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耍钱、喝酒、打人。”
“我妈也老揍我,”徐明海挠了挠脑袋,“你不是见过吗?那阵仗!”
“不一样,不是那种。”
秋实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干脆一翻身掀开了身上周莺莺给他织的蓝色小毛衣。一截子腰身不打招呼地露了出来,只见一大块皱皱巴巴的丑陋疤瘌就咬在他白皙的腰窝处,触目惊心。
徐明海看了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肠胃莫名痉挛,于是一句脏话脱口而出:“我操!”
他下意识就把手轻轻地放在了那块伤疤上面,像是要把它努力遮起来似的。
“疼不疼啊?”
“不疼了。”秋实把毛衣放了下来。
徐明海追问:“这是怎么弄的?”
“我爸拿炭烫的,”秋实把身子翻了个面,小声说,“我妈身上也有,比我的厉害多了。”
徐明海立刻明白了秋实嘴里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这么一比,李艳东每次揍人顶多是为展现她的惊人大嗓门和蓬勃的生命力。
“你爸吃饱了撑的的啊,干嘛这么对你们?”徐明海心想,这要是换成徐勇,当然了,他爸不可能干出这事儿来。就说假如的话,李艳东非得拿烧红了的炭塞徐勇嘴里让他咽进去,先来个里焦外嫩,然后再大卸八块才能算完。
“都这样儿了,就没人管吗?!”
“他打我们,没人管。但他打了别人,警察就来家里把他抓起来了。”秋实揉了揉眼睛,问徐明海,“我是他孵的,那我是不是也是坏人?邻居家的二丫说,我以后也会被抓起来。”
“听他们放屁!”徐明海反应惊人,“小人儿书都白看啦?杨过是不是杨康孵的?可也不碍着他当神雕大侠啊!”
徐明海斩钉截铁,另辟蹊径的劝慰让秋实心头一松。
这时,外面传来周莺莺喊他们吃饭的动静。徐明海把秋实从床上拽了起来,帮他穿好鞋后,拿背对着他:“来,我演神雕,你演大侠。”
秋实望着徐明海窄窄的后背,然后用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双腿架在了他的腰间。
徐明海缓缓起身,向前一步豪情万丈地踹开了房门,大喊道:
“飞喽!神雕带大侠飞去吃饭喽~~~”
第13章 我们登上一只浅蓝色的海轮
惊蛰过后,秋实就要面临人生的一件大事儿:上学。
他的学籍随周莺莺的户籍一起从黑龙江转回北京,各种复杂的手续几经辗转终于办好。学校就是隔着两条马路的春风二小,这也是徐明海的学校。附近的孩子按片儿分,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那里读书。
周莺莺带秋实去二小办转校手续那天,徐明海就趁着课间休息在教导处门口伸头伸脑。在得知学校给秋实安排进了三年级(一)班后,他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只要不是五班就行。”徐明海作为学校元老级的人物,对各路明规则潜规则以及牛鬼蛇神都门儿清。
秋实初来乍到,便追问为什么。
“嗨,你不知道。五班有俩刺儿头,一天到晚的欠招儿,特讨厌。”徐明海解释完,又补充道,“最要命的还属五班的班主任,一天到晚就跟吃了枪药儿似的,瞅谁都不顺眼。”
“小海,”周莺莺一面整理着手里的书本,一面不忘教育孩子,“别这么说老师。”
“本来就是。”徐明海主动帮周莺莺拿东西,“阿姨,您不知道。曹云凤在我们学校的老师里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成天一点好脸儿都没有。学生张嘴就挨呲儿,罚站罚跑圈儿什么的都算是轻的。她的绝活儿是拧耳朵,手一下去,耳朵立马就跟要掉了似的,能肿好几天呢。就这么说吧,我妈跟她一比,基本就算是一温婉女子。”
秋实听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一班的孙老师挺好的,去年开联欢会的时候还带着她们班学生一起唱明天会更好呢。”徐明海扭头跟秋实保证,“而且,学校有我!你放心吧!”
秋实像是在一片无垠的汪洋里看见条挂着“徐”字的大船,一颗没着没落的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终于到了正式上学的日子,周莺莺一早把秋实送到学校门口,嘱咐了几句然后就被徐明海接管了。
进了红色的大门,徐明海带着人往里面一栋灰色小楼径直走去。身边不时有男孩子跑来跟徐明海打招呼。
“哎呦,海爷,嘛呢?”
