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说到一半,赖子就被陈磊拽着走远了。一颗烟的功夫他才回来,然后跟周莺莺说:“走吧,没事儿了。”
周莺莺这次再也不敢松心了,她紧紧攥着俩孩子的手问道:“这什么人?”
“一朋友,多少年没联系了。”陈磊语焉不详。
“他刚刚说’出来以后’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俩当初在一个厂子里干过活儿。”陈磊说着,伸出手指来敲了一下徐明海的头,批评道,“臭小子,怎么出来一趟就跟人干架?”
话虽这么说,可陈磊的语气听上去却透着一股子反以为荣。
徐明海终于抱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吉普,找准时机便开始反攻倒算:“干爹你怎么回事儿?这么半天才找过来,再晚一点儿我和果子就吃亏了!”
“还好意思说?拉着果子满世界地瞎跑的不是你?”陈磊呲瞪他,“这儿这么多人,跑丢了怎么办,你妈还不活剐了我?你等着,回家我就给你告状,让你妈再给你几笤帚。”
徐明海一听这话,立马不嘚瑟了,这让接下来的庙会逛得非常顺利。临走前,陈磊还给俩小的一人买了一个孙悟空的面具,俩人就这么一路带着,从白云观回到了大杂院。刚进了院门,秋实和徐明海就拿着从庙会上买的豌豆黄往关九爷那屋跑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屋里传来九爷特有的尖细声线:“这叫豌豆黄儿?豆泥儿都酸啦!什么?卖豌豆黄儿的说是他72年给尼克松做的这道甜品?他怎么不说南昌起义的时候是他打响的第一枪啊?”
陈磊站在门口听着这动静乐了半天,才跟着周莺莺走进屋里。俩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然后就商量起来搬家的事情。
“让小海搬回他爸妈那屋去虽说不费劲,也得花功夫好好码码。”陈磊说,“十来平米的地方,两口子加个半大孩子,确实转不开磨。”
周莺莺叹了口气:“我知道如今的情况,一个萝卜都占不了一个坑,都不容易。以后果子大了,也免不了要为这个犯难。”
一阵沉默后,陈磊磕磕巴巴地开口问:“你就没想过……自己的事儿?”
“我自己?”周莺莺柔美的脸上立刻就笼罩了一层凄风苦雨,她低头去,“我的心早死了。”
陈磊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莺子,我,我挺喜欢果子的,内什么,我……”
周莺莺却没给陈磊把话说完的机会,她抬起头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一个什么都不比别人差的老爷们儿,有小海当干儿子过过瘾就完了。等遇上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到时候结婚生孩子有让你操心的时候,别老满世界惦记再给谁当干爹了。”
陈磊颠来倒去的一肚子的话就这么被生生地断在了喉咙里,他愣了半晌,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周莺莺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别为了不值得的人耽误自己。”
这时,徐明海和秋实顶着两张猴脸跑了进来。徐明海大大咧咧地只管问周莺莺要排叉儿。
“我去拿。”周莺莺忙起身往厨房走去。
秋实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屋子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看着陈磊问:“叔叔,我妈怎么了?”
陈磊把秋实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然后胡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无尽的酸楚涌上心头。他叹了口气:“没怎么,商量给你们腾房的事儿呢。”
日子一晃就出了十五,这年就算是彻底过完了。星期天一大早陈磊拿着卷尺就奔了院子西北角的屋子。
徐勇和李艳东是双职工,挣两份工资。且就一个孩子,以平均水平来看,两口子的日子过得不错。
李艳东生得大鼻子大眼,虽然不算是主流美女那挂的,但也挺爱捯饬自己,顺带也喜欢布置家。这导致她这屋子里面处处都是一派虚假的小布尔乔亚格调。
进门后的右手边的位置算是“客厅”,立着一张翻手为方,覆手为圆的四扇折叠桌。上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束娇艳的塑料牡丹花,旁边则是两把铺着薄薄海绵的铁红色折叠椅。桌子正对着的是一个三屉电视柜,上面是一台北京牌的彩色十四英寸电视机。上下开门的豆绿色雪花冰箱和蝴蝶牌缝纫机守在它的两侧。
“卧室区域”在最里面,包括毛巾脸盆架、小巧的四腿梳妆台、双人床和一个靠墙的大立柜——7、8年前北京最流行的家具。
整个屋子见缝插针,塞得满满当当,猛一看仿佛已经提前实现了小康。
徐勇去买菜去了,就李艳东一人在家。她看见陈磊一大早上就来堵门,就知道他要干嘛。于是她连口茶水都没让,只坐在椅子上翘起腿来开门见山地问:“你说吧,咱怎么码?”
