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再川道:“文殊,你可吓死我了,我看你啊,以后在这房内走动就够了。”
引泉也很后怕,点头如捣蒜。
元琛在软榻的另一边坐下,与丘文殊隔了张矮桌。
丘文殊倚坐在黄梨木雕云龙纹软榻上,身旁那茜色迎枕的衬托下,他脸上好似红彤彤的。他抿嘴,朝元琛道:“多谢。”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虚的做什么。”元琛笑吟吟地说道,“你我已是患难之交。”
曹再川朝丘文殊挤眉弄眼。
引泉给丘文殊端来一盅茶,丘文殊撇了外头一眼,又看向引泉。端坐在丘文殊对面的元琛不明所以,朝外看了一眼,方才搀扶丘文殊而摔倒的丫环还跪在门外,他低头抿茶,目光却跟着引泉。
曹再川叽叽喳喳地同丘文殊说话。
“咦,文殊,你耳朵红得厉害,不会是擦伤了吧。”
元琛心不在焉地听着,引泉已走到门外,声音很低。
“快起来,天气太冷了,别冻着了。”
那女子白着脸说:“我没有把少爷伺候好…我…”
“快起来,少爷还命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呢。”元琛听见引泉这般说,“晚上好好和少爷赔罪就行。”
晚上?
那女子满脸通红,往里瞧了一眼,起身走了。
屋里烧了碳,暖,也有点闷,元琛将手里的茶一干而尽。片刻后,他戏谑地盯着丘文殊看,说:“前些日子我还在想,怎么没收到你的信,现下知道了。”
丘文殊看向元琛。
曹再川一脸迷茫,问:“什么信?”
元琛道:“原来是有红袖添香,忙得顾不上同窗情谊了。”
曹再川一听,脸上露出尴尬之色,他要是知道丘文殊纳了个通房,就不会死皮赖脸把元琛带来。这下好了,帮倒忙了。
元琛在矮桌上支肘托腮,抬眼看着丘文殊,脸上似笑非笑的,竟有些邪魅之感,不像女子了。丘文殊心中一跳。
从元琛进门起,丘文殊就不知如何面对元琛这么一个处心积虑勾引他,行事作风不检点的未婚妻。
“你呀你,”元琛似乎也不在意丘文殊的回答,道,“我之所以写信给你,也是怕你寂寞,现如今你身旁有人照料,理当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放下重担,不用再担心你。”
元琛说得有理有据,曹再川也跟着点头,但丘文殊认为他是话里有话,在拈酸吃醋呢。
在丘文殊看来,元琛和大家闺秀挨不到边儿。
字丑,没内涵,不检点,现在再多一项——嫉妒。
从前丘文殊便想,若他的妻子大方贤惠,要给他纳妾,那他多半不会拒绝,因为那代表妻子也不甚喜欢他,彼此相敬如宾即可。若他的妻子拈酸吃醋,那便一世一双人,因为他不愿妻子真心错付。
丘文殊目光灼灼地看着元琛,元琛已从矮桌上取出一本书,闲闲翻了起来,问道:“这可是我送你的书?”
曹再川伸长脖子,想看看连字都写不好的元琛,给案首丘文殊送了什么书。
丘文殊想起那些书,心里头气鼓鼓的,道:“不是。”
“元琛,你送什么书,自己都不知道?”曹再川好笑地问。
屋里的暖碳“噼啪”数声,引泉添进几块新碳。屋里暖洋洋的,茶香清甜,元琛懒懒一笑,道:“我这种人哪懂书啊,只管给钱,书是店家帮我挑的。”
丘文殊恍然大悟,是啊,元琛一看就不是这种人啊!丘文殊十分外露地看向引泉,元琛不可察觉地挑了挑眉。
引泉开口了,他道:“这店家害人不浅。”
曹再川奇道:“此话怎讲?”
元琛也露出疑惑的神色,正喝着茶。
引泉道:“元公子,店家给你挑了几本艳书。”
“噗——”元琛直接喷了,惊愕地看向丘文殊。
丘文殊犹豫片刻,不甘不愿地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
“谢谢…”元琛接过手帕拭嘴。
引泉将抹布擦矮桌,又道:“我家姑奶奶看到了,以为我家少爷…所以就做主给他纳了一个通房。”
“所以,丘兄不给我回信,”元琛恍然大悟,“是以为我耍你?”
