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儒收回手满不在乎地一笑:“没事,我皮粗肉糙的,烫不坏。你没伤着就好!”
云连愣住了,暗暗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心中忽然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在他不长不短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有人把他当作娇贵物件护在身后。
尽管那不过是杯热咖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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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儒:小云你不知道二哥喜欢男人??
云连:咦惹,周围怎么都是基佬…
陆老板:谁在叫我?
第11章 无中生有
转眼进了十二月。
轮船公司那头有小金几个看着,没再出过什么岔子,南方的货物源源不断地经由上海运往满洲,一行人总算是在沈阳站稳了脚跟。云连私底下做的西药买卖也进展顺利,前些日子刚同一家新开的药房谈妥,预订出售一批盘尼西林,等船从塘沽回来即可交货。
阿申等人发觉老板最近有些反常,没事总跟着一个年轻记者四处跑动,去的还都是电影院,饭店,百货公司这种平日里没要紧事绝不会去的地方。
有天夜里云连神志不清地被男人架着送回家,守门的伙计找到阿申,一屋子弟兄大惊失色地一齐冲到院门口。
沈秋儒莫名其妙地看着严正以待围上前来的众人,支吾道:“小云就交给你们了……那个,我先回去了。”留下阿申等人面面相觑。
第二天问及此事,云连轻描淡写地说:“哦,洋酒喝多了,受不了。下次不喝了。”
不过自那以后他不敢再让沈秋儒独自接送,改让阿申随往。毕竟,若真遇上什么险况,沈秋儒是决计派不上用场的。
阿申因此得以加入老板和小记者的“约会”。坐在驾驶座上,他竖起耳朵听着后方二人的交谈,发现无外乎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往往是沈秋儒先挑起一个话题叨叨半天,云连安静地听他讲完,不痛不痒地评价一句。
这甚至不能算是一种评价,因为相同的话可以套用在任何言论之上,显得肤浅而缺乏诚意。然而沈秋儒却像是收到了莫大的鼓舞似的,孜孜不倦地又开始下一个话题,于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使旁人听得备受煎熬。
阿申心烦气躁地抬头往反光镜中看了一眼,见云连居然气定神闲面上带笑,心想老板也是真可怜,没几个谈得拢的朋友,遇上个人傻话多的就高兴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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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中午,两人在西边门附近吃完饭回家,路过沈阳医院门口沈秋儒突然叫阿申停车。
“我下去一趟,马上回来。”
“怎么,你要去看病?”
“没有没有,我去旁边的百货公司取手表,上个月拿来修的,昨天来电话说修好了。”
阿申放他下去,又把车停到了路边的阴影里。
云连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欲借等人的功夫打个盹,不料车窗外传来阵阵尖细的嬉闹声,吵得他睡不着觉。
“怎么这么吵?”
“老板,这儿好像是学校门口。”
云连四下打量了一圈,果然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校服的女学生,不远处的拱形石门上写着沈阳女子学院几个字。
正想叫阿申换个清净地方停车,余光掠过校门正前方,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算对方换了装束和发型,云连也还是认得出她来。
黄曼茹。
略一思忖之后他改变主意,让阿申把车开到正门口去。
今天下午没课,曼茹刚和两名同学从学校出来,聊到兴头上不愿分开,就这么站在马路边上嘻笑。
突然一辆黑色别克在她身侧停下,后排车窗下摇,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曼茹小姐,你好啊。”
几个女生齐齐住口,曼茹愣了足有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男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云先生?”回过神来之后她立刻就认出了云连,朝他颔首一笑,“真巧,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沈秋儒,他去那边百货公司取东西了。曼茹小姐呢?”
