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周莺莺方才出来,把俩泥猴儿似的孩子从地上?起来,领着带到了屋里。找了条毛巾,把俩人身上的土都掸干净了。徐明海低着头白着一张脸,当着大伙的面被揍了屁股和被抽了嘴巴,那感觉完全不一样。
“你妈也是恨铁不成钢,”周莺莺叹了口气,看着徐明海脸上浮现出五个手指印,尝试跟孩子讲道理,“别因为这个记恨她,小海。这事儿搁阿姨身上,阿姨也得生气。”
“嗯……”徐明海喃喃的,双眼无神,“反正就是欺负我是孩子呗,总有我长大了自己挣钱自己花的日子。”
“十块钱不少了,”周莺莺问,“你到底拿钱要干嘛?小海。”
徐明海没说话,只咬着嘴唇,神情倒是有点像秋实了。周莺莺见徐明海不说,也就不再问了,到底不是自家孩子,这尺度太难拿捏。
“妈,我想吃排叉儿。”秋实这时说。
周莺莺看了他俩一眼,转身去厨房炸排叉去了。秋实便拉着残兵败将往外走。
“干嘛?”
“找九爷。”
“疯啦?”徐明海抓住秋实,“找他干嘛?”
秋实不说话,只把人推到了隔壁的屋子口,敲了敲,门就开了。
“哎呦喂,”关九爷看着脸上顶着个大掌印的徐明海,笑着说,“稀客嘿。”
徐明海挺紧张,盯了关九爷的眼睛半天才敢抬腿跟着秋实往屋子里走。
“你说你跟你妈见天天儿的闹什么呐这是?多咱见了,都你死我活的。”
徐明海无言以对。
“九爷。”秋实冲着老爷子指了指徐明海左半边脸。
“小果子,你倒会找人,坐吧。”
九爷说完就去了厨房,然后拿出个鸡蛋来。他用小锅接水煮熟了,剥了皮拿了块干净纱布包好,吩咐道:“搁脸上滚,消肿化瘀。”
秋实于是把鸡蛋接过去,放在徐明海的脸颊上轻轻滚动。
“你到底要钱想买什么呀?我瞅着这满大街,现如今就没有个正经东西。”九爷坐回到椅子上,拿起杯子来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茶。茉莉花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清香扑鼻。
徐明海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小,半天才嘟囔道:“想给果子买个生日蛋糕。”
秋实拿着鸡蛋的手顿时停了下来,他近距离地看着徐明海,一脑门子问号。
“你刚来的那天不是说了吗?过了初二就八岁啦,那不就是明天的生日吗?”徐明海刚咧嘴一笑,结果牵扯到面部神经,立刻就哎呦上了。
“嗯,有情有义,是条汉子。”九爷听了眯着眼挺高兴的样子,“戏要是这么一唱就好看了。”
“不过还是失败了,”徐明海扼腕,“整个儿一窝头翻个儿。”
秋实没吃过生日蛋糕,也不太懂这个东西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他于看着徐明海说,不解的问:“为什么要吃蛋糕?”
“过生日都吃!比麦丽素还好吃呢!”徐明海接过鸡蛋自己在脸上滚着,觉得挺舒服,“可要是等我过生日那天才吃上,都猴年马月了。”
猴年马月,对小孩子来说简直比一辈子都长,决计等不了那么久。
秋实看着徐明海,徐明海低头只顾滚鸡蛋,两厢无言。
“得啦,别惦记那玩意儿啦。”九爷不知道打哪搬来个话匣子,然后新拿出俩杯子,拿俩小的当大人似的也给他们倒上了茶,“咱听段儿单口儿吧,转移转移注意力。”
一阵窸窸窣窣的电流声后,人声渐起:“哎,今天我说的这段单口相声啊,这可不是现在的事情。多咱的事情呢?反正这个离现在也不算远,才六百多年……”
俩人喜欢看小人儿书,自然也喜欢听故事。他们随即便把“蛋糕”俩字抛去了脑后,人五人六地也学着九爷翘着二郎腿端杯子喝着茶,仔细地听着话匣子里这鼻音有点重,莫名就流露出喜感的声音。
而当徐明海听到“这县官跪在那儿,好家伙,磕头犹如鸡奔碎米,哆嗦得就跟蝎了虎子吃烟袋油子似的。”直接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脸上也就不那么疼了。
一下午就这么混过来了,再不乐意,头晚饭前徐明海也得回家。他垂头丧气地进了门,徐勇见了赶紧说:“儿子,过来吃饭!”
“还有脸吃饭?”李艳东没好气,“喝刷锅水!”
“没文化,”徐明海自顾自地小声念叨,“那叫珍珠翡翠白玉汤!”