“嗯。”丘文殊惜字如金。
元琛摸摸鼻子,又道:“我也没想到…不过于丘兄来说,也不算坏事,身边多个知暖知热的可心人儿也不错。”
丘文殊心想,这个醋坛子,还在试探自己会不会留下通房。
“不,喜欢。”
丘文殊的停顿再次引起误会,元琛笑道:“既然你也喜欢,那应该回信感谢我啊…”
丘文殊气结,恼怒元琛误会自己,重重扭头看引泉一眼。
引泉又站了出来,道:“元公子你有所不知。”
“哦?”元琛似笑非笑地瞟了丘文殊一眼,复又看向引泉。
“我家少爷不喜欢通房。”
丘文殊满意地“嗯”了一声。
“上次你送来的书,还被我家少爷一怒之下——”
“嗯?”丘文殊声音沉下来,警示性地提高尾音。
引泉麻溜地住口,片刻后又道:“少爷现在很是苦恼呢,不知如何处置通房。”
丘文殊又满意地“嗯”了一声。
元琛没忍住,低头一通笑,脸上已笑出红晕。
今日元琛来得匆忙,依旧穿著书院里的竹青色道袍,头上戴着黑色方巾,他低头笑时,雪白的脖颈弯出绝美的弧度,丘文殊只看了一眼,克制又守礼地偏开了视线。
这个元琛啊,给点笑容就灿烂,知道他不会留下通房,便开心成这样,哼。
曹再川则问:“元琛,你笑什么?”
“笑他们主仆二人。”元琛忍俊不禁地说道,“丘兄啊,你惜字如金的性子是该配一个能说会道的下人。”
曹再川还是不懂,但也不在过问,大家开始谈论别的事。
不知不觉间,太阳就快下山了,元琛和曹再川起身告辞。丘文殊相送,因行动不便,只送到正房门口,曹再川和元琛就走在他前面。
丘文殊突然道:“高了?”
元琛回头,见丘文殊看着自己,便走到丘文殊身旁,站直了比身高。曹再川往前再走走,回头点评道:“和文殊一般高了。”往常元琛只及丘文殊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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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泉将曹再川和元琛送出大门口,回旋时,看到丘文殊坐在软榻上,紧紧抿着嘴,好像很不高兴。
“少爷怎么了?”引泉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少爷,你还是很高的。”
“无事。”丘文殊闷声闷气,“去取,一百两,银子,给…小斐,当当嫁妆,放她她出府。”都已经过了明路,做了他的通房,没办法再回姐姐身边当丫头了。
“是。”
引泉走后,丘文殊紧紧抿着嘴。他知道自己高挑,丘家人都很高挑…他只是想起一件往事…姐姐说亲时,娘亲给她相中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举人,但她一听说与自己一般高,便抵死不从。
元琛…会不会…也嫌他矮啊…
第十三章
天空布满星辰,元琛哼着小曲,挑个灯笼,话别了曹再川,朝自己宿舍走去。
宿舍门前挂了一盏灯笼,元琛眸色微闪,加快了步伐。
穿堂里有风,灯笼轻轻地晃荡,元琛鬓角上的碎发随风放出,他毫不在意,随手推开房门。
“殿下。”继福用火折子点燃蜡烛。
元琛噙着笑,反手关门,将手里的灯笼递给继福,道:“我正要找你,我知道怎么破这个僵局了,我们要的只是李家的兵权,帮丘家斗垮李家,我们同样有机会得到李家的兵权。”这样就不需与那个蠢货为敌了。
继福皱眉,道:“殿下,这也太冒险了。丘家可是太子的人,就算我们帮他们丢垮李家,丘家也只会把李家的兵权交到太子手里。”
元琛静了一静,也觉自己鲁莽。
丘文殊的大伯父现如今是太子少师,丘家已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与丘家联合谋夺李家兵权,无疑是与虎谋皮。
继福奉茶,元琛坐下抿了一口。
继福伺候元琛多年,已很少见元琛优柔寡断了,对于元琛的心思多少也能窥探一二。他低声问元琛:“殿下还记得丘文非吗?”
元琛道:“记得。”
这还得从太子之位悬而未立时说起。
当时风头正劲的除了二皇子,还有三皇子。拥护三皇子的朝臣以丞相陈大人为首,五皇子也是三皇子的有力支持者。
彼时丘文非已是进士传胪,在翰林院听政,他对皇帝谏言,几位皇子年纪到了,该选妃了。适龄少女经选拔进了宫,包括丞相的独生女陈氏。
本该是三皇子妃的陈氏不知怎的,就和五皇子看对了眼,五皇子是性情中人,不顾一切求皇帝赐婚。三皇子与五皇子之间便有了夺妻之恨,而丞相膝下无子,只有陈氏一个女儿,自然改投五皇子门下。
三皇子的势力一分为二,已呈日薄西山之态,二皇子顺利成为了太子。
丘文非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二皇子扶上太子之位,其心思缜密可见一斑。
继福道:“丘文殊是丘文非的胞弟。”
元琛下意识想,丘文殊没有城府,只会专研学问,譬如双手双书法…
“丘文殊没丘文非厉害,他是个…”
“未到图穷匕见之时,丘文非也只不过是个笑脸迎人的翰林进士。”
逼仄又昏暗的房内,氛围为之一滞,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冷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的声音。
良久,元琛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掩去复杂的眸光,嗓音沙哑道:“是啊。”
只因他是舍友,丘文殊便待他至诚,到底是为人纯真,还是另有目的,没人知道。
元琛站起身,双手展开,继福知会,上前为他宽衣。
“王宇匀和周高那边有眉目了吗?”
