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赵疏遥回来了。
这六个大字重重砸在钟时天的灵魂上。
何惠不了解他们的关系,疑惑地问:“时天,这是你的朋友?”
钟时天首先想做的居然是摇头,他下意识否认自己和赵疏遥的关系,可他做不到。
因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手指还若有似无地捏了捏他的肩,这微小的力道却似乎能掌控钟时天整个人。
他听到身后的人说:“是的,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音他说得缓慢,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似的。
何惠微讶地看着钟时天,见他并没有露出过于震惊的表情,平静反而难以捉摸,她说:“那,今天我们就到这儿了?你们之间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抱歉,惠惠姐。”钟时天艰涩地开口。
“今天认识你很高兴。”何惠笑着说,她抬起手,“Excuse me”
侍者走了过来。
何惠正要拿卡结账,赵疏遥开口:“这桌记到我的账上。”
“好的,赵先生。”侍者说。
“这怎么好意思?”何惠说。
“为您的识时务。”赵疏遥转头对侍者说,“送这位小姐出去吧,再帮她拦辆车。”
侍者微笑看向何惠,彬彬有礼做了个请的手势,何惠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道了谢后便起身离去。
这一方小空间里,就只剩下赵疏遥和钟时天两人。
赵疏遥的手指慢慢摩挲着钟时天的肩膀,声音幽幽的,“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钟时天放在餐桌上的手紧紧握了起来,他依然没有搭理赵疏遥,起身摆脱赵疏遥的手,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去哪儿?”赵疏遥拉住他的手腕。
下一刻就被钟时天甩开,他大步走向餐厅大门,似乎赵疏遥只是上前搭讪并且惹他不快的陌生人。
说是陌生人,其实也没错。
走出大门,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壁画旁,正低头看手机的人。
长发披肩,容颜秀美,不正是北原云么?
久远的画面在钟时天的记忆中亮起来,纸门拉开,十七岁的赵疏遥出现在他眼前,而在他身后,调皮的少女攀附着他的肩膀,仿佛一对璧人。
说不清的苦涩重新返了上来,钟时天又感受到了当年的难堪,一秒都不想在这儿呆。
北原云抬头一看,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掉头走开,接着赵疏遥快步追了上午,她叫了声“喂影秀,你去哪?”
“你先回去。”赵疏遥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啊……”北原云嘟囔了一声,也没纠缠,往电梯走去。
钟时天很快又被抓住,这次他甩不开了,赵疏遥几乎把他拉进怀里。
“放开!”钟时天低吼。
“你变凶了。”赵疏遥小声说。
“放、开。”钟时天咬牙道。
赵疏遥不愿意激怒他,只好松开了手,“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去哪。”
“关你什么事。”钟时天冷冷放下这句话,就不再给他发问的机会,走出酒店。
他坐上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学校。
在车上他终于放松下来,泄气般靠着椅背。
太多信息量了,他要慢慢梳理。
首先,赵疏遥回来了。
其次,昨晚的那个人应该是他。
第三,钟时年知道赵疏遥回来,却没告诉他。
想至此,钟时天有种被背叛的愤怒,他拿出手机给钟时年打电话。
这次总算通了。
“喂?”
“钟时年!”钟时天怒火滔天的直呼其名,“你怎么能这样?!”
刚吃完晚饭,还在办公司里写文书的钟时年不解又无辜,“我怎么了?”
“那个人!”钟时天固执不想说赵疏遥的名字,“他回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疏遥啊,昨天他去接你了,惊喜吗?”
“惊喜个屁啊!”钟时天感觉屁股很不舒服,“你不是说会来接我的吗?干嘛让别人来?”
“疏遥正好在旁边,他说他去就行,那就让他去呗。”钟时年轻描淡写,“怎么,昨晚你们闹不愉快了?”
钟时天话都说不出来,这可真是他的亲哥,亲手把他卖了的哥!
钟时年又说:“人家疏遥隔那么多年回来了,你多和他聊聊,以前你们关系很好不是么?”
