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晟躲了祁衍几天,祁衍满校园找他。
没有人的天台、实验教室、图书馆、操场角落,小天使的寻人能力异常出类拔萃。
“找到了找到了!程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少年的笑容,像是冬天的暖阳。
“咦,这是个好地方哎,幽静人少。你下次看书也叫我一起啊,我不会吵你的。”
“程晟~你说你干嘛天天逃啊?要是不喜欢吃桃子你说啊,我给你换别的呗,昨天我尝了樱桃特别甜!”
“你最近怎么了,天天一下课就不见人影。”
这样久了,祁衍也不是傻子。
“你在躲我?”
漆黑的瞳直直看过来,程晟窒息。
他真的不想撒谎骗他。
祁衍:“我做错什么了?惹你不高兴?”
“说。”
“……”
“小晟小晟~~~”他伸爪子拽他,一点点的卖萌。
“小晟,说嘛。”
“……”
“真不说?不说算了,不说我走啦。”
于是那一星期的后几天,程晟就没再看到祁衍的影子。
他松了一口气,却又失魂落魄起来。
又过了几天,祁衍不来找他,他却不得不去找祁衍了。
祁衍:“哦?你不是生气了、不肯理我了么?”
程晟垂眸站在寝室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必须得来,小衍的腿还没好,还需要照顾他。
隔壁床铺上,卓紫微眯着眼睛在躺着听音乐,懒懒抬头看了一眼,又事不关己塞上耳机。
屋里乱乱的,祁衍的头发也好久没剪,很长了,所以嫌碍事扎了个小揪揪。
程晟觉得是自己粗心没照顾好他,可又觉得那只小揪揪异常可爱,非常矛盾。
祁衍偏过头:“看什么看?哼。”
“不是不理我了吗,气我就别来找我啊,继续气!我也气!”
程晟:“……”
他不跟小可爱一般见识。
他去打热水,弄热毛巾。祁衍:“不用劳烦!”
话虽如此,人却乖乖的没什么反抗。入冬天气冷了,擦个身子把他冻得直哆嗦。
程晟憋着面无表情,其实好笑又心疼,又几次都差点忍不住想要把小可怜给裹进怀里。
他擦完人,又帮忙收拾打扫了狗窝一样的寝室。
太勤快了,屋主人之一卓紫微只能爬起来帮忙一起扫。不然脸上实在没光。
……
程晟那天回家,下了小雨。
他淋了一身,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恍惚,没有感觉到小雨的存在。
他想着临走时,祁衍笑得温柔,戳戳他,眼睛弯弯。
“给你。”
少年握住他,把什么冰凉圆润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心。
那是一颗熟悉的、圆润可爱、乖乖的黄色雨花石。
挂在已经绣了,但是被擦拭干净过的旧钥匙圈和钥匙上。
程晟不敢置信,灰色的眸子一下子亮起来:“怎么会……”
祁衍:“嗯,给你找回来了,我厉害吧。”
程晟语无伦次:“可是,你在哪,是在哪?”
“公交总站啊。我那天突然想到的——你弄丢这个时候,自己当时就回去找过,之后我们整条路都找了几遍也没有,所以,八成不在路上。”
“我就去公交总站的失物招领试了试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卓紫微:“呵呵,说的轻松。”
“哥哥你是不知道,总站那里多少没人领的东西!又多又乱!我跟祁衍整整翻了一个下午。他拄着拐,工作人员还以为他是残疾人,特可怜他,还请我们喝了饮料……”
祁衍:“去去去别瞎说!”
“怎么样?小晟,喜欢吗?”
程晟说不出话,拼命点头。
喜欢,当然喜欢。
这枚雨花石钥匙扣,曾经是他最珍贵的宝贝,已经丢了快两年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找回来。
“喜欢的话,那就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啊?”
祁衍的眼里又黑又亮。
“我到底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你直接说嘛,别憋在心里。还是我爸、你妈又干什么了?”
