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一天到晚的跟孩子置什么气?多大的事儿就喊打喊杀的。里外里就这么一棵独苗儿,撞坏了怎么办?”陈磊抱着人撒丫子就往外跑,“你赶紧去把隔壁王哥家那板车给我借过来,去医院!”
“好好……”李艳东嘴上说好,腿却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刚一挪窝,身子就软了下来。幸亏周莺莺在身后扶住了,才没直接坐到了地上。
转眼的功夫,徐明海已经被抱着到了院子口。他心想,总不能真就这么被板车拉医院去啊。回头一检查,屁事没有,还不露馅了?于是他又在陈磊怀里坚持哆嗦了几下,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喘着粗气咳嗽了几声。
“小海,醒了?”陈磊止住了脚步,低头问,“头疼不疼?哪儿不舒服?”
“好多了,就是有点恶心。”徐明海半死不活地说,“干爹,我晕……不用去医院,您抱我回屋儿躺会儿吧……”
徐明海见陈磊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到底还是心虚,于是赶紧又闭上了眼睛。陈磊稍微琢磨了一下就转了个身子便往院子西南角走去,边走边喊:“艳东,孩子醒了,你赶紧过来看看。”
李艳东这时终于缓了过来,她甩开周莺莺的手三步两步跑到屋里,然后见陈磊已经把人轻轻地搁在了床上。李艳东坐在一旁抓起儿子的手,抽泣道:“长这么大,从没闹过毛病,怎么了这是……”
“说话挺利索的,估计就是磕了下脑袋。顶破天儿了是个轻微脑震荡,应该不严重。”
陈磊极为艰难地在“不揭穿徐明海”和“别让他妈着急”的光谱上拿捏尺度。
“那也不行啊!本来这书就读得七零八落的,这下更崴了。”李艳东放心不下,央求陈磊,“咱还是去趟医院看看吧,拍个片子踏实啊。”
“妈……”徐明海掐着分寸再度颤巍巍地睁开了眼,“我没事儿……”
“真的?”李艳东赶紧冲着徐明海伸出俩手指头,“这是几?”
“是个胜利,”徐明海说,“我真的好多了……”
“妈真不是成心的。小海,你怎么也不知道躲一下啊……”李艳东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徐明海心说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您拿着笤帚我能躲哪儿去啊?
“妈,我错了,不该跟您顶嘴。”徐明海挤出两滴鳄鱼泪,欲落不落的样子十分叫人心疼。
“行了行了,”李艳东把被子给徐明海掖了掖,“你躺着吧,再难受恶心的话赶紧跟妈说。”
“妈,我饿了……”徐明海试探着开口。
“你中午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李艳东赶紧说。
“炸馒头片儿,抹上厚厚一层麻酱,再撒点白糖。”徐明海说着说着口水都要出来了,然后补充道,“还,还想吃麦丽素。”
“行,妈一会就去副食店给你买去。”李艳东难得这么好说话。
“妈,”徐明海继续打蛇随棍上,“我以后能和果子一起玩儿吗?”
李艳东这下不说话了,头扭去了一边。于是徐明海就把哀求的眼神递给了陈磊。
“咱这条胡同里孩子不多,我看小海一人儿平时也挺孤单的,干嘛不让他跟果子一起玩儿?”站在一旁的陈磊接过话来,“你掺和孩子之间的事儿干嘛,都这个岁数儿了,还赌哪门子气?”
“我就是赌气!我就是看周莺莺不顺眼!”李艳东用手轻轻摩挲着徐明海湿漉漉的额头。她以为这是刚才儿子疼出来的汗。殊不知,这其实是徐明海演得太过投入,大脑分泌出的智慧结晶。
“人家莺子不就是比你长得眼睛大点儿、头发多点儿白点儿、瘦点儿,”陈磊笑,“人家港台女明星也长这样,你挨个儿恨得过来吗?”
“滚蛋!”李艳东咬牙切齿,“你懂个屁!好男人一身毛!好女一身膘!”
陈磊赶紧点头:“好好,一身膘好。”
李艳东骂完人,又继续道:“你别故意打岔,你明知道我这是为了什么!要不是她,你至于被……”
“得了,又是这一套,你没说烦我都听烦了。”陈磊赶紧摆手打断了对方,“艳东,我最后跟你说一遍。这世上,谁都没对不起我。这是命,我早认了。”
“要不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呢,给你操的心也白操,这几年也不是没有小姑娘上赶着追你,可你非说自己底儿潮不想谈。陈磊,”李艳东盯着他,“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死过心?如今她回来了,你总算是盼到头儿了?”
