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深处的琴行中,一名男子听到绯衣女子的话,便这样淡淡地答。
那名女子闻言又是一笑,起身朝店铺的主人深深敛了一礼,"能够得到聆风坊的石穆先生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这具古琴小女子就拿走了--至于银子,明日便派人送来。"
这间小小的琴行不大,然而在江南一带却非常有名,这里的乐器音色优美,做工精湛,而琴行的主人石穆更是一位音律高手,据说,就连大内第一的琴师也比不上石穆的技艺。
石穆微微点头,目送着这秦淮第一的歌妓离去,这才回过身来,望向身边的同伴:"今日便早些打烊吧。刚刚接到教主的信,说是今晚便到。"
正如没有人知道这位名动业界的琴行老板其实是月翎教八大高手之一一样,也没有人知道这间琴行实际上是月翎教在江南的一处分舵--只因魔教月翎的名头太响,这才将分舵伪装成琴行的样子,隐藏在西子湖边。
闻言,石穆身旁的女子应了一声,帮着石穆将店内的丝竹琴瑟整理擦拭干净,忽尔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教主了。"
"是啊,清音。自从白公子和萧公子加入月翎教后,教主便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不要说你,即便是我,见他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石穆一面说着一面帮一架琵琶拧紧了弦,又试了试音色,这才听清音在一旁接腔道:"想不到教主对白蝶公子的事这么上心,原本我以为他最多派几名护法来。"
夕阳的余辉下,那女子的神色忽然有些空茫,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
"洛阳和江南隔着千余里的路,前几日才送出的消息,却说今日就到--从没见教主这么担心一个人的。"
"是啊,我也想不到他会亲临,而且这么快......"石穆却只是笑笑,虽然对于教主亲临很是意外,神色间却也平静如常,"不过既然是为了白公子,也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了。"
"哦?"那女子很是诧然,顿了一顿,终是问,"怎么......?"
"呵呵......依我看,教主多半是喜欢白公子的。"石穆说着,颇为愉悦地笑了起来,"说起来,也只有白公子那样的人才配得上我们的教主。"
正说着,门前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对不起两位客人,今日本店已经打烊了,有什么需要请............教主!"
话才说到一半,石穆失声喊了出来,乍惊乍喜地望向来人--
琴行的门前,面目如冰雕般俊美的男子静静站着,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断臂的男子,另一个是一名青衫少年,金色的瞳孔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生辉。
送茶,入座。
那英俊冷漠的男子甚至没来得及喝一口方才沏好的雨前龙井,便问:"情况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我去岚雪山庄送货,见到了白公子。"下首的石穆必恭必敬地答,"公子正和慕容砚在湖边散步,看起来并没有大碍。"
"这么说,只是被软禁而已。"金色瞳孔的少年插口,冰冷如瓷器的声音在空气里激起细微的波澜。
石穆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忍不住朝那少年多看一眼--那样如音乐般优美的音色,正是深通音律的他所要寻觅的......
"他,还好吗?"
不期然地,龙焕又问。虽然明白岚雪山庄与白蝶的世家渊源,想必不会太过为难他,然而,一想到身中剧毒的他落在别人手里,终究是很不放心。
石穆连忙收摄住心神,又答道:"看起来似乎有些虚弱。"
白蝶本来就生得单薄,然而那天隔着湖水远远的惊鸿一瞥,石穆却觉得他仿佛苍白虚弱得没有重量,随时会消逝在风中似的。
握住茶盏的手指收紧了,龙焕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天水碧在白蝶体内发作的结果。即使流砂的医术再好,但为了对抗天水碧的毒性,白蝶的身体也必须承受难以想象的折磨和痛苦。
"好好准备一下,后半夜便去救人。"
淡淡抛下这句话,龙焕从座位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么急?"石穆有些愕然,望着龙焕离去的背影,脱口道。
"谁叫事情关系到白蝶前辈。"冷不防,那个瓷器般冰冷动听的声音再次扬起,有着金色瞳孔的少年坐在桌边擦拭着手中透明的刀,头也不抬地说道。
"萧公子其实也很担心白公子吧。"石穆笑了笑,向那名金眸少年问道。方才他注意到当自己提及白蝶时,萧瑟的神色间有着和龙焕教主同样的凝注。
萧瑟闻言蓦地抬头,犀利如刀锋的眼神冷冷地盯着问话的男子--然而,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美丽的金色眸子很快便转向别处。
"......罗嗦。"
白蝶站在回廊尽头的和室前,微凉的夜风吹动他洁白如雪的衣襟,使他纤细的身体看起来有几分摇摇欲坠。
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敲门,然而却有一个严谨肃穆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进来罢。"
白蝶微微笑了一下,再没有犹豫,伸手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素雅的和室,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房间中央的矮塌上,岚雪的庄主慕容神盘腿而坐,见着白蝶进来,眼眸深处依稀有了复杂的神色。
"好久不见了,二公子。"
六 夜未央
听到那个旧日的称呼,白蝶再次微笑了。眼前的男人明明有着江南帝王的称号,又是和父亲同辈的朋友,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是很拘谨地叫自己二公子。
"呵......神叔叔近来可好?"