他问了好多。
程晟只顾着摇头,心里酸甜又难过。
少年不知道别人的心思,什么都不懂。至今他一个人悄然的喜欢,就始终只能肆虐泛滥在自己身上。
可偏偏,他每一次想要清醒、想要自制时,都会被像这样,温柔地对待。
小天使善良又残忍。
他现在几乎已经痛恨这样带毒的甜蜜了,可又被迷得分不清今夕何夕,心里甜,回味苦,心里苦,回味甜,每天被各种情绪反复折磨。
终于有一天。
那天下了雪,卓紫微不在,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
祁衍黏黏糊糊不放他走,他也舍不得小宝贝一个待在空荡荡的寝室,就窝在床上一起看了部电影。
浪漫的爱情轻喜剧。
让人心里像是裹了蜜糖,一直都在笑。
两个人就这么靠在一起看,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的声音。
祁衍颈子后面的弧度很好看,程晟屡屡偷看。
太阳慢慢下山,光线也慢慢暗了下来,就这么依偎在一起,恨不得时间静止。
可电影总会结束。
对于求而不得的人,越是甜蜜的幻象,落幕以后的后劲越是叫人怅然若失。
祁衍还靠着他。
有点撒娇地抱着他的腰,捉小怪兽一样的动作,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肩胛骨。
那一瞬间,有些感情实在忍不住了,他哑着嗓子问他:“小衍,你有没有……”
“喜、喜欢的……人。”
简单的一句话,咬到了舌头,痛得差点涌出泪来。
说完就后悔了,可已经覆水难收。
祁衍愣了愣,这个问题在他们之间其实突兀。
因为跟八卦兮兮的室友不同,印象中程晟从来没没跟他讨论过女孩子的问题,一次都没有。
他没想到程晟这么一本正经的人,也有八卦的时候?
“不是的。因、因为、我听人说,说你有……”
是谁胡说。但祁衍看他偏过脸颊露出一丝微红,又磕磕巴巴的样子很有点可爱。
突然的,就想逗他。
“有啊。”
空气突然安静。
特别安静,安静祁衍都略觉诡异了:“小晟?”
程晟才像是回过神来。
“……”
“你……现在还小,应该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
祁衍差点没笑出来。
哈哈哈哈,哥哥是突然班主任附身了吗?
他伸出手,想要把那张过于严肃苍白的脸捏得放松下来。程晟却突然偏过头,下了床。
“我,回去了。”
祁衍:“啊?哦,伞伞伞,下雪了,你拿伞。”
“小晟?”
“……是谁?”
“啊?”
“夏莉里,齐晓月?你喜欢的人,是谁?”
……
……
那天雪太大了。
程晟虽然有伞,但回到家也已经湿了双肩。
孟鑫澜红红的指尖,重重戳过来:“你又搞什么呢,搞成这样?自己身体不好不知道啊,大雪天出去作死啊?我跟你说程晟,你最好脑子醒点,少天天在外头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上次淋雨,这次淋雪,你是寻死觅活呢!也不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成天魂都被勾走了一样!”
“你简直是……太让我失望了!”
程晟没说什么。
介于她妈十几年来历来喜怒无常,这种程度的尖酸刻薄、讽刺挖苦,他早就习惯了。
这不算什么。
前阵子更严重,孟鑫澜有天哭哭啼啼的,把念了大半年的经书撕得破破烂烂扔了一屋子:“都给我拿出去烧了,看了就烦!再也不念了!有什么用!念了那么久,好人也没好报!”
程晟那天收拾了好久。
没有了神明束缚的孟鑫澜,战斗力从那天起极速升级。
在家吵、出门和邻居吵,几乎是这学期的家常便饭。
程晟也劝过,也努力跟她讲道理。
虽然知道她听不进去劝,但他还是决定要讲。哪怕她听了以后各种暴怒,阴阳怪气骂他的话越来越难听、越来越没道理。
程晟想的是,反正现在小衍不在家了。
他妈反应再大,但总归所有的咒骂,是他一个人承受。
只要不连累小衍受罪就好。
这种程度,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再痛,也比不上身体疼痛的半分,甚至他还可以利用自身特质偷奸摸滑,悄悄调低耳蜗的声音。
……他是想着,他好歹再努努力。
滴水还能穿石呢。人心总都是肉做的,总不可能永远顽固不化吧?是,他妈是泼妇、是难救,但至少曾经养活了他,比他那个抛妻弃子的亲爸好歹多了一些良心。
也许,也许呢。
也许有朝一日,有奇迹发生,她能听进去他说的几句话。
至少他得努力。
都是痴心妄想,好歹这事还有渺茫的成功可能呢?对吧?