第9章 咖啡伴侣
大年初三,徐明海上午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写检查。吃过午饭,李艳东就逼着徐勇带着自己去领导家拜年串门,说趁着过节走动走动送送礼,为下一波分房做准备。俩人于是没带着徐明海,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徐明海见大人们终于没了影儿,马上就揣着从各处搜刮的大虾酥和话梅糖去找秋实。他一推东南屋的门,发现陈磊已经回来了,看样子也是刚进来,正在和周莺莺说话呢。
“干爹好,阿姨好,”徐明海叫完人便问,“果子呢?”
“刚吃完打卤面就跑了,不跟你在一起,那就在九爷那屋儿。”周莺莺说。
“什么时候果子跟九爷这么亲了?”陈磊纳闷,“我这才三天没回来。”
周莺莺解释:“老爷子那好像玩意儿挺多的,果子就喜欢去。”
“那我也去!”徐明海扭头就跑,却听见陈磊喊住了自己。他转身回去,只见陈磊拎出个礼盒来:“你上次不是说看广告想尝尝’雀巢咖啡’什么味儿吗?给你。”
“干爹您真牛!”徐明海接过这红彤彤的盒子,打开一看,一黑一白两个罐子,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洋气,总结起来就四个字:味道好极了。
“打哪儿弄来的啊?”除了广告里面,现实生活中徐明海只见过学校老师拿雀巢咖啡的玻璃瓶当过茶水缸子。
“给你就拿着,”陈磊笑骂道,“臭小子,天天瞎打听什么?”
“谢谢干爹!”徐明海拎着往外跑,耳朵后面还隐约听见陈磊跟周莺莺说:“给你带了件毛衣,广州货……”语气一下子就变得软绵绵的了,还有些结巴。
徐明海到了关九爷屋前咚咚敲了几下门就进去了,一看秋实果然坐在桌子旁边和九爷一起听话匣子呢。不过这回不是单口儿了,是甜脆圆润的京剧唱词。徐明海无心细听,只把礼盒搁在了桌子上,得意非凡道:“同志们,喝过咖啡吗?”
见秋实摇了摇脑袋,徐明海三下五除二就把咖啡罐子拧开了,然后递到秋实鼻子底下让他闻。
“哎哟,这可有年头儿没喝过了。”九爷搭茬。
徐明海看着关九爷脸上的皱纹,心想这咖啡不是传说中的高级进口货吗?我一个当代小学生还没喝过呢,您上哪儿喝去?
“您老喝过?”
“那是,”关九爷一仰脖,孩子气地说,“天津沦陷前,挨起士林喝的。”
徐明海觉得关九爷这会子可能又疯上了,起士林是什么?哪挨哪啊。这时,只见老爷子边说边站了起来,一转身,就从厨房里拎出个缠着塑料绳,被粉纸仔细包裹着的圆家伙。
“正好,”九爷笑眯眯的,“咱今儿就一锅烩了。”
“啊?!”徐明海吃了一惊,喊道,“蛋糕!”
蛋糕?秋实有点犯傻,他眼瞅着九爷将塑料绳解开,又伸手取下了一圈白色的,好像是塑料泡沫。
猝不及防的,秋实生命中第一个生日蛋糕就出现在眼前。
人造奶油特有的浓香瞬间迸发出来,一下子就把他俘虏了。秋实看着上面粉艳艳的立体花朵,绿油油的叶子,还有红颜色的“生日快乐”四个字,顿时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巨大快乐从心底喷涌出来,热乎乎的,瞬间就填满了全身。
“插蜡烛!”徐明海抓耳挠腮地从盒子里找出一包细细的蜡烛,然后分了八根出来,小心翼翼地插在了蛋糕上。
关九爷取了盒洋火儿,擦着后,用一双青筋纵横见皮不见肉的的手颤巍巍地护着火苗,把蜡烛挨个都点亮了。徐明海嗖地一下把窗户上的帘子拉上了,屋里瞬间黑了下来,一时间只见影烛光摇,温情脉脉。让秋实觉得眼前这一切只应该出现在电视里。
“果子快许愿!”徐明海撺掇他,“生日许愿最灵了!”
秋实有点懵:“我不知道许什么,你替我吧。”
徐明海摇头:“又不是我过生日。你闭上眼睛,把希望发生的事情放在心里念一遍,再吹蜡烛就行啦!”
秋实想了想,于是闭上了眼睛。长而浓黑的睫毛落了下来,在眼皮子下面轻轻抖动着。
当徐明海把“祝你生日快乐”荒腔走板地唱到第三遍的时候,秋实终于睁开了眼。
“你这个愿可真够长的,”徐明海抓着秋实的手说,“吹蜡烛!”俩人便同时鼓起腮帮子嘟起嘴,“呼”一下,只见火苗一阵东倒西歪,终于集体熄灭。
徐明海把窗帘拉开,然后把目光转移到秋实的脸上,只见一个全部舒展开来的上扬曲线支撑着秋实的嘴角,眼睛弯弯的,像是冬夜里的月牙儿。
于是徐明海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呼道:“果子,你原来会乐啊?!”