“什么头儿?这辈子哪有头儿?”陈磊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嘱咐她,“有些话千万甭当着莺子提,她什么都不知道。”
“是,打小儿她就跟颗小白菜似的,只顾自己水灵可人疼,其它的她知道什么啊?”李艳东撇了撇嘴,然后站起身来,“你帮我看着点小海,我拿副食本去打麻酱,正好晚上做花卷。”
李艳东出门前,扭头看了眼床上的徐明海:“你以后爱跟谁玩儿,就跟谁玩儿吧。”说完,便消失在了门口。
第6章 神丹
午后,“大病初愈”的徐明海重现江湖。
他跑到陈磊那屋,把门敲开后视线便与秋实的目光相遇。对着这一双哭得如同桃核似的眼睛,徐明海顿时愣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来找果子啊?”周莺莺无力地看着另外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徐明海:“嗯,阿姨,我找出好多小人儿书来,想让他去挑挑。”
“你妈同意吗?别老让她因为这个整天着急上火的。”周莺莺叹气。
“我妈说以后都不管我跟谁玩儿了,”徐明海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我方取得了第一阶段的全面胜利!”
周莺莺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只见秋实紧闭的嘴角有微微上扬的趋势。她略显无奈地说:“果子,你跟小海玩儿去吧。妈的话……你别忘了就行。”
徐明海见周莺莺松口,赶紧跑进屋去拉住了秋实的手,拽着他就往外跑。等跑到西南屋,他关上了门,还伸着脖子往外看了看没人跟踪,然后扭头问秋实:“你哭什么?”
“我没哭。”秋实拿那双亮晶晶的兔子眼往床上看去。
上午的时候,李艳东前脚刚一走,秋军师后脚就开始遭遇刑讯逼供。
李艳东是关心则乱,见亲生骨肉挨地上左一抽搐右一痉挛,三魂七魄顿时全都没了影儿,压根没想过他是在装病。
但周莺莺在屯子里是见过二狗“犯病”的,这玩意又不传染,怎么秋实来才第二天,徐明海也这样了?可不管怎么问,秋实都一副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架势,连中午饭都赌气不吃了,气得周莺莺狠打了他手心几下。
秋实记事以来,还没被亲妈这么批评过。又因为既然李艳东是“坏人”,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必定就是正义的,好人还挨骂?秋实觉得委屈极了,于是极少哭鼻子的他大大地哭了一场,顺便把这两日淤积在心里的不安一并发泄了出来。
“再怎么样也不能装病骗大人。”周莺莺最终放弃了从儿子嘴里撬实话,只说,“做父母的看了心得多疼啊?以后再也不能这么干了,知道吗?”
一边张牙舞爪地揍孩子,一边又说心疼,秋实觉得大人的世界非常难懂。就在周莺莺要自己保证以后再也不说瞎话出馊主意骗人的时候,救兵到了。他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被徐明海拽着手从里面跑到院子的时候,秋实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外面冷冽的空气,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没错就是没错,他心想。
进了屋,徐明海催促着让秋实把鞋脱了,然后拉着人就窜到了床上。这上面已经摆好了各种小人儿书,五花八门跟书摊似的。徐大款朗声说:“想看什么?自己挑!”
面前的小人儿书让秋实心里刚刚还湿漉漉发着霉的地方一下子就透亮了。他于是轻轻地掂起其中一本:“想看这个。”
“射雕英雄传,”徐明海说,“我也特喜欢这套,咱一起看。”
俩人一拍即合,双双背靠着墙,直接从理不清剪还乱的现实世界,纵身投入到了一个恩义两难断的武侠乌托邦中去了。
尽管书上的字还不能全部认得,但大意配合上人物的表情动作总能猜到。何况徐明海看过同名香港连续剧,于是总要在各种招式上比划一番方才罢休。这么下来,愣是让秋实把小人儿书的一维画面看出了立体效果。
在读到书中描述的,黄药师所制清香沁心的九花玉露丸时,没吃午饭的秋实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徐明海看见了,便起身从写作业的桌子上拿来刘艳东买的麦丽素,撕开后倒在手上,献宝似的送到秋实眼前。
秋实嗅了嗅,一股甜味窜进鼻腔。于是问:“这是什么?”