正这么想着,孟鑫澜端着水果进来了。
不复刚才的凶悍,又变得哭哭啼啼的。
她坐下,不停抹眼泪:“小晟,妈妈刚才不是有意骂你,妈妈就你一个儿子啊,妈妈下半辈子都指望你呢!”
程晟垂眸,很温柔:“嗯,我知道。”
“妈您放心。我一定考个好大学,健健康康的,不辜负您。”
孟鑫澜继续哭:“小晟,你从小身体不好,妈其实对你也没什么更多的要求。只要你好好的、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将来妈也不要你养,也不要你找什么当官人家的女儿了,只要你自己喜欢,样貌家世都不挑,你肯带回来,妈就一定同意!”
“剩下的你也别管,妈都帮着你,你娶媳妇妈帮你筹钱,你生了儿子妈帮你带!”
程晟:“嗯,好。”
孟鑫澜:“那你是答应我了啊,你得对天发誓!快!”
程晟不明白他妈这又是唱哪一出。
但孟鑫澜偏逼着他举起手来,还一定让他跟着她的姿势,重复她一套一套的话。
程晟是并不信鬼神。
但他知道,他不照做的话,他妈肯定不会罢休。
只好敷衍地跟着她念,念完誓词,孟鑫澜那边终于像是心口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满意且喜滋滋地走了。
程晟又写了一会儿作业。
一直到睡前,回头仔细想,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
孟鑫澜让他发的誓重点,似乎是要他立誓,一定“娶妻生子”。
想到这儿,程晟心底咯噔了一下。
一股寒意,从前胸凉到后背。
不,不可能吧……
他摇摇头。不可能,肯定是他多心了。他妈哪有那么多心思,哪可能逼他发那么奇怪的誓?
这么想着,却睡不着了。
程晟爬起来。
孟鑫澜的经书让他烧了,程晟却没有烧,装帧封面都挺好看,他觉得烧了可惜。
书架不算大,但整理总能有空余。程晟就把经书归了类,放上去,书脊还挺好看的。
他不信鬼神,是不拜鬼神。
但无论东方佛教道教也好、西方基督天主也罢,他对那些道法心怀敬畏。
程晟伸出手,拿下了一本佛经,翻开。
菩提、南无、般若一类高深的词看不懂,但经文的大致意思却看得明白——
是教人放下,不要执着。
没有执着,就没有痛苦。
旁边是他妈记的小字:修行的重点!!!
程晟垂眸,合上书,苦笑。
那他这一辈子,想必注定是无缘修行了。
书上说贪嗔痴三毒残害身心,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无边苦海,为恶之根源。
这贪嗔痴,他至少占两条,又贪又痴。
心有执念,且念念不忘。
他今天,犯了个巨大的大错误。
在问过祁衍是不是喜欢夏莉里、齐晓月之后,一时蒙了心。
“那,是……卓紫微?”
可他怎么能,说出一个男孩子的名字呢。
等他反应过来,根本不敢看祁衍的脸,甚至忘记了搪塞。就跑掉了。
他在雪地里走了一路。
很绝望,想不出来明天要怎么面对小衍。
回头想想,那时候真应该多说些什么,把这句变成一个彻底的玩笑。
可偏偏他慌了。
那要是祁衍之后不细想、当成玩笑也就罢了。
可如果细想呢?
他隐藏已久的心思,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要昭然若揭。
小衍是很聪明的。
万一是最坏的结果,他一下子什么都懂了。
程晟关了灯。
再度躺回床上,用手肘捂住眼睛。
他现在,怕他知道。
怕他愤怒质问,让自己无地自容。
更怕他明明知道,却装不知道。
可笑的是,他本以为生活挺绝望的——想爱的妈妈,总是带来狂风暴雨。想爱的少年,一辈子也爱不到。
可现在。
他宁可他妈让他发的誓都是毫无逻辑的泼妇取闹。
他宁可祁衍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
整个人快要被什么淹没了,他伸手把身边的枕头揉进怀里。
虽然,祁衍已近一年多没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