陈磊在房间里转了三圈,开口道:“把小海现在那张单人床搬过来搁你俩床旁边?”
“那你看看这屋里还有能下脚的地方吗?”李艳东气道,“合着我们家人都成兔子了,天天蹦着走。”
“那把我那张的钢丝床给小海睡,白天收起来,晚上拿出来。”陈磊跟她商量。
“我儿子白天上学,晚上睡钢丝床?亏他叫你一声干爹!小海到底是不是你眼皮子底下看着长起来的啊?你怎么不让周莺莺她儿子睡钢丝床啊?”
“行行行,嚷嚷什么。”陈磊皱眉,“要是钢丝床不靠谱儿,那就干脆改上下铺。平面没面积,咱们往上码。”
“哦,我这屋儿改集体宿舍了。”李艳东点头,“我跟徐勇一过夫妻生活,我儿子就在上面听着,然后上下铺一起嘎悠,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说话能别这么糙吗?”陈磊脸都红了,“你们家徐勇也真受得了你。”
“话糙理不糙,”李艳东一瞪眼,“不就是这么个事儿吗?我俩有证儿,合法夫妻!”
“行了行了,没人说你们不合法。”陈磊伸出手来猛按太阳穴。
“反正是你自己流氓假仗义揽下来的活儿,”李艳东看好戏似的瞅着他,“老想着怎么在周莺莺面前充大个儿的啊,我就看你怎么下这个台。”
第12章 贴上俩囍字儿就能当新房
陈磊出了门,背着手挨院子里转悠了一中午。最后,他在李艳东家北边墙和院子过道中间存蜂窝煤的地方给自己找着了台阶。
下午他就叫来了几个兄弟,四个人在旮旯里左量量右比比,聊得热火朝天。
徐明海见院儿里来了外人,就拉着秋实跑出来看热闹。
“干爹您嘛呢?”
“干嘛?给你研究怎么盖房!”
“怎么想起给我盖房来了?”徐明海不明就里。
“你**的。”陈磊边说边给弟兄几个递烟。
徐明海觉得他在说脏话。
“磊哥,咱只要往外接出一米来,就能把这小房儿搭起来,还能匀出点地方搁炉子。”一个歪带着雷锋帽的男人四处伸脑袋,一脸羡慕,“别说,您这院儿跟别的院儿比起来,还真挺清净的,我都想住这儿了。”
“水泥、沙子、石灰、砖瓦什么的只要一预备齐喽,咱就开干。反正都不是外人,肯定不惜力。”另外一个人接茬。
“跟哥儿几个添麻烦了。”陈磊挨个拍他们肩膀。
徐明海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陈磊这是来真的。
“小海,等盖好了,果子和他妈搬你现在那屋儿去,你就搬这儿来。行吗?”陈磊问。
“那有什么不行的啊?兹要是别给我从咱院儿轰出去,我睡哪儿都行!”徐明海把底线放得非常之低。
“但就是没地方给你搁小书桌了,你得去你爸妈的大屋写作业。”陈磊补充道。
“没事儿,反正我也懒得写。”徐明海扭头看秋实,苦口婆心地说,“果子啊,上学以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以后帮哥把作业都包圆儿喽。”
秋实默默点头,陈磊小声叹气。
这个平地抠饼的提议最终得到了李艳东肯定。眼下住房紧张是大家伙儿所有人都面对的难题,城镇人均住房居住面积少得可怜。所以,在自己家门口接出一块地方自行解决住房问题不算私搭乱建。以目前的趋势以及附近几条胡同的普遍情况判断,兹要是不砍伐树木,街道办事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万一哪天街道要是抽起风来,突然想起这茬来了要治理怎么办啊?到时候房刚盖起来就给扒喽,咱不是白忙活吗?”徐勇在单位里谨小慎微惯了,前怕狼后怕虎。
“这房兹要是盖起来,就谁都别想扒,”李艳东说话间杀伐决断,“我看谁敢伸手管姑奶奶的闲事儿?!”
