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态度,影响了满殿的人,大家渐渐停止窃窃私语。
丘文殊一罢笔,太监便立刻将卷宗移至端盘,快步上金阶,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懒洋洋倚着龙椅,拎起卷宗开始看,很快他便坐直了腰。
满朝文武,谁不用心揣测皇帝心思?这个明显的讯号,明眼人都看到了。
丘文殊仍旧端坐着,面上没什么表情,隐在宽袍内拇指与食指却不断摩搓着。
这道题丘文殊写了两炷香的时辰,皇帝看了两炷香的时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站了起来,抚掌大笑道:“好好好!”
满殿的人都提起精神,看着皇帝。虽不知道丘文殊答了些什么,但皇帝这三声好,已说明一切。
皇帝先是朝丘岳明道:“不愧是丘氏子弟!区区案首竟有这般眼界!”
丘岳明早已蓄了满手汗,被皇帝如此注视,登时撑起太子少师的气势,起身谦虚几句。
皇帝扬手,让太监将丘文殊的卷宗誊抄数份,传阅下去。
太子看了卷宗,脸色铁青。
睿王拿到卷宗时,只匆匆看了数眼,便已眼前一亮,忍不住从头细读。许是丘文殊从未入仕,他考虑的侧重点与他们都不相同。卷中,丘文殊完全没有提及行政管辖,也没有提及大宁皇帝们的事迹,他重点放在了地域划分。
丘文殊提议将每一个军事重镇瓜分为几个区域,归入不同的封地中去。如此一来,每个封地的实际掌权者都不能完全控制该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行省都变得四分五裂,无法单独反抗中央,无声镇遏了地方的叛变!*
睿王忍不住向丘文殊投去赞赏的目光。丘文殊这道题,虽然是纸上谈兵,全然没有实例,但立意却极为新颖,击中了他们的内心。
丘文殊未能入仕,不仅是丘家的遗憾,而且还是大宁的遗憾啊…
此时皇帝亲自走下金阶:“丘文殊。”
丘文殊起身,再一次给皇帝行礼。
“汝实乃大宁良才,不应被口疾之症绊住前程。”皇帝亲自将丘文殊扶起来,笑道:“朕要给你授职。”
满殿哗然,如此殊荣,大宁仅丘文殊一人!
丘文殊并没有被这份殊荣砸昏脑袋。
他不过是秀才一个,怎能越过举人、进士接受皇帝的授职呢!
若是一年前,他虽不会接受皇帝授职,但定然会继续参加应试,渴望成为朝廷中坚。
然而,他被这皇权连连戏弄,早已对仕途没了执念。
从前他总是在想,不能从仕,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是不是就如别人所说的那样,成为家族的蛀虫,靠父兄而活。
现在他仍找不到自己的未来,然他非常明确,他不会辱没他的姓氏,但他亦不愿如此汲汲营营,为这样的皇族效力。他要去寻自己的路。
丘文殊徐徐下跪,皇帝托住他双手,并没有让他跪下。
丘文殊道:“这份,殊荣,文殊,愧不不敢当。古法,不能,废…”
先时丘文殊说话结巴,惹来满殿嘲笑,现在却无一人敢再嗤笑他,所有人都静下心来,耐心听他讲话。
丘文殊先是自谦,再是推辞,理由都十分充分,半点没有落皇帝的面子,半点也没有真正贬低自己,让人不得不感叹丘家教养。
丘岳明适时起身劝诫皇帝。
皇帝终叹息一声,不再执意行事。
这时,八皇子站起身,扬着手中卷宗,朝皇帝说道:“父皇,丘文殊的算学题,亦答得十分有趣。”
“哦?”皇帝来了兴致,早先被他搁置一边的卷宗,此刻经由八皇子呈到他的面前。
丘岳明就在皇帝身旁,亦看到了丘文殊的答卷,他不由大惊。
被太子一再搅和,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这个太子少师亦未能得出答案。而丘文殊,却写出了四个——通过不同途径,不同方式求得的相同答案!
要知道丘文殊只是秀才,而他丘岳明,不但是太子少师,还曾连中三元,得过状元之名!
皇帝与丘岳明一样,都被丘文殊的才学震慑住了。他忽然很想看看,丘文殊做错的帖经到底是什么。
“来人!把丘文殊帖经的卷子拿过来。”
太监很快找来丘文殊的帖经,皇帝拿过一看,惊讶地说道:“丘文殊作答并没有答错啊…噢!当初是朕狭隘了,只定了一个答案!”