“你没吃过?”徐明海见秋实摇头,便开始吹牛,“就是书上画的那东西,神丹!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
“骗人。”秋实不上当。
“不骗你,真的。”说着徐明海拿起一颗塞进了秋实的嘴里。
巧克力先一步在秋实口中融化,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浓浓的奶香,像是麦乳精的味道。麦乳精在屯子里可是稀罕物,秋实于是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滚动着嘴里这颗“神丹”,不断拖延它融化的速度,直到最后一点甜意消散在口腔中。
见秋实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堪比在广场上看升国旗,徐明海于是笑得脸颊上的酒窝愈发明显。他紧接着又塞了一颗进去,指挥道:“嚼着比含着好吃!你试试?”
此刻万籁俱寂,整条胡同的人似乎都在这个寒冬的午后沉沉睡去。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不断发出酥脆咀嚼声的秋实,和一个不断往他嘴里喂神丹的徐明海。
不知不觉,一袋子麦丽素都没了。最后,徐明海嘬着手指上融化的可可脂,打趣道:“这认真劲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的是人参果儿呢!”
秋实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嘲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不高兴,反而想要主动开口说些什么。
“我家……”秋实顿了顿,改口道,“屯子里没这个。”
“屯子什么样儿?”徐明海好奇,“你们平时都玩儿什么?”
“挺大的,”秋实努力给徐明海描述,“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在草甸子里玩。那里有傻狍子,一吓唬它就跑得老远了。有时还能遇见小狼崽子,其实就跟小狗一样。甸子里有花脸蘑,捡了回家能当菜。但是也要当心,大人说草长得矮的地方千万不能去,是鬼沼泽……”
秋实说着说着眼前似乎就出现了那波涛滚滚的绿色,一直翻卷到天边。天边是云,扇动翅膀停在半空中的是一种叫“天子”的鸟,叫声特别好听。他不由得想,到底哪里才算是家乡呢?
徐明海第一次听小孩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问:“那有零嘴儿吃吗?”
“白薯干、米花糖、馓子、炉果,菇茑、冻梨……”秋实如数家珍,“也挺好吃的。”
“白薯咱也能烤啊!”
徐明海听到这里便跳下床去,趿拉着鞋跑到外面,从窗户底下抄起两块身材细溜的白薯,转身回到了屋子里。然后把白薯摆在了火炉子上面。
晚饭前,李艳东出门拿白菜的时候,往徐明海的屋子里一斜眼,就看见了这么一幕。俩孩子一人手里捧着半拉焦黄流油的白薯,正好好地坐在床上看书。谁都是一副不给大人添乱的懂事模样。
她盯了会儿多动症似乎已经痊愈的儿子,又看了看脸蛋和周莺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秋实,不知怎么就回忆起了小时的事。
那个时候,院子里的孩子不少,可陈磊就只对周莺莺一个人好,带着她满世界地玩儿。而自己就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在一旁偷偷瞅着他们——居然跟现在的情景差不多?
李艳东叹着气,摇了摇头,像是要把满脑子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开。她一边扒着大白菜外面一层冻干了的帮子,一边往厨房走去。心想,好好的,她怎么就回来了?
第7章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徐明海觉得这日子过得就跟小女孩跳的那个猴皮筋儿似的,一会长一会短。秋实没来的时候一天绷得老长的,没劲透了。可如今,日子突然就又短了,缩成巴掌大小,一天还没怎么着呢就过去了。
在物质普遍匮乏的年代,能玩儿的东西却不少。徐明海教秋实弹玻璃球,拍洋画儿,传授他“一条龙”和“满堂红”的心得和技巧;秋实投桃报李,教徐明海抓“噶了哈”。
在北京,没地方找狍子膝盖骨,陈磊给他们弄来了猪的来代替,四个子儿一副,磨得小巧方正,像是玉打的。俩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秋实单手抓起沙包高高一扔,在沙包落下前赶紧抓起一颗“噶了哈”,然后接住空中落下沙包,再依次抓剩下的。
秋实的手法利落干净,徐明海第一次看,只觉得眼前刷刷刷几道白光,以为对方练的是九阴白骨爪,十分佩服。
因为徐明海在院子里有了伴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老实起来,不再天天闹着满世界疯跑去了,所以李艳东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当没看见。
就这样,时间转眼就到了除夕夜。陈磊年前带周莺莺到崇文门菜市场办了些年货,三十儿下午又帮着一起炸了带鱼,炒好了米粉。最后他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天一擦黑就骑上车回了大哥大嫂家,准备跟老家儿一起吃年夜饭。
李艳东那厢按照规矩,也得带上儿子跟徐勇回婆家过年。可都到临出门了,徐明海还拉着秋实在看小人儿书。李艳东三催四请的见他半天不挪屁股,差点就又要发飙。于是徐明海只好磨磨唧唧穿上衣服,一步三回头地跟在大人后面走到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