“那是以前了。”钟时天说,“我现在,烦他,嗯,就是这样。”
“都奔三的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奔三?!”钟时天瞪大眼,“你知道今天还有人说我像十五吗?”
“啧啧,把你厉害得。”
钟时天又是叹息,“你是把我坑惨了,心累,我挂了。”
回到宿舍,钟时天疲惫地躺在床上。
他住的是双人寝,室友林然是本地人,一个月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回家住,所以现在只剩钟时天一个人,他可以尽情发泄。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翻滚大叫,又是捶又是踢,烦躁得要命。
和前任重逢的第一天他就被睡了,有比这更狗血的故事吗?!
钟时天现在就是酸苦辣咸交杂在一起,是一种很重口味的心情。
昨晚他醉了八分,还有两分的情醒勉强记录了一些情节,原本还能难为情的回忆一会儿,现在根本不想记得,简直太糟糕了。
妈的!
钟时天开始升腾起破坏东西的欲望。
他必须要镇定,那种情绪被他人掌控的糟糕他已经体会过了,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决定做点什么转移注意,于是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为下周的代课准备课件。
才刚做完第一张,敲门声突然响起。
林然经常不带钥匙,钟时天不疑有他,去开了门。
“怎么突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门口站的是赵疏遥。
钟时天呆了片刻,才想起来关门,可已经来不及了,赵疏遥强势挤进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
“你!”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赵疏遥说。
“我无话可谈。”钟时天说,“你出去。”
“对不起。”赵疏遥看着他的眼睛说,“当年的事,我可以解释。”
“用不着。”钟时天嗤笑,“我都快忘了。”
“时天,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太弱小了,没有势力,我保护不了你。”赵疏遥低声说,“那些人就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为了财产和权势,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我是风口浪尖的南野家少主,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弱点。”
钟时天无动于衷,冷漠地说:“现在告诉我没意义了,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赵疏遥感觉五脏六腑都烧灼了一般的疼,他低下头,是示弱与驯服的姿态,“我一直都在想念你,这七年的每时每刻,包括现在。”
“那你去找七年前的钟时天吧。”钟时天说,“我再说一遍,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昨晚,你还记得吗?”赵疏遥问。
“不记得。”钟时天立刻答道。
“那就是记得。”赵疏遥说,“我们重新开……”
“只不过上了次床而已,说实话,是谁都可以。”钟时天说,“你反倒是我最不希望的人。”
赵疏遥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他。
钟时天心里坠得慌,他不想再面对赵疏遥,偏开头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差不多了吧?你走吧。”
他打算伸出手开门。
却被赵疏遥抓住,带进了怀里。
钟时天以为时间能带走一切,包裹感情。可当他再度被拥进这久违而熟悉的怀抱时,有什么被时间埋没的东西,又悄悄颤抖着要破土而出。
赵疏遥紧紧扣住他的腰和背,脸贴着他的颈侧,就像曾经无数次的拥抱那样。
“时天……”赵疏遥的尾音几不可闻的轻颤,“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这样说……”
钟时天挣扎了起来,“赵疏遥!你放开我!”
他胖的时候不是赵疏遥的对手,现在这身板就更不值一提了,赵疏遥像块铁板一样动摇不得,钟时天甚至没法做出大动作。
“混蛋!”钟时天咬牙切齿,“我讨厌你,不想看到你,不想被你碰!”
他成功用语言狠狠伤害了赵疏遥,赵疏遥最终放开了他,悲伤的看着他。
钟时天把门打开,严厉道:“出去!”
赵疏遥深深望着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在钟时天面前似乎弱小下来,在情感里是臣服的一方。
赵疏遥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他离开时萧瑟低落的背影,让钟时天的胸口钝钝的发疼。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时天坐回电脑前,他很清晰的知道,离赵疏遥远点儿,是对自己好。
他并不怀疑赵疏遥说的话,那套保护论,他十八岁的时候就猜到了。
又怎样呢?