白蝶在神对面盘腿坐下,冰蓝色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扫过室内的摆设。
据说岚雪的日常事务虽是慕容越在打点,但是这间小小的和室却仍是整个岚雪最让人惧怕的地方。
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只在其中一角的瓷瓶里,供着一束淡青色的佛手兰--据说,那是越的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许多人都怀疑严厉冷漠的神与那名温柔恭顺的女子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然而,在那名女子死后,他却一直没有再娶。
白蝶以前曾听自己的母亲说起神与那名女子的故事,当时的母亲是感慨的,用她温婉好听的声音对他说:"神庄主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这世上有些人看起来冷漠,其实却比大多数人都重情义得多。"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给白蝶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所以当几年后家门遭难,逃亡中身受重伤的他被另一名神情冷峻的男子救起时,便没有异议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在想什么?"神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白蝶的思绪。
"......佛手兰很美。"白蝶笑笑,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淡淡说道。
对面的神仿佛一怔,却瞬间平静了。沉静淡定的眸子凝视着白蝶的眼睛,忽然说道:"记得小时侯越说要娶你做新娘。"
"......那只是儿时的戏言罢了。"摸不透神的心思,白衣公子只是淡淡地答。
"不。我认为他是认真的。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希望。"神却不放过他,凝视白蝶的目光越发冷厉--
"只是我却不知道二公子是如何看待越的。在二公子心里,究竟是那个魔教教主重要,还是越来得重要?"
问话至此,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白蝶显然没料到岚雪的掌门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竟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
神将白蝶的反应尽收眼底,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情况也不如想象中那般糟糕。他一手托起雨过天青色的茶盏,接着问道:"这几年我虽然已经不大管江湖中事,但也听说了不少传言。人们都说月翎教的龙焕与白蝶关系并不清白--这,可是真的?"
对面,白蝶的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中收紧了,牙齿也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然而忍了一忍,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神叔叔今天召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话么?"
"我原本不想探问二公子的私事,只是,越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愿见他受到一点伤害。"
"我和越......并没有什么。"白衣公子的声音蓦然冷淡了,"我很感谢神叔叔当年救了嫣然姐姐,将她安顿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浅璃的事情还请神叔叔不要多问,毕竟,浅璃现在已经是月翎教的人了。"
"......是么,可是据我所知,二公子和越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罢?不然,你待在岚雪这么多天了,那孩子怎么会对你的饮食起居一直亲自过问,却只是迟迟不去见你?"
"越是怎么看浅璃的,浅璃并不了解......只是浅璃从小和越一起长大,是断然不会伤害他的。"带着淡淡疲惫的神色浮上白蝶的眼底,与这位严厉苛刻的江南帝王说话,真的让人觉得很累......
然而对面的男子却还没有满意,紧接着问:"这个,算是你对我的承诺吗?"
"......浅璃可以发誓。即使有一天越伤害了浅璃,浅璃也不会动越一分一毫。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仿佛就为了等这句话,江南帝王的眼中有如释重负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望着眼前憔悴得让人心疼的美人,忽然轻轻叹息--
"二公子,若不是为了越,我也不想这么逼你。"
从神的房中退出来后,白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经过方才的一番劳神,体内的天水碧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流砂曾经说过,只要他不使用武功便暂时无性命之虞,然而如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汹涌而来,疼得他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在掌心刺出深深的伤口。
......不行,要快点回去......
他望着月下漫长寂静的回廊,挣扎着起身。冰冷的白绸因为他的动作泛起水样的波纹,有银色的月光在上面静静流淌。
转过一座座庭院楼阁,便到了一处开阔的湖面。白玉砌成的九曲桥一分一分向远处蜿蜒,月下宁静的湖水中,有万盏白莲绮艳如炎。
如泣如诉的萧声低低传来。
湖心深处的凉亭中,年轻男子裹着丝质长袍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他。
白蝶的脚步停住了,望着湖心的人影,神色间忽然就有了几分恍惚。
即使是这般悲凉的调子,也带着华美流丽的旋律......那样的萧声,是只有越才能够做到的啊。
记得幼时为了和越的萧,自己也曾去学过七弦琴--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怕是再没有机会与他合奏一曲了罢?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湖心的男子蓦然回过头来,目光与白蝶在空中相遇,忽尔,就定住了。
如水的月光下,那男子眼底的泪痣盈盈欲坠。
七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七年。两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慕容越用了七年的时间来思念一个人,一个璀璨梦影般晶莹易碎而又难以企及的人......
