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关大喜,这藏拙先生的字画也是贵得离谱,不用到外头买自然最好。
“那…这顾毗的——”是不是就不用买了?
宁琛搁下信,道:“买,从我私库里拨款。”
孟关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然而从私库拨款,他们这些属下都没有可以指摘劝阻的余地,他只好去回信了。
又过了半月,宁琛的伤口已然大好,谈和一事也渐入佳境,孟关送来了重金买来的字画,亲眼看着宁琛转手赠予一旁的丘文殊。
丘文殊徐徐展开画轴,目露欣赏,嘴角含笑。
而孟关差点就要晕过去,掏空私库买来的字画…送给丘文殊?万金买一笑?这丘文殊就算被人劫了,赎金都不敢要这么多钱啊!
孟关气得肝疼,捧着字画回去的引泉也没觉得多高兴。
宁琛给自家少爷送画,不就如同黄鼠狼给鸡拜年么?偏偏少爷还一无所觉,全然忘了宁琛的阴险狡诈!
眼看着丘文殊和宁琛的关系一日日好起来,甚至还熬了几个日夜,给宁琛画了一幅肖像回赠,引泉忍不住跳脚。
“少爷,这这这…这琛王也不像个懂画的人…你送他这个,不是对牛弹琴么?”
丘文殊皱眉,说:“怎这般,无礼。”
引泉讪讪闭上嘴,去送画了,正巧那时孟关也在,听见引泉这般说:“我家少爷感念王爷厚礼,思来想去,也只有将亲笔画回赠能聊表心意了。”
宁琛很高兴地接过画。
孟关强忍着也不能阻止自己露出嫌弃的表情,低声嘟囔道:“顾毗的画多少钱一幅丘公子不知道吧!”
引泉也不能阻止自己对孟关嗤之以鼻:“正是知道,我家少爷才如此郑重行事。”
孟关一听,这小厮好大的口气,他倒要看看这丘文殊画得有多好。孟关闷头闷脑往宁琛身旁凑,看也看不大懂,只知道画里自家王爷特别好看。
然后,他看到了那极为繁复的落款——
藏拙先生。
孟关愣在当场。
宁琛根本没看落款,他沉浸在丘文殊的工笔画中,这画里线条细腻,虚实有序,设色高雅,留白亦恰到好处,怎么看都看不完。
世家子弟琴棋书画均要涉猎,像他,虽贵为皇子,但也不能免俗地要学些文雅事物。只是,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如此极致的,似乎只有丘文殊一人。就连什么顾毗、藏拙先生,在他眼里,都不及丘文殊的万分之一。
宁琛琢磨了大半天,挑好了位置,将画挂在墙上,看着看着,他忽然想,看自己有什么好的,若画里的人儿是丘文殊多好,他想什么时候见他,便能立刻见到他。
宁琛命人搬来文房四宝,开始构图,可他怎么也画不好,记忆里的丘文殊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能搅得他心速不定,害他根本无法定下神来。
他派人去请丘文殊,丘文殊来了,他便叫他坐在软榻上,给了他一本书,叫他看。
丘文殊一头雾水地盘腿坐着,抬眼看向忙碌的宁琛,问:“要,做什么?”
宁琛正帮丘文殊抖衣摆,抚平衣裳的褶子,闻言昂起头,险些要撞上丘文殊的下巴,他丝毫不知道如此近距离接触会对丘文殊造成什么影响,人兽无害地笑道:“画你。”
丘文殊一手将宁琛推开,可宁琛纹丝不动,他十分克制地偏开视线,说:“太近了。”
“很快就好。”宁琛帮丘文殊扫了扫双肩。
丘文殊叹气一声,宁琛要是个女子该多好啊,自有道德礼数限制他不得靠近自己。
宁琛最后帮丘文殊稳了稳发冠,后退几步认真看了看,而后轻咳一声,道,“你别动,本王要画了。”
丘文殊只好强迫自己认真看书,可他总觉得宁琛的目光肆意又暧昧不清的在他身上逡巡,他为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又懊恼许久。
忍了好半响,丘文殊问:“画得,如何?”
宁琛连连咳嗽几声,丘文殊抬眼看去,宁琛很不好意思地说:“画得不好。”
丘文殊下了软榻,趿着鞋走过去看,宁琛只勾了些许轮廓,用笔潦草,画得非常不认真。
“王爷,耍我?”