高三的那段时间,是他活到现在最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全心爱着赵疏遥,可以为他忍耐,再委屈也无所谓。
赵疏遥有自己的抱负,他要成功,要让生父一家付出代价,钟时天都支持,都理解。
但他的爱情熬不住。
那时他深刻的意识到,或许自己和赵疏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小市民,他的生活不会波澜起伏,而赵疏遥不一样。
不合拍的生活轨迹,总需要有一方妥协。
他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于是,就这样吧。
赵疏遥继续他波澜壮阔的复仇大业,钟时天就安分守己地当好研究生,他们是两根相交过的线,分开后会隔得越来越远,他不想再被拧着再次相交。
钟时天心如明镜,明明白白。
他没有隐瞒,也没有背叛,所以问心无愧。
……可心里为什么总是静不下来?
他编辑着课件,却弄得一团糟,一个字打错了五六遍,烦躁得要砸键盘。
他转头看向门口,一张门板隔开两个空间,莫名让他不安。
去看看吧,看一眼就回来,快快的。
不然什么都做不了。
钟时天只好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动作小心地按下门把手,缓慢地拉开一条缝。
外面空无一人。
他放心下来,推开了一个大口子探头出去往旁边一看。
赵疏遥靠着墙站着。
他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流畅完美,钟时天看到一颗水珠从他的鼻尖滴落。
他在安静的流泪。
……靠。
第九十四章
赵疏遥听到开门的动静,转过头去,钟时天看清了他的脸,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眶发红,眼睛湿润,脸颊有未干的泪痕,是一副让人于心不忍的模样。
钟时天很少看见赵疏遥哭,所以这时心里也不平静,握着把手的手攥得很紧,和他对视了许久才开口:“你这是在干嘛?”
“什么也不干。”赵疏遥的声音很低,带着鼻音和哽咽,钟时天冷漠的态度让他又流出泪来,眼泪从眼眶滑落的画面,把他的脆弱展现的淋漓尽致。
钟时天没法在对这样的赵疏遥冷言相对或者视若无睹,他无奈道:“你在我门口哭,别人路过来会怎么想?”
“你只……你只在乎别人怎么想?”赵疏遥努力想看清他,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
钟时天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好让他再次进屋。
钟时天扯了几张纸巾给他,说:“你以前不爱哭的啊。”
“现在也不爱。”赵疏遥擦着眼泪说,“但忍不住。”
钟时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何必呢你?”
“别这么说。”赵疏遥又疼了起来,“我不能没有你。”
可这七年不也好好过来了吗?钟时天心想。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钟时天换了个话题。
“你为什么总要赶我走?”赵疏遥有些委屈地看着他。
“原因太多了,我说出来……”钟时天无可奈何,“我说出来你又哭怎么办?”
“那你别说了。”赵疏遥哀伤地低下头。
这时,天空突然打了几道闷雷,紧接着是狂风乱作,很快就能听到雨声,零零碎碎逐渐变为密密麻麻。
“下雨了。”赵疏遥说,“我的车停在好远的地方。”
不下雨你就会走吗?钟时天想给他一个白眼,“这雨下不了多久,雨停之后立刻走人。”
赵疏遥不想总是违逆他引起更多的反感,便乖巧的点头了。
钟时天和他没什么可聊的,就又做回电脑前,继续制作课件。
但这个时候,和赵疏遥共处一室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旁若无人?他的后脑仿佛长了只眼睛,可以明确的“看到”赵疏遥的动向,他在房间里踱步,他走到了左边,走到右边,走近了……很近,就在身后。
钟时天后背僵硬,他佯装不知道,翻开书随便敲了一段书上的内容。
“我以为你会继续跳舞,开个工作室,或者当一个编舞。”赵疏遥说,“没想到你会当老师。”
“只是帮导师代一段时间的课,以后还没定。”钟时天随口答道。
“你当老师也很好。”赵疏遥看着他不自觉微笑,“钟老师?”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钟老师这三个字五分调侃五分呢喃,尾音还带着笑意,实在是不堪入耳,钟时天差点鼠标都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