九爷:“这怎么话儿说的?谁还不会乐啊?”
徐明海:“果子自打来那天起就没乐过,我还以为他得过小儿麻痹呢!”
“没听说过!“九爷一摆手,然后笑着冲着秋实说,“以后多乐,先把自己个儿骗过去,这日子也就不苦了。”
紧接着,三个人把蛋糕切了,九爷还让秋实还拿了块大的给当妈的送了过去。等秋实回来后,关九爷看着俩孩子吃得眉飞色舞的,也拿小勺挖了一口。细品之后一皱眉头,随即眼中便流露出怜意,自言自语道:“如今的孩子,是真没吃过好东西啊……”
徐明海和秋实不明就里地看着关九爷。
“你们管这……叫好吃啊?”
俩人糊着一嘴的奶油猛点头。
“哎……”关九爷仰天长叹。
徐明海觉得九爷太不知足了,问道:“难道有比奶油蛋糕还好吃的东西?”
“那是。过去北平城老饽饽铺里卖的’大小八件’、’百果花糕’、’八宝南糖’哪一样拿出来不比这好吃啊……”
关九爷吧嗒着嘴,扭身把水壶放在了炉子上开始烧水:“那时候的蛋糕啊,有油糕,槽子糕。起酥类的有桃酥、枣泥儿酥什么的。应季的点心就多了,四月开春儿吃藤萝饼、八月十五吃月饼、重阳吃花糕……”
徐明海和秋实边吃,边听着九爷嘴里这好多压根都不知道的吃食。水开了,关九爷拿礼盒里送的小勺?了一勺咖啡粉放进杯子里,热水一冲,香气四溢。
“那您最爱吃哪样?”秋实问。
“萨其马。”
“啊?萨其马我知道,那玩意儿根本咬不动!”徐明海现身说法,“上次去我奶奶家吃过一回,赶上我换牙,愣是把牙硌掉了。”
“过去的萨其马可不这样儿。讲究的是柔软香甜,入口即化。”九爷端起杯子,细细地喝了口冒着热气的咖啡,闭上眼回味道,“数北新桥的泰华斋做得最地道,不掉渣儿不粘牙,奶油味儿最浓。”
“那地方现在还有吗?”徐明海学着九爷的样子也往自己和秋实的杯子里?咖啡、倒热水。
“没啦,什么都没啦,”关九爷睁开眼,笑道,“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皆空。”
徐明海这时也端起了杯子,豪气千云地就把这褐色液体倒进了嘴里,咽下去后的下一秒就发出惨叫:“啊!!!”
这动静吓得秋实一哆嗦,赶紧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太难喝了!”徐明海赶紧吃了两口蛋糕试图把嘴里的苦劲儿压下去,他哭丧着脸说,“这是电视广告里的那个雀巢咖啡?!这不是我感冒时候我妈给我熬的中药汤子吗?板蓝根都比这个好喝!”
关九爷在一旁捡乐儿,也不说话,只看着俩小的。
徐明海觉得自己上当了,就这玩意儿还好意思标榜自己“味道好极了”?这不是赤.裸裸地欺骗中国人民的感情吗?他看着秋实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果子,你要不也来一口吧,陪哥一个。”
秋实咬了咬嘴唇,然后英雄就义似的举起了杯子。
关九爷这时却接过了他的杯子,从另一个罐子?了几勺奶粉似的东西放了进去,还搁了一块有礼盒附送的方糖。待一切水**融后,才示意秋实喝。
秋实把这变了色的液体送到嘴边,伸出舌头来小心翼翼地尝了尝,然后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最后抬起头来说:“还挺好喝的,甜的。”
“啊?”徐明海凑过来,就手把秋实剩下的半杯给喝了。咦?又滑又甜,确实还行,特别是跟刚才的中药汤子一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您往里搁什么啦?”徐明海问。
九爷一努嘴:“罐子上不写着呢嘛?咖啡伴侣。”
“伴侣什么意思?”徐明海挠头。
“伴侣啊……”九爷琢磨了一下,说,“就是谁都离不开谁,一对儿。”
徐明海接着问:“黄蓉郭靖算吗?”
“算。”
“我爸我妈算吗?”徐明海举一反三。
“算,”关九爷点头,“合法的。”
徐明海指着秋实继续问:“那我俩算吗?”
“你们现在算哥儿俩。”关九爷哈哈笑说。
“那您的伴侣呢?”秋实问。
“我的伴侣啊……不在眼么前儿。”关九爷说,“好多好多年没见着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