“没有,是我没学过这种工笔,我画不好。”宁琛匆匆把小笔递给丘文殊,眼巴巴地看着丘文殊,像个弟弟似的放软了声调说话,把身份称呼都略了,“丘兄帮我画吧。”
“…起开。”
丘文殊重开一幅,认真画着稿本,只闲闲几笔便有了气韵。
谁知宁琛看着看着有意见了,说:“这不是你。”
丘文殊不可思议地斜睨宁琛一眼,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画。
“本王眼里的你,没这般高大。”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更何况丘文殊本就有些孤高冷傲的性子,他罢笔不干了。“丘某又不是王爷的眼睛,哪里画得出王爷眼里的丘文殊。”
初识宁琛时,宁琛只及他耳下,现如今却…他也是很难接受的好吗!
丘文殊意难平地回到软榻坐下,须臾又被宁琛哄回来。
“你教本王画,等本王会画了,你就知道你在本王眼里有多——有多特别。”
孟关匆匆捧着公文而来时,便从窗前看到一个江南来的男子环搂着身形高大的北方男儿,手把手地描线的侧影。
孟关犹豫许久,蹑手蹑脚转身走了。
丘文殊认真教了几个基本画法,就让宁琛自己练习,宁琛又要他教填色。丘文殊没奈何,便又虚搂着他教了一种。
宁琛偏头看了他一眼,丘文殊正莫名其妙着,便见他挪过自己先前勾勒的稿本,又挑了一支干净的兼毫笔,蘸取些许红,用他教的方法,拖染在耳部上。
“本王眼里的你,耳朵是红的。”
“…”丘文殊觉得自己现在指不定从头到尾都是红的…
宁琛满意地看着稿本,将他那支兼毫笔搁下,又主动将左手窝回他的手心里,偏头说:“再教几种。”
丘文殊已经有些无法思考,呆滞地要落笔,宁琛叫道:“别画在这儿。”
丘文殊低头一看,他差点画在自己脸上画上一笔,他侧头朝向宁琛,想找个恰当的位置——
就在那瞬间,宁琛巧了又巧地偏头过来,似乎要与他耳语,微红的唇瓣擦过他的脸颊。
一擦而过的火花蔓延四肢百骸,丘文殊呆住了,迟钝地松开宁琛,往后退了退。
宁琛舔唇,丘文殊惊愕。
宁琛是故意的吧?
宁琛怎么会是故意的呢?他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这定然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房间里尴尬的气氛悄然蔓延。
丘文殊面无表情旋身要走,宁琛突然道:“丘兄是故意的吧?”
丘文殊脚下踉跄,差点就要摔倒,他慌张道:“不是,我,我不是那种人。”就相貌而言,确实更像是他占了宁琛的便宜,但他真的没有这样做!一切都是…意外吧?
“你不会以为是本王想亲你吧。”
城府深的人都有读心术么?!
“没有,是意外是意外。”
丘文殊走到软榻盘腿坐下,双膝撑起衣摆,像是嫌弃不够端正抑或要掩盖什么,他双手又抻了抻衣料,让其尽可能平整挺直。然后他拿起矮桌上的书,卷着看。
“也是,你我皆是男子,偶有触碰情理之中。”
“嗯。”
是啊,宁琛又不是女子,他为何要如此拘谨,就算他对宁琛有什么旖旎之想,也不会毁了宁琛的名誉吧?
丘文殊突然顿悟,终于明白士林为何会盛行断袖分桃之风了。因为那不受礼制管辖,你不需对对方负责,不需考虑是否会毁了对方的名誉,不用被家族牵绊,合则来,不合则散。
因与男子终无结果,甚至有些妻子不会多加阻拦,在纳妾抑或收男宠之间,她们伤心之下多数会选择后者。
虽世情如此,但丘文殊却不愿做那挫伤妇人心之事,他尚未娶妻,宁琛可不一定。
丘文殊偷瞥宁琛一眼,见他左手执小笔随意涂涂抹抹,右手托着下巴,食指弓起反复摩挲着微翘的嘴角。
丘文殊视线落回微黄的书上,太阳穴突突地跳,手指生硬地拨动书页。
勾引?
不可能。
食髓知味?
想多了!
丘文殊草草搁下书,匆匆起身,在这房间里踱步。这儿的摆件华美,一看就是珠府的风格,墙上的大弓倒有些格格不入,弓臂上的饰布颜色暗沉多有磨损,应当是时常使用的。
丘文殊刚伸出手,就听见宁琛低沉的声音。
“你会射箭吗?”
丘文殊摇摇头,那头宁琛放下毛笔大步走了过来,顺手从墙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边说道:“我来教你。”
丘文殊也来了兴致,取下大弓,宁琛从背后拢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说话时的呼吸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把他的心绪都搅乱了:“眼睛对准这儿,拉弓——拉——”
箭歪七扭八地飞了出去。
丘文殊瞥了宁琛一眼,宁琛无辜地说:“哦,本王惯常用左手,右手不得劲。再来一次——”
“别别别——”丘文殊下意识用胳膊肘将身后的宁琛推开,再一次怀疑他的用意。须臾,丘文殊将弓一横,示意宁琛展示一下他的能力。
宁琛哼笑一声,一手接过大弓,另一手抽过箭矢,搭弓便往天上一射,天空中一只中箭的小鸟摔落庭中。
“怎么样?”宁琛似笑非笑地看着丘文殊。“有资格教你了吗?”
