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蔚然想着这回太过匆忙,即便想跟程郁一起过年,在程郁那里太唐突,在父母那里也无法说清。吴蔚然是个务实派,做什么事都得稳扎稳打,即便冒险,也不能冲动,去打无准备的仗就要承受无法承担的后果,这是吴蔚然不能容忍的。
程郁下午在车间照旧是混时间,李一波在他身边同他聊天,问:“年准备怎么过?不回家吗?”
程郁没同车间的人说过自己的家世,事实上就连给吴蔚然说的那一次也是他头一次说起,于是程郁摇摇头,道:“不回了,就在宿舍过。”
李一波闻言诧异挑眉,而后说:“小吴也要回家吧,那宿舍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一个人过年多没意思,不如来我家吃年夜饭吧。”
程郁心心念念都是那人年后就要来云城的事情,哪里还有吃年夜饭的心思,他沉默地摇摇头,道:“不用了。”断然拒绝自己的师父不好,程郁紧接着又加了借口:“前些日子我也七七八八地备了些年货,至于师父家我肯定得登门拜年的,去的时候给您提两斤我自己做的卤味。”
李一波笑起来,吐出烟圈,道:“你还会做卤味?有点手艺。”
程郁抿嘴笑着,他的头微微低垂,坐在身侧的李一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情绪不高,但程郁的话素来不多,主动诉苦更是不会发生的事情,李一波看了两眼,见他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便岔开话题,没有再纠结于过年的事情。
程郁回到宿舍时吴蔚然已经走了,茶几上留着一张字条,是吴蔚然写的,他字写得潇洒帅气,如同他本人一样。“程郁,我先回家了,尽量提早些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没事干的话可以给我发短信,一楼门卫室里有电视,你可以在那里看春晚。”
程郁笑了笑,将纸条对折塞进口袋里,他没有看春晚的心情,只从壁橱里取出先前没吃完的挂面,准备切一些蔬菜丁下挂面吃。
不知是程郁心情不好还是一个人做菜速度确实会下降,程郁只煮了碗面条,外边的天就黑透了,时不时就有人拉着行李箱从宿舍门前经过,来往匆匆,都是要回家的人。
宿舍楼楼下有个聊胜于无的门卫处,看门的与其说是值班门卫不如说是后勤中心,宿舍里要是有哪家的灯泡烧坏了、天然气没电池了、马桶堵了,全都能在值班室里找到解决方法。
值班室的值班阿姨只有在年节底下才是最忙碌的时候,她抱着登记本上楼转了两圈挨个登记每个宿舍谁走了谁留了,已经空了的宿舍还要用留存的钥匙打开房门,把电水气阀门都关了。
值班阿姨来敲过一次程郁的房门,程郁当时正慢吞吞地搅和着面条,想着已经给李一波说了要带着卤味去拜年,现在他话已经说出去了,卤味却是随口说的,他头一次在云城过年,还不知道年节底下食材好不好买。
所以值班阿姨来敲门时程郁就随口问了一句,值班阿姨热心肠,说是家里有亲戚在做这一块,如果他需要,可以帮忙问一问,晚点给程郁答复。
食材算是有了着落,程郁坐回沙发上,天气很冷,天也很黑,程郁没有开灯,心里乱糟糟的。
他不知坐了多久,门又被敲响了,程郁只当是值班阿姨已经问好了门路来告知他,没有问来人就开了门,门一打开他却愣在原地。
宿舍楼下有几盏并不很亮的路灯,将来者的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的半张脸隐在黑夜中看不清神色,半张被路灯照亮的脸充满玩味和戏弄。
他肩上落了几片雪花,就在开门对视的这几秒钟已经飞快地融化了,留下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水痕,程郁的手扶着门框,咬着下唇望着他。
那人“嘶”地长吸一口气,脱下手上黑色的手套拿在手里,拉着程郁的手腕强行解除了程郁下意识塑造出的阻隔,大步进了宿舍。