大家面面相觑,目露讶异。
如此说来,丘文殊每一道都完美作答…早先他们对他的误解、轻蔑,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发挥…
所有人看待丘文殊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宠辱不惊,不亢不卑,”皇帝没有掩饰自己对丘文殊的欣赏,当着满朝文武如此说道,“丘文殊,丘氏翘楚,大宁翘楚也。”
有了皇帝这一评语,就算丘文殊将来止步于秀才,亦无人敢轻视他。
丘岳明与丘文非对视一眼,双双欢喜。
丘文殊并没有喜色于颜,他余光打量着那位特意琢磨他算学答卷的八皇子…这份知遇之恩他无以回报…
宴会后,丘文殊特意到八皇子面前道谢,先是知规识礼地要行跪礼。
可皇帝都没有让丘文殊下跪,八皇子怎敢让丘文殊下跪,他忙不迭将丘文殊扶起。
“谢八皇子,方才,为文殊,出面。”原来皇室子弟中,不只有太子、元琛这般不择手段之人。
八皇子温和地笑道:“区区小事,无足挂齿。”
丘文殊走后,八皇子往御花园走去,身旁的贴身太监仍是不信,问道:“九殿下真的会帮殿下您夺下齐地么?”
不可能吧!
要知道,齐地可是现今无主封地里最好的,九殿下自己不要,还要帮八殿下抢到手?他不怕开罪十殿下么?
而且…将丘文殊算学卷宗呈到皇上面前——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九殿下为何自己不做?为何不让自己门下的官吏做,而是让几乎没有交情的八殿下帮他做?
“反正本宫也没损失,还得了丘文殊的善缘。”八皇子笑起来。
太监也笑起来,九殿下嘱托八殿下时,这位丘案首尚未答完最后一道题。八殿下答应下来时,尚有些忐忑,谁知丘案首后来会一鸣惊人呢。
到底是八殿下有福分。
这场宫宴结束后,丘文殊等人陪同丘岳明返回苏州,而后带着引泉游历各地。
而几位皇子得到封地,各奔前程。这位八皇子果然得了齐地,元琛则只得了一块边陲小地,这不仅是最差的封地,还是他外祖父当年兵败被辱之地。
据闻,这是他得罪十皇子所得的恶果。
*参考书籍: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作者钱穆。
百度百科——行省制。
三年后,三苗国,珠城。
正是秋收的好季节,城内大小店铺却都关了门,间或有行人背着包袱,携妻带儿亡命而去。
狂风卷起落叶,为行人添了几分狼狈。
远处战鼓声声撼动人心,血腥之气绵延千里。
引泉跪在荒废的草棚下,神色慌张,嘴里喋喋不休:“菩萨啊,请保佑我大宁成功攻进珠城吧!请保佑我家少爷平安无事…”
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慌张无措。
前几年,虽然李家因贪墨军饷罪而落没,但万人之上的皇上贵体欠安,由太子监国,丘家的日子实不好过,或被罢黜或被降职,只有京城的丘大少爷仍任原职。
少爷着写的地方见闻,编纂的各地地理地貌深受士林学子青睐,但却无人知道这些出自丘家丘文殊之手。
丘家声名大不如前,前途未卜他也没如此慌张,毕竟那都是老爷们的事儿。
年前,他跟随少爷来三苗游历,本平安无事,谁知大宁与三苗开战了。
短短数月的光景,大宁一举夺下三苗国四座城池。
四处兵荒马乱,引泉买个干粮的空当,他的少爷便被当做奸细抓走了。异国他乡,他求助无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城外的故国大军上。
击鼓声歇,鸣金声骤然响起,引泉仓皇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棚外。
但见城墙上穿着铠甲的某位将军扯着嗓子吼着:“开城门!”
漫天尘埃中,数位三苗兵合力打开了朱漆城门,厚重的推移声中,城外的千军万马一点点涌现中引泉面前。
引泉渐渐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迎风招展的宁字旗帜泪流满面。
无数穿着深蓝色军服的士兵奔入珠城,骑兵们锐利的眼神徐徐刮过这儿的每一个角落,手中握着弓箭,很有随时拉弓射箭的架势,与引泉一般奔到街上的民众们胆怯地躲避,士兵身上的血腥之气,枪刀下的斑驳血迹叫人心惊胆战。
城内奔出一支骑兵,为首的男人大腹便便,穿着一身繁复绣纹的绸缎。在将士的搀扶下,他下了马,满头大汗地奔到宁兵前。
引泉认识他,他是这座城池的主人——珠原,也是抓走他家少爷的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大宁将士们由内分散开,数位将军排闼而出,为首的人身材高大,头顶红缨凤翅盔,身披铠甲,一手执矛枪,一手攥缰绳,稳稳坐在战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珠原。
珠原挤出一抹笑,恭敬地行礼,道:“琛王殿下,在下将珠城双手奉上,还望琛王殿下饶我等一命。”
琛王殿下?
