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散学。
丘文殊背起书笈,正要走,几个书生相携而来,脸上带着笑。
“丘公子,久仰大名。”
丘文殊站定,暗自好奇地打量对面的同窗。
他们纷纷自我介绍,又邀请丘文殊一起用膳。
丘文殊意动,又听他们说:“饭后一起探讨功课。”
丘文殊心中苦闷,朝他们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轻风卷来身后书生的议论之言。
有人不解:“他这么个天之骄子,怎么会来我们湖山书院?与我们为伍?”
有人不满:“我表哥说得没错,这位布政使大人的次子傲得很,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有人阴阳怪气:“唉!人家家世好,脑子也好,轻易不与人结交也正常。”
丘文殊在游廊拐角处站定,晦涩难明地朝那群人投去一眼。
方才散学,食堂一定挤满了人,不想再听见阴阳怪气的话,也不想再得罪人的丘文殊先回了宿舍。
元琛已在宿舍,此时正在桌前抄书。
丘文殊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进了门,坐到自己的桌前,放下书笈,取出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元琛瞥了他一眼,一边写字,一边问道:“丘文殊,你一个月有多少零用?”
问这个做什么?
不会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上学的吧?!
丘文殊紧紧嗓子,毫无保留地将全副身家报出:“三十。”
“三十个铜板?三十两?”
“两。”
你想要的话,就尽数拿去,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可不能没有银两傍身。
丘文殊转身想取钱,就听见元琛说:“那么我付你三十两,你帮我抄半本书吧!”
“…”
“又要上课又要抄书,一天的时间,我怎么可能完成。”
“同夫子,”丘文殊假装只是想换个地方看书,倚着柜子低头翻页,道,“道歉。”
元琛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丘文殊说话爱停顿,两三字就停一下,跟累了喘气似的。他刻意缠着丘文殊说话:“为了不抄书就道歉?”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梁夫子也知道想给你一个教训罢了。
丘文殊回到原位坐下。
元琛暗想,这丘文殊还真爱装模作样,看本书都要选姿势。他侧身坐上丘文殊的书桌,双**叠,双手抱臂,压低身凑近丘文殊,说,“我不想道歉,你帮帮我吧。我可是你的舍友啊。”
丘文殊骤然往后仰,哪里敢和元琛这个“姑娘”近距离接触。心里想着,不行不行,她实在太过孟浪了,再和她相处下去,不娶她都不行。
丘文殊忙不迭起身,可元琛穷追不舍。丘文殊最后被堵在墙角,而元琛双腿大张,分抵在丘文殊两侧的墙上,整个人腾空而起,双手抱臂,优哉游哉地低头看丘文殊。
丘文殊感觉元琛像个霸王硬上弓的流氓,而自己仿佛是被猫作弄的老鼠,软弱可欺。
“帮我抄书。”
丘文殊怒极,瞪了他一眼,来不及思考及酝酿,便怒气腾腾地回道:“不可能!”
这还是元琛第一次听到丘文殊带着情绪说话,他再接再厉,问道:“有什么不可能的?”
“因为做不到!”
“你的字太丑了!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写出那么丑陋的字!”丘文殊一口气说完,偏头不屑与元琛对视。
“…”
“…”刚才那番话到底说没说出口?如果说出口了,怎么没结巴?元琛怎么没反应?要不要回头看看他的表情?丘文殊抿嘴纠结,竭力用余光打量元琛。
元琛一副被嘲讽了不开心的样子,梗着脖子道:“我不信你用左手能写出多好的字!”心里却想,看来说话停顿只是丘文殊故作深沉的另一种装逼罢了。
消除疑虑,元琛轻松落地。
丘文殊得了自由,立刻越过元琛朝房门走去,但终究生气,半道就把迈出房门的脚收回来。
想斥责元琛几句,又怕结巴。丘文殊面无表情地旋身走到元琛的书桌前,取出一张大纸,左右手分别拿起一支毛笔,粗略沾了墨,便在纸上骂他:
唯元琛与小人难养也。
丘文殊写完便罢笔而去,留元琛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两行字。
左手边的“唯元琛与小人难养也”,是行书,风格清丽洒脱,造诣颇深。右手边的也是行书,但用墨酣畅,笔力遒劲,字迹与左边的区别甚大——但都是极好的书法!