“我刚下课,正要回家呢。”
这女子学院里不乏名流显贵的女儿,平日里常有富家公子候在校门口围堵不知哪家的千金,不过像云连这样年轻漂亮的倒是不多见。
两名女伴在一旁听见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偷偷往男人脸上瞄。云连感受到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扭头对她们微微一笑,又转而对曼茹道:“正好,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你,不过家里的司机马上就要来了,不烦劳云先生了。”
“哦……这不是还没来么?” 云连将车窗摇到了底,伸出一条胳膊拍了拍车门,“来车上坐坐吧,外面冷。”
曼茹怔怔地看着对方笑吟吟黑白分明的眸子,觉得今日的云先生和初次见面之时不大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却也说不上来。
一旁的小个子女生见曼茹犹犹豫豫的真有上车的意思,连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好看归好看,可这云先生的言行举止,怎么看都有些怪异,说白了就是不像正经人。
曼茹看出她的疑虑,轻笑道:“没事,都是认识的朋友。”说完又凑上前去低语:“连医生的熟人。”
女伴们瞬时露出心知肚明的神情,向她摆摆手:“那我们先走啦,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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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儒从百货公司出来不见云连的车,左右寻了半天才发现是改停到了学校门口。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来到车前,正好一名学生打扮的女子开门从车上下来,两人迎面相对,竟是黄曼茹。
“曼茹!你怎么在这里?”
“啊,刚好遇到云先生,就聊了会儿。”
“那你这是……”
“赵司机来啦,我先走了。”
沈秋儒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见黄家的汽车正停在不远处,随即反应过来:“行,我陪你过去。”
和黄家的司机寒暄了几句送走黄曼茹,他回到车里煞有介事地扯住云连的胳膊道:“小云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跟曼茹这么熟络了?”
“不熟,聊了两句而已。”
“你知道她对人俊兄有意思,还去招惹人家!”
“我只是觉得她挺有意思的,没别的想法。”云连略显惊讶。
“怎么有意思了?”
“喜欢连人俊的女人,当然有意思了。”
沈秋儒闻言愣了一下,紧接着狠狠往云连肩头拧了一把,:“我就知道你在使坏!真是的,就算人俊兄不喜欢人家,你也不能存心捣乱嘛!”
云连被拧得痛叫一声:“哎,我真没那个意思!”
沈秋儒略一思量,突然又换上了笑脸:“小云,你要是想交女朋友,不如我给你介绍几个试试?”
“不想。”
“你同我说说,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
“不喜欢。”
“小云,你就是太不注意仪表,其实依你的相貌,是很受欢迎的。艾俪就对你很有好感呢!”
“哪个艾俪?”
“程参谋的女儿。”
“哦,可我不会写诗。”
云连此时万分后悔和黄曼芸搭话,导致沈秋儒无中生有起了些匪夷所思的念头。
天地良心,他真只是好奇喜欢连人俊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想听听这人前风光的连医生私底下做过些什么害臊的事罢了。两人根本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反倒是黄曼茹问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
眼见沈秋儒喋喋不休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抬手就推了一把。
“我不需要,你别瞎操心!”
沈秋儒立刻闭了嘴,侧头观察云连的脸色,末了试探着问:“小云,你害羞了?”
前排的阿申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沉默,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车里万籁俱寂,他掩饰般地咳了两声,问:“老板,接下来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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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拉二哥出来溜溜
第12章 西药风波
汽车驶过闹市区,沈秋儒指着路边一座日式连栋庭院道:“看到那个房子没?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
云连瞥了一眼窗外:“旅馆?”
“松村旅馆。老板是个日本人,明面上做的旅馆生意,实际上是个烟馆,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儿的大烟都是从印度运来的上等货,不比外面的土烟,所以有钱人都喜欢往这儿跑。我来这附近蹲点,经常能遇上几张熟面孔,谁和谁走得近,谁又同谁搭上了关系,一看便知。”
“你倒是敬业。”云连道,“自己没进去过?”
“自个儿是没进去过,不过陪人俊兄去过几回……不是这家,是在北市区的分馆。”
“连人俊?他一个当医生的,还抽大烟?”