引泉愕然抬头,只见那凤翅盔下的侧颜倾国倾城,可那眼里的眸光森冷得很,像开刃的利剑般寒气四泻,就算嘴角微微翘起,也没人会为他的绝美容颜而倾倒,只会战战兢兢地害怕被其屠杀。
引泉匆匆望了一眼,便颤抖着低下头。这人正是害他少爷入狱的九王爷宁琛啊…完了完了…
引泉正无措着,便听见一管低沉的男声道:“本王不喜杀戮,既然珠大人主动开城门,本王便不会为难你们珠城内的任何一人。”
“谢琛王殿下不杀之恩。”珠原松了一口气,深深弯下腰朝宁琛行礼,余光瞟见宁琛手下那不断滴血的暗红色矛枪柄头。
听闻这位大宁王爷用这支矛枪生生将调戏他的三苗骠骑将军射死在城门上。
珠原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就势跪倒在地。
宁琛漫不经心地说道:“起来吧。”
珠原爬起身,浑身肥肉颤巍巍的,汗水流入眼睛里。他侧了侧身,扬手朝向他来时的路:“琛王殿下,不如到珠府上稍作歇息吧。”
宁琛轻轻抬手挥去,其身后的两名副将分头行事,各领将士而去。剩余的副将及精锐骑兵随宁琛前往珠府,整座珠城都听得到这声势浩大的马蹄声。
引泉缩在草棚内,不知该如何是好。同样躲在草棚里的还有几个大宁人,他们如同找到了支柱般涌到城门驻守的大宁将士身边,将自己家人被捕一事说了出来。
从城门回来后,他们个个喜上眉梢,引泉蹭过去,听他们说话。
“孟将军叫我等不必担忧,他们必定会将城内的大宁人尽数救出,”说话的是一个大宁客商,他的儿子被抓了。“还说会将我们妥善送回去。”
引泉稍稍安心一些。
“我听闻此次兴兵,是因为三苗人对王爷母族不敬,王爷为了孝道讨伐三苗。”
“王爷拿下的这五座城池,数十年前也是大宁所有…”
夜幕降临,整座珠城灯火通明。
孟关将边防妥善安排好后,便策马去了珠府。
位于珠城正中心的珠府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珠府琼楼玉宇,比之琛王府有过之而不及,可大宁将士们人人目不斜视,尽职恪守。
孟关来到珠府外院一处三进院落里,宁琛正坐在房中看信,忽明忽暗的烛光在他如画的容颜上跃动。
“王爷。”孟关行礼。
宁琛颔首,孟关起身,忽见他嘴角勾起,冷笑道:“太子果然要我入京问罪,还要派人接管我夺下的五座城池。”
宁琛手一抬,信笺点着火,翻卷着燃烧,他微微歪头看着,在最后一刻脱手,饶有趣味地看着信笺被火吞灭,似乎万事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宁琛此次兴兵并未事先通报朝廷,消息传到京城时,他们已拿下三座城池。
好在他们起兵的由头理所当然,夺下的城池皆是数十年前被三苗所占的。太子要问罪,他们只管打门面官司即可。
孟关低头道:“王爷,城中有大宁人被捕,听说是珠原下的命令。”
宁琛道:“与他好生商量,让他把人交齐。”
“是。”
就在此时,回廊处走来一个小兵,朝宁琛行礼道:“王爷,珠府的枯井内尽是人骨。”
“都叫你们善待珠原,怎么还把他家掘地三尺了?”宁琛垂眸,用白绢仔细擦拭着他的矛枪,轻声道,“三苗的事我们不必管。”
珠原是第一个不战而降的城池主人,他越宽待于珠原,后面的战便越好打。
小兵欲言又止,垂下头行礼退下。
不久,又有一名小兵来报:“王爷,我等在珠府的地牢里发现了几个大宁人。”
“哦?”宁琛漫不经心放下矛枪,瞥了孟关一眼。
孟关问道:“可是有十人?”
“仅有五人。”小兵答道,“此时已在院外候着。”
施恩必求报是宁琛的行事原则,他道:“把人领到花厅回话。”
宁琛起身,带着孟关到了花厅,甫一坐下,小兵便领了五人进来。
宁琛正端起茶杯,余光里看到为首的人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得体,让人不住地想往他身上瞧。
宁琛不经意抬眼看去,脸上登时露出一丝不可置信,但很快消失在他清冷矜贵的面具里。
只见来人微微低着头,眉深肤白,眼神沉静,稍显干裂的嘴唇轻轻抿着,一举一动间,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