“站了这么久了,也不让我进去坐坐,程郁,出来半年,你怎么学得没有礼貌了。”那人往沙发上一坐,瞧见茶几上那碗清汤寡水已经坨了的挂面,嗤笑一声,说:“大过年的就吃这个,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换身衣服吧,先带你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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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第34章
翟雁声久居上位,程郁一向怕他,即便半年未见,程郁对翟雁声的恐惧也并没有消散殆尽,眼下翟雁声就这么坐在他宿舍的沙发上,拿着筷子随手拨了拨碗里的面条,他既没有嫌弃这个宿舍狭小鄙陋,也没有询问程郁这半年过得如何,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程郁只不过是离开了短短一瞬而已。
见程郁站着不动,翟雁声又开口了:“先把门关上。”
程郁怕被人瞧见屋内光景,老实地去关了门,翟雁声又站起身,推开门进了程郁的房间,两间房,他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准确地确认了程郁的房间,程郁跟在他身后,对翟雁声对他生活掌控的程度再次感到一阵恐惧。
翟雁声打开衣柜翻了翻,挑出两件衣服扔出来,说:“换上吧。”
既然翟雁声已经到了程郁面前,程郁深知他的性格,他绝不是能吃得下硬碰硬那一套的人,于是程郁深吸一口气开始换衣服。
翟雁声手插在他修长挺括的羊绒大衣口袋里,不带什么感情地说:“这几件样式已经过时了,而且悬挂会变形,我让赵秘书新买了一些,已经放在这边的家里了,晚上回去你试一试。”
程郁系纽扣的手顿住了,他感觉眼泪已经冲到自己眼眶,他拼命吸气,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还是有一大滴眼泪落在他浅咖色的毛衣开衫上。就在心口的地方,心口处绣了一个小小的心形,程郁的眼泪滴在上面,颜色变深了一块,像他的心流下的血。
翟雁声对程郁的眼泪视而不见,见程郁穿好衣服,便将外套扔给他,说:“快一点,待会儿路上要堵车了。”
程郁老老实实将衣服穿好,把宿舍钥匙揣在口袋,钥匙叮当碰撞的声音被翟雁声听见,换来他一声嗤笑。
程郁跟在翟雁声后边下楼,一路都在祈祷不要碰见熟人,走到宿舍楼门口时却被叫住了:“程郁!”
程郁和翟雁声都停下来转身去看,是唐远和张衍,唐远下午没有去上班,约莫是好好休息了一番,到了晚上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他笑着对程郁说:“刚才远远看着就像你,这么晚了,出去吃饭吗?”
程郁下意识看了一眼翟雁声,然后又飞快地收回目光,点头小声说:“对,去吃饭。”
唐远和张衍这才仿佛将程郁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与程郁联系在一起,他们打量了翟雁声几眼,问:“程郁,这是你……”
翟雁声笑了,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温和有礼,既不摆架子,也没有那么难以接触,他说:“我是程郁的叔叔,来接他回家吃饭。”
程郁似乎松了口气,他勉强笑起来,岔开话题:“你们也去吃饭吗?”
唐远和张衍对翟雁声的身份都毫不怀疑,对程郁强行岔开话题也无所察觉,闻言只点头,道:“我们去张衍家里吃饭。”
他们两人脸上幸福而满足的神色不似作伪,程郁这才明白过来他们两人早已见过家长,平时待在宿舍里是为了有二人空间,周末不在宿舍,其实都是回张衍家里了。这么亲密,难怪不喜欢与车间的人来往。
他们两人亲密无间地走了,翟雁声看着他们的背影,笃定地对程郁说:“你在羡慕他们。”
程郁连忙收回目光,慌乱地说:“我们也走吧。”
程郁说了我们,翟雁声便不与他计较方才的事情了,两人走到车边,翟雁声没有带司机来,他自己开车,于是程郁准备打开副驾驶的门,翟雁声抬抬下巴,道:“你坐后面。”
程郁依言到了后边打开车门,一个小小的身影便扑向他,一把钻进程郁怀里,娇声娇气地嚷嚷起来:“程郁,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啦!我可想你啦!”