“海爷,身边儿这谁啊?跟小媳妇儿似的。”
“你丫才小媳妇儿呢!管着吗?”?徐明海的表情非常之深沉。
秋实就这么在徐明海的护送下走到了一班教室门口。
“我要上去了,五年级(二)班,就在四楼。”徐明海把小书包递给秋实,“第一节 课间我来找你。然后中午放学你也别动地方儿,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等着我,咱回家吃饭。还有……”
徐明海特意嘱咐他:“万一班里有谁跟你照眼儿,先忍着,等回头我收拾丫的。”
秋实点了点头,随后就看着徐明海的背影消失在楼道。
上课铃声终于响起,同学们叽叽喳喳地鱼贯而入。秋实深吸一口气,先在门口喊了声报告,然后背著书包走进教室,对着站在讲台上的人说:“老师好。”
“你好,”对方一脸迷惑,“你是?”
秋实感到一阵剧烈的不安,就像是第一次听到周莺莺要带他回北京时的感觉。待他自报家门后,老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你是转学过来的那个同学对吧?”
秋实点头。
“教导处那边做了调整,你得去五班报道。”
这效果就如同美国往广岛扔了原子弹,徐明海说过的那些话顿时在秋实耳边炸开。
“软硬不吃。”
“油盐不进。”
“阴阳怪气。”
“逮谁呲儿谁。”
孙老师这时可能已经看出秋实的无措,于是便从讲台上走了下来,拉起他冰凉的小手:“走,我带你去。”
秋实就这么被人领着,抬着两条好似灌了铅的腿,跟着孙老师出门右转后便往五班走去。
后来他每次做噩梦,不管内容是什么,地点总逃不开一条长长的走廊。而走廊尽头永远站着一个人,远看是梅超风,近看是曹云凤。
五班的门是敞着的,孙老师站在门口对里面的人说:“曹老师,这您学生,从黑龙江转过来的那个。”
秋实下意识就咽了下口水。
“嗯,”一声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动静从对方鼻子里颤巍巍地钻了出来,“知道了。”
“好好上课。”孙老师低头嘱咐了一句,然后转身走了。
秋实依依不舍地目送孙老师的背影离去,然后鼓起勇气看了看传说中的曹云凤。眼前这位曹老师四五十岁的年纪,带着黑框眼镜,一头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光鉴照人,苍蝇站上去不小心能闪了腰。秋实感到一阵紧张,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半晌。
“进来,”曹云凤眼皮都没抬,“先跟同学介绍下自己。”
秋实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然后站到了讲台边上。他面对底下一张张陌生的脸,一时间找不到视线可以停靠的地方,最后只好盯着后面花花绿绿黑板报上“学雷锋,树新风”的几个粉笔字开始自我介绍。
可还没等他说两句,底下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什么味儿啊?”
“大碴子味儿呗。”有人笑着搭茬。
秋实立刻不说话了,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藏在里面的牙齿用力咬合在一起。这些笑声就像是一堵厚厚的墙,一下子就把自己和新同学隔成了两个世界。秋实真想现在拔腿跑开,一口气跑到四楼,找到五年级(二)班,找到徐明海,然后就坐在他的身边上课。
“完啦?”曹云凤抬眼看着他。
秋实把下巴压得低低的,点了点头。
她伸手一指:“去那儿坐吧。”
秋实抬起头,顺着曹云凤手指方向一看,只见教室中间两排的最后还留有一个空位,于是便默默朝那边走去。
他刚在座位上坐好,教室外又来了教务处的人。曹云凤于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去和人说话。
秋实的同桌是个发育旺盛的小胖子。秋实感到此刻对方的目光正兴奋地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到处游走。最后,只见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大声道:“老农进城……”
“穿条绒!!!”很多同学一起接了下半句。
随即,前后左右立刻爆发出一阵密密麻麻,或高或低的笑声。对有些小孩子来讲,合起伙来解剖并放大别人在陌生环境里流露出的不安,可能是这世上最物美价廉的快乐。
秋实心里狠狠一紧,脸颊开始发烫。
“诶,”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扭过头喊,“吴征,我怀疑这新来的是女扮男装,你快检查检查丫有鸟儿吗!”