远处,那白衣人儿伫立在水边淡然微笑,他的身旁,白莲开得肆意张扬。
有一瞬间,慕容越仿佛又看见了幼时那个美丽的孩子,有着纤细的脖颈和瓷白的肌肤,看人的时候喜欢微微笑着,冰蓝色的眸子隐藏在风里,无限凄迷。
他的浅璃,白浅璃......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慕容越一步一步朝白蝶的方向走去。
对面,那人儿依旧只是微笑,望着幼时的青梅竹马越走越近,叹息般地说了一句--
"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短短的一句话,却似包含了千言万语,让听的人陡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慕容越久久地望着眼前的白蝶,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他的凝视下淡淡微笑--这是,多么令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表情。
他至今仍不明白白蝶为什么会加入月翎教,甘愿与整个武林为敌也要留在那个人的身边,七年的光阴,把魔教领主白蝶变成了江湖中的一则传奇,然而,他却想必过得不好......
不仅消瘦了那么多,单薄的身体更是如夜风中摇曳的一朵莲花,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错,好久不见了,浅璃。"隔了半晌,慕容越才打破沉默,忽然收敛了一切迷离和恍惚,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公子,目光渐渐凝聚--
"为什么加入月翎教,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理由。"
"理由......么......"
闻言,白蝶忽然微微笑了,笑容淡漠而伤感,如同幽寂的夜空中盛开的一朵莲花,"越......也许,把我们错开的,真的只是命运......"
记忆之门缓缓打开,一切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天夜晚,那一夜,被官兵追杀的垂死少年被英俊冷酷的男子救起,那男子俯头望着少年的眼睛,微微皱眉--
你伤得太重,能救活你的方法只有一个,服下剧毒天水碧,永远受药性掌握。
"......当年的我没有选择......"第一次对人说起这段往事,白蝶有些哀漠地笑了,"越,那时的我被官兵追捕了七天七夜,几乎已经重伤不治了......只要能够活下来,要我服下天水碧,甚至留在月翎教,又有什么关系?"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的青梅竹马,"越,我别无选择。"
"可是现在你可以离开他!"听完白蝶的叙述,慕容越几乎叫了起来,"浅璃,离开月翎教,我可以想办法为你解毒!"
"不!"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为什么会拒绝得如此坚决,望着慕容越惊异和绝望的眼光,白蝶只是低低地说,"不......我不能离开他。"
"离开谁?月翎教的龙焕吗?"陡然间,慕容越冷冷笑了起来,"浅璃,难道在你的心里,我竟然比不上那个魔教教主么?!"
白蝶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望着眼前的慕容越,许久,微微闭了眼睛。
"越,放我回去,回到月翎教......那里才是我的家。"
既然决意追随了龙焕,他便不愿再与任何人扯上关系--那个男人既然是全江湖的敌人,那么自己就随时有与任何人为敌的可能。
白蝶不想被任何东西羁绊,亦不希望越如此--昨日种种譬如水月镜花,即使美好无限,亦不过转瞬即逝而已。
闻言,对面的男子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语气中多了一丝负伤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留下来?!为什么要离开我?!"
一声声,是质问和嘶喊,他不承认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在短暂的交错之后各奔东西,相忘江湖......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白衣人儿忽然不可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那一瞬间,樱花树下的约定在眼前一晃而过,内心最脆弱的一角被轻易击碎--然而,他又怎么能够不离开他?他必需回去,回到那名冷酷决绝的男子身边,即使那男子永远不会像越待他那样好,即使要与全天下的人为敌......
但,那才是他的抉择,他为自己选择的王......还有,命运。
"越......别这样......"
被慕容越用力抓住双肩,白蝶体内的天水碧肆虐得越发厉害。他强忍住肩上与体内的痛楚,挣扎着说--
"越,放开我......让我回去......"
"回去?让你回月翎教,去见那个男人是吗?"听到白蝶的话,慕容越忽然冷冷笑了,月光将他眼底的泪痣衬托得越发悲哀,"不可能的。他喂你服下那样的剧毒,我一定要杀了他。"
尽管龙焕喂白蝶剧毒是情非得已,但见过白蝶毒发时的痛苦模样的越却绝对不会原谅他--龙焕,那个从他身边夺走白蝶的男子,他必将让他付出代价!
然而,第一次,近乎惊惧的神情浮现在白蝶脸上。他无法想象慕容越与龙焕的对决,更不忍见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越,不要。不要与龙焕为敌。"
望着白蝶痛苦的神色,慕容越却只觉得一阵酸涩。
"哈......浅璃,你从来不求人的。没想到骄傲如你,也会为了那个男人求我。"他的语气越发阴沉,"我不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因为,你只属于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