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要装到什么时候?”
那伤口捂了一夜,只在巡捕房中做了简单的包扎,因不想在弟兄们面前暴露伤势,就一直若无其事地强撑到现在。既然已经被连人俊看破,也就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了。
脱力似地坐到浴缸边上,云连单手解开绷带上的结:“皮肉伤,但痛得有些厉害,你帮我看看吧。”
“捂了这么久不上药,不烂掉就不错了。”连人俊按住他的手,看了两眼伤口之后没好气地说,“别乱碰,我去楼上拿药箱来,你先放热水。”
.
连人俊收拾好药箱回到浴室,看见云连对着浴缸里的水发呆。
关上龙头试了试水温,他扭头道:“可以了,裤子脱了坐进去。”
云连先是脱了外套和衬衣,又磨磨蹭蹭地解开裤带。连人俊知他行动不便,正要上前帮忙,后者却后退一步犹豫道:“我自己能洗,洗完了再叫你进来上药吧。”
连人俊闻言瞬间拉长了脸:“伤口不能碰水,你这副样子怎么自己洗?”
“我小心点就是了……”
“行了别磨蹭了,赶紧进去!”
刚从沈阳回来的那段日子,因为云连腿伤严重,肩上又挂了彩,每天都是连人俊帮着洗澡擦身,换药穿衣,本人从未有过异议。没想到伤刚好了一半男人就翻脸不认人,抱不让抱,房间也不让进了,洗个澡还锁门,想起这事连人俊就一肚子的火。
“我说你三天两头跟陆承璋去澡堂子泡澡,怎么到我这儿就害臊起来了?陆承璋就不是男人吗?”
“谁害臊?这裤带打结了……”云连嘟哝了一句,最后还是脱下裤子跨进浴缸里。
连人俊趁他弯腰的当儿飞快地往那大腿屁股上扫了两眼,随后面不改色地举起毛巾:“腰挺起来坐直,别让伤口碰到水,我给你擦擦身子。”
柔软的毛巾蹭在伤口附近,不痛,还有点痒。血污擦净之后原本的皮肤便露了出来,白得没有血色,连人俊看在眼里,手上更是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稀物件似的。
“用不着这么小心……水冲一冲,随便包扎一下就好了。”云连颇不自在地道。
“你不心疼,我心疼。”
“我没这么娇贵。”
连人俊不吭声,把沾血的湿毛巾放进脚边的面盆里,洗净了又拧干。
“罗占元来找过我几次。”
云连闻言一愣:“他找你干嘛?”
“他想让我做他的私人医生,还说要在南市建一家专给中国人看病的医院,问我有没有兴趣当院长。”
“他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过几个月工部局要竞选新一届华人董事,罗占元连着两次输给了俞善琨,今年恐怕是要在收买民意方面下血本了。”连人俊抬起云连的手臂,用指腹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肌肉,“我只想安安静静做一个医生,没兴趣参与他那些政治争斗,可他三番五次来医馆里找我,还暗地里给卢馆长施压……”
“他怎么就盯着你不放?”云连皱眉。
“你知道他在查我们的事么?”
“什么事?”
“你母亲,还有我们在沈阳被通缉的事他全都知道,他想利用父亲和大哥的声望拉拢民心,我这边还没松口他就放出风声说什么要和连翰林的儿子联手组办华人医院……连卢玉衡也迫于压力劝我从民济医院辞职,我现在是骑虎难下!”
“他这是在故意逼你,你别答应他。”
“罗占元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自己用不上的东西,也不会让别人用,帮得到他的时候你就是朋友,帮不到或是妨碍他了……”连人俊突然停下动作,“你还记得冯庭瓒么?”
“记得。”
“他前些日子失踪了。”
“失踪了?什么意思?”云连转过头来。
“这一整个月他都在温长岭的弟弟家养伤,前几天送饭的师傅发现人不见了,寻了两天都不见人影。”
“江南印刷厂的温老板?”