“不不,人俊兄不好这口,他去松村旅馆是……”沈秋儒慌忙解释,话说到一半却又住了嘴。
“去烟馆不抽大烟还能干嘛?”云连疑道。
“去,就是去……哎呀,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连见对方一脸慌张欲语还休的神态,心下顿时了然。
这年头大点的烟馆多半兼做妓院生意,连人俊既然不抽大烟,那便是去找女人了。
——道貌岸然的东西,放着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要去招妓,真是有意思的很。
沈秋儒生怕云连再起刨根问底的心思,赶紧引开话题:“对了小云,鸣春饭店门口新开了家澡堂,按摩的师傅手艺特别好,一会儿要不要顺路去舒服一把?”
云连闻言有些心动。自打来了沈阳,他不是在忙生意就是跟着沈秋儒瞎晃悠,已经很久没有安安心心泡过澡了。前排的阿申也转过头来,挤眉弄眼地暗示他赶紧应了。
正要开口,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一身伤疤。
云连知道这副身子脱光了不好看,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把自己弄成这鬼样子,但有些东西,一旦留下了就轻易去不掉。平时他不太在乎自己的外观,在陆承璋面前赤身露体的也不嫌丢人。可现在,面对沈秋儒,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拿不出手”了。
——他要是看到我身上的伤,一定会大惊小怪地问个不停,我该怎么跟他说呢?说了他也不会懂的,他一个当记者的,一辈子都不会挨刀枪……他顶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了。”想到此处,他故作冷漠地道,“今天不想去。”
沈秋儒见云连神色有异,怀疑对方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很识相地闭上了嘴。
“小云脸皮薄。”他想,“逗他一下,就跟我闹起脾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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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回到宅子,突然接到手下的通报,说是前阵子刚在他们这里定了一批盘尼西林的药房老板突然反悔,东西不要了。
“严正开?他怎么说的?”
“姓严的说他最近资金运转不周,掏不出先前讲好的价钱了,正好碰上有人低价出相同的货……”
“洋药这么不值钱了?我记得当时他可是找不到货源才主动寻上门来的。”
云连眯起眼睛看着手下,听语气就像是在问某个朋友怎么爽约没来赴宴。但阿申知道这正是老板暴怒的前兆。
云连这一行人本非经商出身,加之在上海滩混出了名堂,没人敢招惹蒙骗他们,因此向来赚的是快钱,往来交易也没个规矩。这回若是趁早问药房收取了定金,想来也不会再起争端,可惜一时疏忽,没想到对方突然来这么一茬。这年头西药是抢手货,就算严正开不收,也能找到别的买家出个好价钱,但依云连的性子,这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那边是什么来头?”
“对方姓胡,是青岛来的客商,第一次做西药生意。”手下跟随云连多年,一听便懂这话里的意思,“我查了,这批药在他手里压了有一段时间了,月前还被日本人扣过。老板,这怕是惹上了麻烦急着脱手,不像是有意跟咋们作对,不过……”
“青岛来的客商……” 云连把玩着桌上的茶盏,倒过来用食指敲了敲底沿,“我都没听说过的人,严正开是从哪认识的?” “
“我正想说呢。严正开两天前在德庆酒楼摆了个宴请胡老板吃饭,小金哥认识酒楼的伙计,听说两人当时在谈生意。老板,我看是有人故意给他们牵线呐!”
“德庆酒楼?南市区大盘街路口那个?”云连皱眉,“那块儿是张炳槐的地盘吧?”
“是,上个月刚租出去开酒店,兼营旅馆生意。”
“那酒店现在归谁管?”
“冯啸琛。”
原来如此,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我好心放你一马,你倒自己找上门来。
云连放下手中的茶盏,仰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老板,这冯啸琛暗地里使绊子坏我们的生意,要不要……”
“这事关系到张炳槐,不好乱来。”云连抬手打住他的话头,“冯啸琛先放着不动,不过这严正开出尔反尔,占理的可是咱们。”
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
“一点不留?”
“嗯……别忘了,等交了货再下手。”
“明白!”手下眼睛一亮,撩起袖子搓了搓手腕,转身就跑出去了。
阿申见状上前道,“要我跟着去么?”
“这么点事,用不着你去。”云连笑着摆摆手,“来沈阳这么久都没个正经活干,兄弟们也该手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