第四章
丘文殊怒气冲冲出了宿舍,找了个凉亭,写了一封换宿请求信。
下午讲学结束后,丘文殊赶往庶务处,将请求信交到夫子手里。
夫子颇有些为难地说道:“现下宿舍都住满了人,待我去问问其他人,看是否有意愿更换宿舍的。”
那不就是换另一个男人和元琛住?这样的话,元琛被发现女儿身后,会被套上水性杨花的罪名…
丘文殊不想和元琛住,是因为不想被元琛套牢,害怕真的要对元琛负责。但要他以损坏他人名誉为代价来保住自己…
“罢了。”丘文殊朝夫子行礼,告辞。
书院是封闭式的,每月只有月末一天允许书生外出,其余时间,都必须老老实实在书院里念书。丘文殊要下山找姐姐解决问题都不行。
非礼勿视,只要自己守礼,与元琛保持绝对距离,问题应该暂时不大…丘文殊心事重重地往宿舍院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有不少书生抱了衣物,三三两两朝澡堂而去。
书院里大多数书生都是在澡堂沐浴的,少数书生会在宿舍解决——只需付一些银两给杂役,杂役一切自会办妥。
元琛就是少数中的一员,和一堆人一起洗澡,除非这堆人是女子,不然不在元琛的认知范围内。
杂役给元琛备好了浴桶,热水,花瓣。
元琛疑惑地拈起一片花瓣,想不通杂役为何要给他的水中洒满花瓣。
房里没有屏风,空间也逼仄,浴桶只能放在房中央,正对着门。元琛也没多想,把门掩上,便开始脱衣。
背对着门,元琛坐进浴桶,红艳的花瓣漫到他的背上。
就在这时,门咿呀被推开了,但很快,又“砰”地一声合上了。
元琛心想,这丘文殊倒也知情识趣,没打扰自己沐浴。
“知情识趣”的丘文殊疾步逃到小树林里,脸色铁青地来回踱步。
而在丘文殊的不远处,有三个书生正处于叠罗汉的姿势,最顶上的书生穿着青莲色行衣,双手扒着篱笆往上爬。
“欸欸老大,那边有人,会不会发现我们逃学?”
想到逃学被发现的代价,三个书生都哆嗦了一下,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还困住自己的思绪里,笨拙地安慰自己:“没,没看到,真,真没,没看到。”
“他定是知晓我们湖山三人帮的威名,怕得说话都结巴了。”一号小弟咧嘴笑道,“老大,他肯定不敢去举报我们,我们赶紧走吧!怡红院的美人儿都在等我们。”
“有道理。”三个书生哼唧哼唧地卖力往上爬,刚刚坐到最顶上,酝酿着要转身往下爬——
丘文殊实在是过不了心头那关,绝望地以头磕树:“看到了!”
三个书生被他吓得摔倒在地,捂着屁股隔着篱笆,看丘文殊一脸纠结地走来走去。
“他到底想干嘛?”
“估计在纠结要不要告发我们!”
“他是谁?”
“不认识,应该是新生,要不我们去警告警告他?”
隔着篱笆,湖山三人帮朝丘文殊走去。
而丘文殊还在鄙视想逃避责任的自己——
丘文殊啊丘文殊,从小读的圣贤书你都还给父亲了吗?
你想做个始乱终弃的登徒子吗?!
过一会儿丘文殊又不愿为这一眼买单——
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这怎么能算始乱终弃呢?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看到啊…真的,我发——
唉!我没法发誓…我连那水里的花瓣颜色都记得…
怪只怪我娘把我生得太优秀了,记忆力太好…
算了算了,男子汉大丈夫,责任得负,妻子得娶。
丘文殊认命地往回走,接受了这个书院分配的“妻子”。
“不能怂!”
湖山三人帮驻足。
“他说不能怂!”
“那就是铁了心要告发我们了!老大,怎么办?”
“事已至此,当然是先去爽,抚慰一下我们即将挨揍的身体。”湖山三人帮老大阴沉地说道,“然后再来教训他!”
还不知自己惹祸上身的丘文殊先去食堂吃饭,估摸着元琛也应该洗完澡了,这才慢吞吞地走回宿舍。
“啊啊啊啊!”
是元琛姑娘的声音!
她现在应该痛不欲生!
丘文殊一脸沉痛地推门而入,人未到声先至:“别怕,我——”会负责。
丘文殊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只见房间里左侧乱成一团,被褥被掀翻在地,书籍洒落一地。而元琛正站在书桌上,手里攥着一件长衫。
因丘文殊进门,元琛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眼眶通红,好似哭过。
丘文殊吓得要死,都忘了掩饰自己:“别,别上吊啊!”