“嗯。那地方偏僻,除了最初送冯庭瓒过来的罗家下人应该没人知道。”连人俊低声道,“这事温长岭不敢多嘴,只跟我一个人说起过……那冯庭瓒的确是革命党人,现在恐怕已经落到复兴社手里,凶多吉少。”
“人前情深意重,人后默默捅刀……呵,这招可真够毒的。”
“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罗占元这人心肠歹毒,是个两面三刀的势利小人。姚百年的事还没弄清楚,你又贸然参与三昌公司的生意,我担心……”
“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云连深叹一口气,略觉疲惫地仰靠在浴缸上,“哥,骑虎难下的不止你一个。”
连人俊心中一顿:“你叫我什么?”
※※※※※※※※※※※※※※※※※※※※
二哥:不好意思我忍不住了
第61章 淤泥
“哥,骑虎难下的不止你一个。”
连人俊心中一顿:“你叫我什么?”
“怎么了?”云连不明所以地望了他一眼。
“没,没什么……手抬起来,再坚持会儿。”
血污擦洗干净了,连人俊用药水给他清理了伤口,贴上纱布。冲掉沾在手上和浴缸边的血迹,他又换了半缸子温水。
云连曲腿坐在浴缸里,皮肤被热水泡得发红,左腿外侧靠近膝盖的地方还有一条细细的血痕,大概是昨天夜里打斗之时被刀划伤了。
连人俊注意到那伤口,关了龙头伸手按住他的膝盖。
后者哆嗦了一下缩起身子:“小伤不用管,过两天就好了。”
连人俊却不松手,手往下滑抬起他的小腿架在浴缸边缘:“上点药把,好得快些。”
云连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扶住自己的腿,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干伤口周围的水痕,又转身拾起地上的药瓶。
“别涂了,多此一举。”
“你别动……”
“够了!”他用力蹬开连人俊的手,小腿落下带出一串水花。
连人俊愣了几秒,抬手摘下被水溅湿了的眼镜:“干什么!我给你清理伤口,你闹什么脾气?”
“我不需要。”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是你多管闲事!”云连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怒来,“以前没你在的时候,我就是砸破了头也能自己好起来,我就是命贱!怎么样都死不了!现在……现在我就连少吃一顿饭都会觉得饿……”
说着说着他发起抖来,声音微微变了调:“别这样了行不行?你以为你是在对我好,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这样……你让我变得软弱……”
连人俊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低下头重新戴上眼镜。
“这样不好么?有人照顾你,不好么?”
“我不需要……你对我好,只要一点点好就可以了,我心里知道……但你不必做到这种程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云连……你怕对别人产生依赖,你只相信自己。”连人俊道,“可我能够照顾好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算你变得软弱也没有关系……”
“我不是怕!我是受不起!”云连倏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我生下来就是这个命,你别对我太好,我承受不起!”
“闭嘴!”连人俊也跟着站了起来,胳膊一伸劈头盖脸地把他往怀里按,“你说什么胡话?”
“唔……!”云连脚底打滑,顺着力道一头扎进男人的肩窝里。
“放开我……!”
“别动,别碰到伤口……”
连人俊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将他紧紧禁锢在胸前,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在不断挣扎,他又换了个姿势勒住他的双臂和腰身。
“让我抱抱你,就抱一会儿……好么?”
“滚!”
刚从院子里回来的阿申听见响动,迟疑着走到浴室门口:“老板?连医生?”
连人俊吓了一跳,左手松开,云连得空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没事,在洗澡!”
脚步声走远了。
又过了几秒连人俊才松开手,云连推开他站直了身子,还没开口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光着屁股,于是又飞快地坐回到了浴缸里。
连人俊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颇为尴尬地咳了两声,弯腰拾起毛巾。伤口上的纱布有些移位了,他重新补了药,又小心翼翼地绑紧绷带。
云连低着头由他动作,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忽听得男人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也不打算过问你生意上的事,但是如果你执意要当那个什么三昌公司的经理,我会考虑接受罗占元的提议……”
“什么提议?”云连猛地抬头,“去给他当私人医生?还是跟他合办医院?”
“医院的事他说这几日会找我详谈……”
“详谈?连人俊!你口口声声叫我离罗占元远点,自己倒上赶着往他面前凑,你疯了?”
“云连,你听我说……”
“你是不是在威胁我?我不肯辞了大昌公司的经理你就拿自己威胁我是不是?你……”
“云连!”连人俊低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不希望……不希望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做危险的事!”