丘文殊偏头轻咳一声,实在不想受那种美人在怀的罪,道:“你留着这这份闲情逸致,教教王妃吧。”
“我还没有王妃,拿丘兄练练手。”
“等——”
宁琛一把拽过丘文殊揽在怀里,丘文殊半推半就地重新拉弓,这回他又觉出不对劲了。
“眼睛瞧这儿、这儿…”
“可我,我觉得你方才射箭时不不是这样的…”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容易给人一种不确定不自信的感觉。
宁琛瞪眼道:“难不成我会骗你?”
丘文殊抿嘴看着宁琛,默认了。
宁琛义正言辞地问:“我骗你做什么?”
“…”也是,没什么好骗的,但丘文殊还是相信自己刚才的批判,再不听宁琛的指挥,回忆着宁琛方才的方式瞄准了不远处小树杆上的虫洞,虽然力道不足,但一击即中。
宁琛慢半拍松开揽着丘文殊的手,嘴角虽然勾起,但看着有些勉强之意:“你就不能…学慢点儿?”
丘文殊弯腰去取箭,闻言吃惊地回视:“我,快吗?”
宁琛低头摸摸鼻子,无奈地问:“…丘兄,你有什么缺点吗?”
窗前的丘文殊正搭着弓,闻言又一次偏过头去,看着那低敛的眉眼,高挺的鼻峰,弧度恰到好处的唇形一时哑然无话。
宁琛抬眼,丘文殊骤然回头,有些慌张地看着箭尖,喉咙有些干涩地上下滚动,强装镇定地问:“好色,算吗?”
“好色?”宁琛非常讶异丘文殊这个回答,有些忍俊不禁,而后矜持抿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开了,唇上湿湿的,像刚刚洗过的红樱桃,他笑问,“哪个男人不好色?”
丘文殊一想,也对,不然为何世人要赞颂柳下惠的坐怀不乱?显然男人都难过美人关,他也不能例外。
这么一想,丘文殊倒没那么紧张了,搭弓道:“那那就只有结结巴了。”
说罢,丘文殊瞄准虫洞又射去一箭,箭矢轻巧巧缀在虫洞上,不一会儿两支箭都掉落在地。
“你的手应该这样用力。”宁琛笑着覆到他背上,手把手教他拉弓,丘文殊学得认真。
这时院外孟关去而又返,手上抓着一封信,宁琛微微拧眉,松手道:“你先练练,我去去就回。”
丘文殊点点头,见宁琛大步走出东次间,与孟关在庭中相汇,当场拆信一览,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与孟关两人低声说着些什么。
丘文殊闲闲收回视线,正要弯弓,一阵清风送来他们的只言片语。
“…派齐王…”
齐王?那不是曾在金銮殿上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八皇子吗?
丘文殊弓箭往下垂,搭在窗上,微愣地看向宁琛,宁琛似有所觉,蓦然回首。
等宁琛回来时,丘文殊已经把大弓挂好了,他主动问:“我,方才,听到,你们,说起齐齐王?”
宁琛脚步一缓,讶异地看了丘文殊一眼。
素日里丘文殊也曾这样听过只言片语,但他从来不过问的。宁琛皱起眉头,应道:“哦,他——”
敷衍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宁琛还是直接道:“太子派他出使三苗,过些时日会路经此地。”
现阶段宁琛正与三苗和谈,齐王出使三苗,若也是为了和谈,就和宁琛冲突了。
宁琛收拾着案桌,意有所指道:“到时候,本王要带他好好游山玩水。”
丘文殊感觉到一点风雨欲来风满楼,不由面露忧愁,宁琛在这儿重兵把守,齐王可讨不着好。
宁琛抬眼审视丘文殊:“你很关心他?”
“是。”丘文殊承认,回忆道,“他有有肩伤,三苗湿热,怕,怕他不习惯。”
“哦,难为你记得,”右肩刚刚痊愈的宁琛自顾自连连点头,“珠城与颐城之间有座山,山上有天池,听说有疗伤之效,到时候我带他去试试。”
“你,不高兴?”
宁琛摸着自己的右肩,说:“我以为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情。”
也是,宁琛好不容易攻下五座城池,若是齐王代表大宁与三苗签订和平协议,这五座城池是归还宁琛的封地肃南还是归还大宁对三苗来说没有区别,但对宁琛来说却至关重要。他不高兴齐王横插一脚是非常正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