继福为元琛脱下竹青色道袍,道:“冯士卿请周高在县考应试名录里,添上丘文殊的名字。”
元琛穿着白绢中单,垂眸坐在床沿,左手手指在深色棉被上划着。烛光下,他的侧颜显露无疑,额间到下巴的曲线美得让人心悸。
“殿下,”继福为元琛解下黑色方巾,道,“小的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此事,告冯士卿滥用职权…”可冯士卿最多被训斥,罚没数月俸禄…对局势没多大作用。
“不。”元琛喃喃,“有古怪。”
应试名录上,记载着得到应试资格的书生姓名。
要得到应试资格,其实是十分简单的。只需要查明身无隐疾,口齿伶俐,出身清白即可通过。
丘文殊出身丘氏大族,身高颀长,相貌堂堂,行为举止极为大方,要得到应试资格,是很容易的。
“冯士卿怎会无端端为了这件小事而求助周高呢?”
继福愕然,答不出来。
“这对丘文殊、冯士卿来说,定然是大事。”元琛骤然起身,道,“我要亲自去查。”
“殿下,冯府守备森严,多少人手折进去了…”继福劝道,“殿下不能以身犯险啊…”
“我自有办法,”元琛面无表情打断继福的劝言,吩咐他:“你明日取些花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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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整个书院皆负了雪,元琛从树下经过时,枝丫上的雪堆扑到他肩上,他随意一扫,撩起眼皮时,见同窗高远期期艾艾地朝他走来。
丘文殊走后,每次考校第一名都是高远。在德馨堂的时候,他每次都会坐在元琛附近,与元琛搭话,看着元琛发呆。
元琛朝他点点头,往德馨堂走去,高远喊住了他:“元琛,元琛我有事想告诉你。”
元琛站住了,他站姿挺拔,比高远高出些许,微微俯视着高远。
高远只觉自己身上有无形的担子,将他重重地往下压。他涨红了脸,支吾道:“明晚是我的生辰,你可以陪我过吗?”
元琛粲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求之不得。”
元琛矜持地笑:“好,我记住了。”
曹再川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暗地里同元琛讲:“你真要陪高远过生辰啊?”
“是啊。”
曹再川急了,说:“你该不会不知道高远对你有意吧?”
元琛背著书笈,一步一个脚印地在雪地里走,低头毫不在意地说:“我知道。”
“那文殊呢?”曹再川道,“你知道他心悦你吗?”
元琛一听,右脚直接埋进雪里,太深,一时间还抽不出来,冻得很。
丘文殊喜欢自己?
所以他对自己的好,完全同高远一样,也是看上了自己这副臭皮囊?
元琛右腿往上拉,眼底尽是寒意,脸上却带着笑,语气也很欢快:“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这张脸么?”
曹再川语塞,难不成还喜欢你那手丑字么。
元琛抽回腿,抖落雪块,往前迈步。他穿着竹青色道袍,戴着黑色方巾,明明是最寻常的衣裳,偏偏每个角度都丰神俊朗,让人挪不开视线。
“真是庸俗。”
曹再川愣住,静静看着他走远,不知为何,明明是讽刺的话语,他却感觉元琛松了一口气。
第十四章
翌日,天飘着鹅毛大雪,元琛身披茶白色斗篷,双手笼袖,方才走出宿舍,便见到高远站在穿堂里哈气。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朝德馨堂走去。
步过穿堂时,元琛不经意瞥见雪地里的斑斑血迹,脚下一顿。
“怎么了?”高远沿着元琛的视线看去,惊呼一声,“血!”
高远看着那血,就仿佛回到了重阳节那天,那溅在树干上的鲜血,现在想起来,都叫人害怕。
丘、李两家互相倾轧得厉害,听说李家还放出话来,要用黄金万两来换丘文殊的项上人头。
高远快步走到元琛身边,有些紧张地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