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季崇舟的手,微微坐直一些,神情认真:“我还记得,妈妈刚去世时,你让我做饭,洗衣服,叠被子。那时候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很孝顺的孩子,夏天把席子扇凉了再请父亲就寝,冬天把被子焐热了再让父亲睡下。你和我说,我是你血脉的延续,没有你,没有我。你说,我是你意志的延伸……”
顾之明说:“我要察言观色,解你之忧,顺你之意。”
周嘉曜脸上没有表情,语调平淡。嗓音有一种奇异的微哑,稍稍发抖,能让人感觉到在克制。他的眉梢微挑,眼角几乎抑制不住喜悦的蔓延,但终于还是抑制住了。看起来好像只是额角青筋跳了一下,唇短暂地弯了一瞬又复原。
“爸爸,我知道,你活得不快乐。活着太痛苦了,我知道。”他低垂眼睑,微微皱眉,“你出了好多汗……怎么在发抖?爸爸,不用害怕。”
顾之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手帕。
周嘉曜没有帕子,只抽了张纸巾凑合。
他用力掰开顾检握拢的五指,一根一根手指,擦净汗水。
擦完,他把手帕丢在一边,继续握紧季崇舟的手。那姿势像是病床前的孝子,焦急而虔诚地等待父亲醒来。
但他的眼神很暗。
季崇舟意识到那是一种很“直”的眼神。是用力而专注的直视,每一次转动都像是跳动——总之,一看见这个人的眼神,你就能察觉,他不是正常人。
在此时此刻,周嘉曜完全变成了疯癫的顾之明,令季崇舟都觉得陌生起来。
周嘉曜额上沁出汗。他很快意识到,自嘲地笑了一声,说:“爸爸,你看,我是你的孩子,我永远无法摆脱你的影响,你出了那么多汗,弄得我也出汗了。你那么害怕,弄得我也……害怕了。”
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
“对了,继续说察言观色。”
他又掏出一条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朝顾检露出一个笑容。
“我想了很久,爸爸,我知道你恨透了这个世界,你觉得痛苦。所以你酗酒、对我施加暴力、你交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又连女朋友也不放过。好不容易,你遇上真爱,想要娶苏小姐,结果苏小姐跑掉了……你一定很痛苦,我知道。”
顾检的喉咙里发出崩溃的闷声,呼吸越来越急促。
“嘘,嘘——”顾之明说,“听我说完,爸爸,在你最后的时刻,我,你的儿子陪在你身边,这一定是你期望的,毕竟我是你唯一的儿子,我身上寄予着你所有的希望,我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我考上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大学,我拿奖学金,再把奖学金给你……爸爸,我是你的骄傲吗?”
顾检当然无法回答。
季崇舟几乎震惊地看着周嘉曜在问骄傲那句话的同时眼眶红起来,但没有泪。
“不论答案是什么,没关系了。”顾之明又强调了一遍,“你太痛苦了,你做的一切,伤害我的事情,我原谅你,爸爸。活着太痛苦了,我会为你解脱。”
周嘉曜松开季崇舟的手,从盒饭里抽出一支筷子,在桌上做出磨的姿势。
他的动作很从容,神情冷静。
在剧本里,磨的是刀。
顾之明举起刀,屋外天一点点亮起来,锃亮的刀面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顾检眨眼躲了一下。
他彻底崩溃了。
挣扎得像是在陆地上干渴将死的鱼。
“对不起爸爸,要用一种痛苦,结束另一种痛苦。”
“不过好在,结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剧本里,顾之明抬起刀砍向顾检,剧本外,周嘉曜抬起筷子,扎向季崇舟的脖颈——
季崇舟不是顾检,没被捆在床上。
他翻身面向车壁那一面,蜷起来,身上在刹那出了一身冷汗。
那杀气太分明。
他害怕了。
但筷子并没有扎下来。
周嘉曜把它轻轻搁回桌上,伸手在季崇舟肩上拍了一下。
季崇舟一个轻颤,缓缓回身。
“崇舟。”周嘉曜笑着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季崇舟看到他,眼眶骤然红了,他扑上去抱住周嘉曜,哽咽道:“你……刚刚太吓人了,都不像你了。”
“当然不是我啊,”周嘉曜拍了拍他的背,“我在演顾之明嘛。”
他语气轻松,但呼吸沉重。
季崇舟搂着他的脖子,他还在被惊吓的余韵里,手掌细微抖动,展开五指,上头全是周嘉曜脖子上的汗。他的黑色长袖被汗湿淋漓,能拧下水来。
“哥?”季崇舟想松开他,才发现周嘉曜抱他抱得很紧,身体颤抖得比他还厉害,“你出了好多汗,你怎么了?我……我叫锦伊来,要去医院吗?”
“不用。”
“可是……”
“只是调动了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所以这个身体,它容易有点控制不住的反应,等会儿就好了,我抱你一会儿就好了。”
季崇舟甚至不敢问是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他想起来上次从酒店出来,在电梯里聊了两句,到了车上,周嘉曜忽然控制不住的抖动。
这不是第一次第二次。
有些东西一旦意识到,回顾往昔,许多细节就有了意义。
在更早前就有了,但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周嘉曜都会找借口避开他。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周嘉曜会变得更加冷漠,他会自己出门,或让季崇舟出去。
季崇舟好几次都以为是他惹他生气了。
片刻后,周嘉曜平复了。
他抬手摸了摸季崇舟的脸,低声道:“不要怕我,崇舟。”
“我……不是怕你,”季崇舟说,“是怕顾之明!”