吴征于是立马来了精神。他模仿小兵张嘎里胖翻译的表情,眯着眼觍着脸,伸胳膊就往秋实的身下抓去。
秋实眉头一皱,当即便钳住了吴征的手,然后猛一用力推开了他。吴征压根没想着对方敢还手,一没留神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这下立刻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男生站起来,纷纷怂恿吴征动手。
“打丫的,快!”
“扒丫裤子!”
所幸这时曹云凤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阵仗便拿起黑板擦木头那面狠狠地敲了敲黑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上课!这会儿话这么密,怎么让你们举手发言的时候一个个就跟哑巴似的??”她说着哗哗翻开语文书,“抽查课文背诵,从你开始。”她指着头排的一个眼镜儿,“上节课留的作业,背诵第五课大海的歌,课文第二段。”
刚才还在看热闹,笑得挺欢实的眼镜儿顿时傻了眼,缺了颗门牙的嘴在呼呼地漏着风。
“不会就站着,”曹云凤干脆利落地说,“下一个,周淼。”
坐在眼镜儿身边的人立刻合上课本,一边挠头一边双眼望天:“我们登上……登上……”
“给我站着,下一个。”
接下来背不出来课文的学生以Z字形挨个站了起来。随着那个小胖子也臊眉耷眼地起立,终于轮到了秋实。
“你就不用背了,打开课本第14页读一遍。”曹云凤乜斜着眼,不冷不热地说,“不认识的生字旁边有拼音。”
秋实拿着语文书站了起来,眼睛看着课文,脑子里却塞满了同学的讥笑声。他努力张开了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给我站着。”
曹云凤继续往教室后面移动,嘴里小声念叨:“教务处一天到晚什么破烂玩意儿都敢收,这么搞下去升学率还要不要了?”
这话像只大马蜂,狠狠地蛰在了秋实的心里。
“王艳。”曹云凤示意后面学生站起来。
就在此刻,教室里突然响起了“碴子味儿”的声音。很轻,带着细小绵延的颤抖。
大家一起看过去,只见深蓝色条绒上衣的立领如同两只巴掌,高举起了秋实尖尖的下颌。他脸上两颗瞳仁如浓墨顿点,显得严肃且认真。而语文书本正好好地合着放在桌子上。
“我们登上一只浅蓝色的海轮。马达发动了,海轮随着海波荡漾,在海港里静静地航行。船长邀我们到驾驶室了望……”
第14章 令在人在,令毁人亡!
寒假里某个暖阳融融的下午,一贯在学习问题上抬不起来头做人的徐明海同学突然就起了范儿。
原因是周莺莺把秋实托付给了他,说希望能帮着提前预习一下三年级第二学期的功课。
于是,在大杂院西南角的屋子里,徐明海端起一副事儿事儿的老师派头,拿起自己嘎嘎新的语文书,对着自己唯一的学生开始正儿八经地上课。
徐明海本打算秉持着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态度,好好过一把干瘾。没想到,人家三篇课文读完,自己愣是没挑出半个错来。
“果子,你认识的字儿挺多啊!之前都学过?”徐明海挺吃惊。
“我们是上五年制,”秋实答,“这里面好多字我二年级就认识了。”
“那你在学校的时候学习好吗?”徐明海追问,“一般考第几名?”
秋实觉得有些难为情,小声说:“第一名。”
“牛掰!”徐明海由衷服气,“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也不用天天在家受我妈的气,在学校受老师的气。不过嘛……骄傲使人退步,谦虚才能使人进步。”
说着徐明海把语文书随便翻了翻,找到一篇课文的课后作业,嗽了嗽嗓子发号施令:“请有感情地朗读课文,并在五分钟内背下课文第二段。”
“不,”午后充足的阳光透过窗户铺在秋实的身上,叫让人昏昏欲睡,“我困了。”
徐老师听了这话不由得眉头竖起,色厉内荏地批评道:“这上着半截儿课呢,怎么就困了?我请家长了啊!”
“就不。”秋实不买账,脸朝下一头栽到在铺着粉色枕巾的荞麦皮枕头上,把脸上盈盈的笑藏了起来。
徐明海没辙,眼珠一转便开始下饵。他弯腰伸手胡撸着对方软软的头发,柔声说:“果子乖,背下来老师奖励你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秋实扭头看徐明海。
“圣火令!”
“我不信。”
“骗你是狗。”
秋实看着信誓旦旦的徐明海,便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拿起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