周遭陷入了沉默。云连蹙起眉头,仿佛在试图理解他的意思,半晌才移开目光干笑一声:“你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连医生,我们不一样。”不等男人回答,他又接着道,“我做惯了危险的事,不怕有人惦记我的性命,可你还是干干净净的……你只要继续干干净净地做你的医生就够了,至于我,你不用费那个功夫担心我,我现在还死不了。”
“干净?呵呵……我真不知道你嘴里的干净,是骂我还是夸我。”
“这哪能是骂人的话……干净的东西,谁不喜欢?”云连别过头去,自言自语般地开口,“有些人就算脏了也还是干净的,大家信任他,敬重他,忍不住要亲近他。有些人却生在污泥里,眼睛里看到的尽是丑的,脏的,和罪恶的,为了打倒这些东西他自己也变得肮脏和罪恶,于是永远就只能活在污泥里……连医生,我身边……已经没几个干净的人了。”
连人俊静静地听着他讲话,想从这话里分辨出一丝一毫别的意思,然而不能。最后他苦笑一声道:“说了半天,你喜欢么?喜欢这个干净的我么?”
没有回答。
云连肩膀微颤,但终是不肯回过头来。
“水凉了,出来吧。”漫长的沉默过后连人俊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不说这个了,我不反对你加入三昌公司,你也别管我跟罗占元的事,好不好?”
※※※※※※※※※※※※※※※※※※※※
阿申:???
第62章 是祸躲不过
经连人俊托人联系,长顺家中留下的那个孩子被送进了万育堂福利院。
云连给这小娃娃起名叫常青,原本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养着,连人俊闻言大惊:“自己养?这么点大的孩子放家里谁来照看?”
“养个小孩还不简单,白天请个保姆,晚上我来看着。”
此言一出连人俊冷笑三声。
四天后云连顶着两个黑眼圈亲自把孩子送进了万育堂。
至于三昌公司那头,则是风平浪静,一如往常。云连遇袭第三天罗占元就兴师动众地登门致歉,称此事因自己而起累及云连,实在心中有愧,已让警察局的赵局长将渎职受贿者革职查办。云连一笑而过,叫他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姚百年放着好好的牢饭不吃,自己送上门来找死,我就遂了他的愿。眼下后患已绝,我们因当高兴才是。”
“幸而云先生无恙。”
“区区一个姚百年不能把我怎么样,自己人才是防不胜防……你说是不是,罗先生?”
.
事情过去了小半个月,云连心里头依旧是难受。
长顺年纪小,心眼好,跟狗认主子似的对云连有一种近乎个人崇拜式的顺从。云连一直把他当半个弟弟似的带在身边,遇到凶险之事舍不得让他冲在前面,因为“还没到时候”,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稀里糊涂地就丢了命。
陆承璋见他消沉,邀请他去法租界新开的芙蓉池泡澡散心。
“不了,前两天刚泡过。”
“马老板新开的澡堂,就当是捧个场呗!”
“那你自己去就是了……”
“我包了一整个池汤,机会难得,走,一起舒服舒服去!”
云连还欲推脱,陆承璋的车已经开到了门口。男人兴冲冲地同他描述那芙蓉池有多气派,多宽敞亮堂,云连听着听着不觉心动,终于还是上了车。
.
那芙蓉池果真名不虚传,古时候皇帝老子洗澡的地方也不见得能比它气派多少。泡汤的地方在二楼,底下一层是酒店,楼上是高级套房,吃饭洗澡睡觉一条龙全包,实在是个有钱人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云连闭着眼睛靠坐在汤池里,脑后细细簌簌的一阵响,随后又有一人跨入池中。
“来了?”
“嗯……”
“我都泡了半天了。”
“论脱衣服的速度谁都比不上你。”陆承璋伸胳膊伸腿地在池子的另一头坐下,颇为惬意地呼了口长气。
每次泡澡云连都能比他早几分钟下水,脱衣服跟拆套娃似的,不管穿了多少层都一次性全剥光,穿的时候再按原样整个套回去。有一回陆承璋正好碰见连人俊在家中收拾衣物,问云连为什么西装外套的扣子都松了,云连答不上来,他却知道那是因为脱衣服不解扣子,活活扯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