续到他们高考后。当爹的只能帮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到这儿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就不是陈望能预测的了。
但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地点在那栋住着潭州商会会长独女的别墅。是戚渺渺主动约他去的,自从重逢后,戚渺渺不止一次单独邀请他来访,而他欣然答应,可当他问起原因,戚渺渺只是有些不自在地笑,含混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陈望并不觉得戚渺渺奇怪,相反的,他也会困惑自己的存在,以及两人见面交谈的意义。他问戚渺渺是不是也有这种虚无感,好像他们俩不过是被另一个意志操控的工具,说被编排的话,做被编排的举措,过被编排的一生,却以为自己是独立自由的。
“以前有过。”戚渺渺和陈望一起吃过饭,现在正坐在别墅的院子里乘凉。她回忆起自己的二八年华,她那时候是个文艺女青年,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让她自以为独一无二,所以瞧不上父母圈子里那些满是铜臭味的有钱人,就爱结交象牙塔里的诗人才子。
“但我又不是那种……典型的文艺女青年。”戚渺渺说这个形容的时候不仅停顿,还皱着眉,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合适的,所以才勉强用这个词。她的思维活跃,和所有人都聊得来,她对性的态度又是非常传统的,不会搭车去西藏,终于和喜爱的摇滚歌手有了私底下的接触,又会拒绝做他的果儿。
她对自己的身体是那么保守,与其他人的开放形成鲜明对比。她对那些诗人才子也产生了质疑,当滤镜满满褪去显露出本真,她就会明白男人终究是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甚至下/体动物。
但她在这之前遇到了秦思源,并把自己那些不成体系的思考和困惑告诉了他。秦思源于是带她一起去看《黑客帝国》,从“缸中之脑”谈到柏拉图的洞穴比喻……他毫不清高自大,博学多才又谦卑,满足戚渺渺对文化人的所有幻想。
“所以你就爱上了他。听你这么说,感觉没人不会爱上他。”陈望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只在戚渺渺需要的时候发表看法和意见,言语间的赞扬欣赏是那么的真实,好像他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
然后他的眼眸垂下,有感而发的惋惜也是那么真实:“秦教授这么优秀却意外身亡,真是可惜。”
但戚渺渺却说:“那不是意外。”
陈望的手原本托着下巴,姿势随意,他在戚渺渺说完那句话后缓缓坐正挺直背,给戚渺渺一个重视的信号,也让戚渺渺心安,托付信任。
“他确实是死于车祸,但他那天之所以赶着回来,是因为我一定要他回来。”戚渺渺说的很艰难。除了心理咨询师,这个秘密她只告诉了眼前的陈望。
“因为我发现他出轨了。”戚渺渺红了眼眶,“他和我通电话的时候,那个女人说不定就陪在他身边。”
第56章 你们不希望我再出现
戚渺渺叹了口气,湿润的眼眶里差点有泪落下来,那楚楚可怜的脆弱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出怜爱。这不,陈望连忙从自己坐的地方站起来,朝戚渺渺走过去,双手轻轻环住戚渺渺的肩膀和后脑勺贴着自己的腹部。
“死得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陈望站在,显得坐姿端正的戚渺渺更纤细小巧。
戚渺渺被逗得破涕为笑,抬头看着陈望:“你也是男人。”
陈望并不双标,冲戚渺渺眨了一下眼:“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戚渺渺渐渐平复情绪,陈望就坐在她身旁,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戚渺渺接过,伸手时小西服外套往上缩了缩露出腕上的手链,那上面挂着九枚镶嵌各色宝石的十字架,链条纤细显得轻盈低调,但再不识货的人见了都知道其价值肯定不菲。
陈望也喜欢这种漂亮的东西,问戚渺渺:“你信教?”
戚渺渺愣了一下,见陈望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连忙解释这是陆崇拍卖得来送自己的礼物,并无宗教上的寓意。秦思源去世后,被父母接回潭州的戚渺渺陷入郁郁寡欢,脸上常年难有笑容,是陆崇陪伴在侧,还给她找了份工作,托关系把她安排进青少年宫。
“男人除了陆先生没一个好东西。”陈望表露出羡慕道。
戚渺渺笑,垂眼望着手腕上的十字手链。这并不是陆崇送她的最贵重的礼物,却是她最珍重的,因为这条手链曾经属于上世纪的温莎公爵夫人,她的丈夫曾经是英国国王,但这位爱德华八世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同她厮守放弃了皇位。
这两人的爱情当真是倾国之恋,陆崇豪掷千金拍下这条手链并亲手为自己戴上时还复述了爱德华八世的退位演讲稿:无论我有多么愿意履行国王的责任,除非得到我爱慕的女人的帮助和支持,否则我无以负此重担。
陆崇借古喻今,表达了自己对戚渺渺十数年来不变的爱慕和忠贞不渝。陈望拍手鼓掌,为陆崇的执着啧啧称赞:“我又相信爱情了。”
戚渺渺说:“你和太太也是眷侣,她生了如此重病,你对她依旧不离不弃。”
陈望面色不改,好像他和陈悦真的有很多年的感情:“毕竟都有孩子了。”
说到孩子,另一个话题又被牵扯出来。戚渺渺不想再生育,但陆崇毫不在意,真的将秦戈视如己出,陆崇父母想抱孙子,虽然在一开始有些意见,但对方毕竟是潭州商会会长的独女,陆家的生意规模之所以连年扩大,全靠这位未来的老丈人在后面搭把手。
但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还是一拖再拖,拖到秦戈马上就要高考,而等秦戈上了大学,戚渺渺便再也找不到理由不做陆太太了。
“做陆太太不好吗?”陈望不是很能理解,抚摸着戚渺渺的手,用令人信服的语气诚恳道,“陆先生真的很爱你。”
“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但是……”戚渺渺脸上的笑容浅浅逝去,变成了茫然和惶恐。她说不出口,她没想到陈望帮她说出了口:
“你未必不爱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戚渺渺抚摸手腕上的十字手链,随后起身,领陈望去这栋别墅的别处。他们之前已经见过两三次面,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请陈望进书房,那是戚渺渺的私人空间,连陆崇和秦戈都鲜少踏足。
“当我还在杭城的时候,家里偶尔会寄来一些俄罗斯的明信片,收信人是秦思源。”戚渺渺从书柜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到书桌上。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她的动作不可谓不惊慌,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把这些揭露给陈望看。
陈望垂眼,将那些自己曾经寄出的明信片一张张翻到背面。他曾在俄罗斯生活了六年,对俄语自然是熟悉的,辨别道:“都是情诗。”
“普希金的情诗。”戚渺渺补充,并递给陈望一本版本老旧的俄语诗集,书脊下方还贴着图书馆的标签。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从杭城带回来的物品,她以前一直以为秦思源是为了做学术才将这本书放入去俄罗斯的行李箱,她在收拾遗物时无意中翻开,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