于是,李艳东出料,陈磊出人。星期天一到,三下五除二,一天的功夫,眼瞅着一栋小房就平地而起。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在盖房过程中,果然有街道居委会的钱大妈前来横挑鼻子竖挑眼。这老货拿自己比王熙凤,平日里最喜揽事卖弄。她路过见大门口生人进进出出,立刻飞身入院然后便开始挑理。钱大妈拿出协理宁国府的架势,口口声声说没知会居委会就擅自私搭乱建,是“坏了规矩”。
李艳东当即冲上前去便开始与之交战。俩人一顿唇枪舌剑,分别把对方祖宗八代问候了一溜够,听得帮着盖房的小哥儿几个自愧不如。
最后还是陈磊急中生智,让人喊来了老太太的小儿子秤砣。这小子早年间也是个四处招猫递狗的惹祸秧子,陈磊帮他铲过不少事儿。
秤砣来了一看,赶紧伸胳膊架住了自己嗷嗷叫唤的妈。同时还不忘批评老太太,说您是不是有病啊?横竖人家没在你院子里盖房,居委会又不是房管所,轮得着您在这儿搅和吗?赶紧回家做饭去吧!弄得钱大妈后院起火,威风扫地,暗自记下了一笔陈磊的黑账,誓要以牙还牙。
好不容易送走了老太太,众人继续卖力气干活。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屋里的电就接好了,日光灯管一拉绳就亮了起来。只见方方正正的窗户嵌在四白落地的东墙上,两侧挂上了淡蓝色的新窗帘。床板拆了挪进去重新拼装完毕。褥子、床单、枕头,被子一铺上去,立刻就有了家的感觉。
盖房剩的下脚料被陈磊废物利用,愣是给徐明海攒出一个又能当床头柜,又能搁架。上面刷了层清漆,往床边一搁,隐隐散发出知识的气息。新炉子和白铁皮的烟囱也都相继安装妥帖,生上火后烧了一会儿后,小屋里就暖和得如同春天。
一切收拾利索,李艳东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屋子跟陈磊开玩笑:“贴上俩囍字儿就能当新房,以后小海取媳妇儿都够用了。”
“想得可真够远点,”陈磊也笑,“这不得十几年后的事儿吗?”
“红灯记里怎么唱的来着?’转眼就是百年’。”李艳东此刻一改往日咋咋呼呼的风格,感慨道,“你现在想想十几年前的事儿,难道不像是昨天发生的?”
“谁说不是呢。”陈磊应道。
“房子这事儿,我这个当妈的得替小海谢谢他干爹,算是你给他结婚凑份子了。”李艳东难得说句顺耳的话。
“可别,”陈磊忙摆手,“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你们一家子肯定能搬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两居室里。”
“承你吉言。”李艳东顿时眉开眼笑,然后扯着脖子喊了一声徐勇徐明海,就要拉着陈磊和帮忙盖房的兄弟们一起奔砂锅居。
徐明海看着自己?的“新房”心里正美,实在舍不得出门,于是就磨磨唧唧半天不肯换衣服。李艳东知道也饿不着他,就不再逼他一起去。一行人于是各自推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大人一走,徐明海立刻开始“乔迁新居”。他把那个套来的大吉普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又把小人儿书在每层都码得整整齐齐。他站在门口孤芳自赏了一会儿,随即便跑到周莺莺那里把秋实拉了过来。
“果子,你看哥这个大别野怎么样?”徐明海得意洋洋。
秋实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然后习惯性地脱鞋上床。他跪着四处摸了摸,最后发表意见:“挺好的,但要是火炕就更好啦,还能孵小鸡儿呢。”
“那我去拿个鸡蛋来,咱放在炉子边儿上能行吗?”徐明海觉得孵小鸡儿听起来有意思极了。
“不是所有的鸡蛋都能孵出来,”秋实想了想,坐在床上解释道,“得是家里有养公鸡的鸡蛋才行。”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大人都这么说。”
徐明海稍微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概括总结道:“那就是给公鸡娶媳妇儿,然后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小鸡儿。”
“为什么?”这回改秋实提问了。
“跟人一样啊,”徐明海给秋实上课,他指着自己,“你看,我,是我妈我爸孵出来的。你,”他指了指秋实,“你是你妈你爸孵出来的。”
“你爸”这个词从徐明海嘴里蹦出来的同时,他看见秋实眼睛瞬间暗淡了下来,就像是每次电视调不出来台来时的黑白雪花。
“怎么了?”徐明海忙问。
秋实不说话,身体呈“大”字仰面躺在了床上,看着高高的屋顶,呼吸着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木头味道。
“哎,问你呢。”徐明海顺势蹲在床边,胳膊肘放在褥子上,盯着他问,“到底怎么了?”
秋实憋了半天,才喃喃道:“我爸……我爸不是好人。”
徐明海没过脑子张口就说:“嗨!我妈说了,如今这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说谁是好人就是骂谁呢。他怎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