元琛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没发现丘文殊的结巴,也没在意丘文殊的误会,颤声说道:“我床上有很奇怪的东西,你快帮我杀了它!”
“…”
东西?什么东西?转不过弯来的丘文殊呆在原地。
“快啊!”
丘文殊这才行动,走到元琛的床前一看,看到了几只蟑螂,这在南方是很常见的。可能元琛忘了在床下撒驱虫药。
“别怕。”丘文殊找到几张废纸,隔空将蟑螂杀死在床上,丢到门外。“是,蟑螂。”
“我没怕!”本殿下天不怕地不怕!
来自北方的元琛蹲坐在桌上,那拿来驱赶“奇怪东西”的长衫已被丢弃在地。
“那你…”躲在桌上干嘛?难道是真要上吊?因为被我毁了清白的事?
丘文殊站在元琛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子。心里想着,该怎么跟元琛谈成亲的事。
元琛却以为丘文殊在嘲笑自己——嘴上说不怕,身体却很诚实。
“今日之事,不准你再提起!”元琛恶狠狠地说,眼角还带着泪。那害自己出丑的蟑螂,等皇兄即位,定要灭它九族!
丘文殊犹豫。这元琛是什么意思?
元琛瞪着丘文殊:“听见没有?!”
“嗯…”
掩盖了自己的丑事,元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今晚,我和你睡一张床。”
丘文殊震惊。这这这,这没过门就…
“不行!”丘文殊断然拒绝。
元琛看了看被丘文殊留下蟑螂尸液的床,再看看丘文殊那义正言辞的嘴脸,痛心疾首地说:“事已至此,你还一副…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
第五章
月亮挂上天空,湖山书院处处熄了灯。
丘文殊僵硬地躺在床内侧,而元琛则在床外侧随意坐下。
房内月色照明,视线昏暗,但丘文殊仍紧闭双眼,力度之大,连眼皮都皱出褶了。
元琛乃练武之人,视力惊人,转身见丘文殊这般作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哎哟丘兄啊,”元琛忍俊不禁道,“你怎么跟侍寝似的?”
“…闭嘴。”丘文殊翻身背对着他,给他留下一个高傲矜贵的后脑勺。
元琛撇嘴,这个丘文殊,得找个机会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友好相处”四个字怎么写。
没了聊天的心情,元琛仰躺在丘文殊身侧,因床太窄了,手臂只能贴着丘文殊的背脊。手刚刚贴上丘文殊的背,他立刻感觉到后者往内侧缩了缩,仿佛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墙上,以避免与他接触。
元琛暗自磨牙。
雨嘀嗒嘀嗒落下,渐成雨帘,声音嘈杂,土腥味渐起。风将雨泼进窗,房间里一时湿冷多了。
元琛侧身朝外,看着窗外的雨,眼前这一幕幕让他骤然想起了一件幼年往事。那是母妃刚刚被打入冷宫的第一天,趁着天黑,他和皇兄偷偷溜去寻她。
谁知半路下起大雨,他和皇兄躲在一个年久失修的耳房里。
耳房不仅简陋得连张被子都没有,还漏雨。
他和皇兄蹲在床上,听着滴答滴答的漏雨声,惶惶然看着窗外的夜色——
“阿嚏!”
丘文殊打了个喷嚏,整个背弓起,元琛被他推了下,差点掉下床去,哪里还有伤春悲秋的心情。
元琛皱眉扭头看去,丘文殊已坐起身,嗓音清冷中带着些许刻意的咬字:“冷。”
哎哟,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吗?这高冷面瘫会给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了。
元琛没好气地说:“盖被子啊。”
丘文殊没应,但付出实际行动了,朝床尾拉起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
元琛也觉得冷了,正想起床关窗——一张微凉的软被裹到他身上。
元琛讶异地转头看着丘文殊,后者裹得仔细,就差把他的头包起来了。
元琛被包成一个卷,连手都在被子里,没法接触外面。完事后,丘文殊返身躺下,又给他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后脑勺。
他刚刚好像有看到丘文殊勾起嘴角得意地笑了下。
不可能。
丘文殊脸上除了面无表情就是面无表情,怎么可能有“得意笑”这种高级表情。
而且,给他盖个被子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又不是解决了什么大难题。
被子很快有了暖意,元琛深呼吸,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年轻男子的气息,不难闻,有书卷气,定是丘文殊的味道。
想不到丘文殊还有面冷心热的一面。
元琛骤然有了撩拨丘文殊的欲望,他侧身朝向丘文殊,支肘托腮,问后脑勺:“你呢?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