翟雁声扭头有些严厉地说:“宁宁,坐好,我们要出发了,不要闹。”
翟宁宁怕翟雁声,闻言老实地从程郁身上爬下来坐回自己的位置,程郁上了车关上门,车子很快就开出了老旧的厂区。
车平稳地开着,宁宁一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她坐在程郁腿上,五六岁的小孩已经有些分量了,偏生还不老实,扒着程郁扭来晃去,直到程郁老实地同她赔礼道歉,说是这么久没有去看她是自己的不对,宁宁才心满意足地从他腿上滚下来,改为枕在他的腿上,揪着自己的羊角辫臭美。
“程郁,我已经上一年级啦,但是顾梦蕊这个笨蛋还在上幼儿园,真是羞羞羞!”翟宁宁说。
顾梦蕊是她的好朋友,或者也算不上是她的朋友,至多只能算是她在幼儿园的跟班。翟宁宁说话三句不离顾梦蕊,就连现在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翟宁宁心里还惦记着,总要拿顾梦蕊出来说事。
程郁知道这是翟宁宁和翟雁声一脉相承的性格,或者说这就是翟家人的固有特质,他们永远这么居高临下地审视每一个人。
到底舟车劳顿,再加上车里暖风一吹,宁宁没一会儿就困倦地缩在车上睡着了,程郁扭头望向窗外。他几乎没有去过云城的新城区,事实上来云城小半年的时间,程郁几乎哪儿都没去过,一直过着宿舍、食堂、车间三点一线的生活。
此刻程郁放眼望去,才发觉新城区与其他的城市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灯火辉煌,霓虹闪烁,年节底下,路灯上都挂了喜庆的红灯笼,将街道照得喜气洋洋。
翟雁声没有说话,程郁也没有说话,直到翟雁声将车停在一家酒店的门前。程郁还不知道原来云城也有如此高端的酒店,看起来仿佛北城区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处在上个世纪似的。
门童殷勤地来泊车,翟雁声用外套裹着翟宁宁将她抱出来,程郁跟着下车,为翟宁宁戴上兜帽,免得她受风着凉。翟雁声就抱着翟宁宁等着,直到程郁给翟宁宁戴好帽子,再掖好漏风的衣角,一如这许多年来他和翟雁声对翟宁宁默契的照顾。
翟雁声已经定好位置,程郁跟着他进去,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伏在他肩上呼呼大睡的宁宁,以及眼前那个穿着长大衣的高大身影,一切似乎从未变过。
翟雁声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已经察觉到程郁的茫然和犹疑,连头都没有回,只微微偏过头,露出他线条凌厉的侧脸。翟雁声鼻梁高挺,眉骨突出,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凿一般,是上翘的角度,这让他看起来随时随地都在俯视旁人。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翟雁声这样冷淡而满含警告的一个侧脸,程郁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出于下意识便跟上了翟雁声的脚步。
程郁跟着翟雁声进了包间,只他们三人待在这么大的一个包间里显得太过冷清了,但翟雁声不说话,程郁就也不敢说话。
翟宁宁还没有醒,翟雁声便将她抱在怀里,冲着程郁抬抬下巴,施恩似的说:“坐,老站着做什么?”
程郁捡了翟雁声最下首的位置坐了,隔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和翟雁声遥遥相望。翟雁声并没有提什么反对意见,他的手指抚过翟宁宁幼嫩可爱的脸,说:“你走了这半年,宁宁很想你,几次闹着要来找你,但我跟她说了,期末考试要考第一名才可以,你猜猜她考了多少?”
翟雁声将这件事说得如此稀松平常,程郁走了小半年,他好像从来没有忧愁过程郁去了哪里,要如何找到他,仿佛程郁的一切都在他手中尽数掌握。这种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翟雁声的恐惧盘踞在程郁心头,远比翟雁声找上门来更为可怖。
见程郁面色惨白,翟雁声也不逼迫他回答,他只笑起来,说:“宁宁考了一百,每门课都是一百。”
程郁喉头发紧,声音也是沙哑的,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那宁宁真聪明。”
“她是聪明,但也的确是想你。”翟雁声缓慢地说:“程郁,宁宁这么想你,你不坐近一些,好好哄哄她吗?”
酒店装潢奢华,审美却十分一般,装修时也不知是以次充好了还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应该光线透亮的壁灯现在照出来却有些昏黄而黯淡,映衬着程郁的脸也青白交加。翟雁声就这么沉默地等待着程郁的行动,好半天,程郁终于站起身。椅子和地面摩擦出巨大的声响,程郁不堪重负地捂着心口坐到了翟雁声身边。
那声响吵醒了翟宁宁,她呜嘤一声睁开眼睛,翟雁声哄她:“喂你吃蛋糕好吗?”
翟宁宁缓慢地点头,又缩在翟雁声怀里伸出手指指向程郁:“要程郁喂我。”
程郁顺从地将桌上的那一碟布朗尼蛋糕端到面前,用小叉子一点一点地喂给翟宁宁。翟宁宁看起来既喜欢黏着程郁,也很听他的话。只有程郁知道不是的。翟宁宁其实是个非常会折磨人的小孩,最初那几年,翟宁宁有无数折磨程郁的法子,尽管那时的翟宁宁还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他们翟家人于折磨人这一件事上,就好像他们的聪明脑袋与赚钱本领一样,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是翟宁宁也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同样是被指派去陪着她的人,她对翟雁声公司里新招来的秘书助理则是非常客气礼貌,她所有的劲,只用在折磨程郁一人身上。似乎是替她爸爸在考验每一个床伴的品格。
翟雁声有很多床伴,就算他是个死了老婆还带着孩子的鳏夫,那也是鳏夫中的豪门巨富,令无数人趋之若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