周嘉曜哈哈笑了两声:“你演顾之明呀。”
季崇舟呆了一下,说:“对哦,我演顾之明。”
“来,演给我看一遍。”
他们换了彼此的位置。
第一遍季崇舟演得支离破碎,他太关注周嘉曜的状况了,即使是在他演得支离破碎的情况下,周嘉曜的反应也越来越严重。
但即便如此,周嘉曜也只近乎冰冷地命令:“演成这样下午等着阴问渠骂你吧。再来。”
季崇舟深呼吸一口,逼迫自己进入状态。
“父亲,你的手出汗了……”
“崇舟,握紧我的手,感受,感受汗的感觉。”
“嘘,嘘——听我说完,爸爸,在你最后的时刻……”
“崇舟,要坚定,要有底气,要看着我!”
“你一定很痛苦,我知道。”
“崇舟,看着我说这句话!”
“……你太痛苦了,你做的一切,伤害我的事情,我原谅你……”
“崇舟!眼神!盯紧我!不要飘!”
季崇舟要甩开他的手,被周嘉曜眼疾手快反握住。
“哥,”他顿了顿,没有挣,只说,“我下午一定能演好,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周嘉曜冷静问道。
季崇舟看了他一眼,小声说:“现在这样……好像在折磨你。”
周嘉曜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他松开季崇舟,从床上起来,拉开房车的门走出去。关门前,他回身对季崇舟说:“你自己练会儿词,我去抽根烟。”
看,就是这样。
过去就是这样的。
会有无数的借口——尽管季崇舟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当初那些都是借口,抽烟,电话,消息,或者什么其他。
用这些借口离开季崇舟的视线,或者让季崇舟离开他的视线。
周嘉曜没有等到回答,便也没再等,关上门离去。
季崇舟静静地坐在原地少顷。
他起身,追出去。
车外正午的骄阳烈烈如焰。
周嘉曜蹲在房车遮出来的一小片阴影中抽烟,季崇舟跑过去,和他一起蹲着。
他从口袋里掏了柠檬糖给他:“不要抽啦,你不是要戒烟吗,吃糖吧。”
周嘉曜接过糖,只在手里握着。
季崇舟看着他,凑过去,挨得很近:“一定要抽的话,我也抽,我替你分担尼古丁和焦油。”
周嘉曜觑他一眼,哼笑一声,真的把烟递过去。
季崇舟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
周嘉曜拿回去自己吸一口。
季崇舟微微张着嘴,眼睛眨巴眨巴地等着。
周嘉曜看了看他,把烟扔脚下碾了:“分过了,让它寿终正寝吧。”
季崇舟看着那才烧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烟,说:“哪里是寿终正寝,根本就是英年早逝。”
周嘉曜剥开柠檬糖,放嘴里。
他说:“它要回回寿终正寝,人就英年早逝了。吸烟有害健康,知不知道?”
季崇舟说:“小学生都知道。”
“所以下次不要凑过来。”
“你不抽,我就没得凑啊。”
“嗯,我不抽。
第18章
下午的拍摄很顺利,晚上的戏熬了个大夜,天亮才结束。
回酒店时季崇舟已经累得不行,接下来几天还是大夜。
一进电梯,季崇舟就忍不住,整个人挂在周嘉曜身上,唉声叹气。叹着叹着,就打起了哈欠。
“困了?”周嘉曜替他揉了揉肩和脖颈。下午反复拍了一段拖尸体的戏,凌晨又因为太困迷迷瞪瞪的又扭了脖子。
季崇舟点点头,累得话也说不出一句。
此时早上六点,电梯里没人,一路也没停,直接抵达二十二楼。一进房间,季崇舟就扑到床上,滚了一圈,又嘟囔:“好热。”
周嘉曜把空调打开。
“趁这个时候,去洗个澡。”他坐到床上,想把季崇舟拖起来,“身上都是汗,脸上的妆也没卸干净,这么睡能舒服吗?”
季崇舟赖皮,在床上滚着。
周嘉曜有点儿微妙地看着他哼哼唧唧,心情复杂地说:“以前那么听我的话,再困再累都不耍赖,怎么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
季崇舟脸原先闷在被子里逃避现实,听他这么说,挣扎着起来了。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因为通宵熬夜而通红,困倦地眼皮都半睁半合,但还是顽强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去洗吧?”
仰着脸,却不动。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分明是在等周嘉曜说不用了。
偏周嘉曜残忍,一拍他的腰,下巴一扬:“去。”
季崇舟脑袋失去支撑的力气,迅速往下一点,垂头丧气地哀叹一声,认命地拖拖沓沓挪进浴室。
·
一觉醒来,厚厚的窗帘挡住日光,屋子里只有只开了一管昏暗的黄色灯光。
季崇舟翻了个身,睁开眼,看见了周嘉曜的后脑勺。
目光往下,是他惯常穿的黑色真丝睡衣,领子折着,苍白的后脖从黑色睡衣中延伸出来,又止于他乌黑的发。
季崇舟的眼神在他这一小截肌肤上睃巡良久,脑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明。
他慢吞吞地贴到周嘉曜的后背上,伸出手,缓慢伸进他的衣服里。
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周嘉曜就猛然转了身。
看着季崇舟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倒没有生气,只是叹了一声,抓住他的手,低声问:“想做什么坏事呢?”
“没、没什么。”
周嘉曜笑了一下,问他:“睡够了?”
季崇舟点点头:“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
“十二点半,刚好可以起来吃午饭,”周嘉曜说,“秦城有几家不错的餐厅,我做了笔记,你挑一家,我们今天去吃。”
周嘉曜把手机给他,备忘录里做了整理,包含店名,特色和照片。
季崇舟接过手机,却没有看,而是小声说:“不饿。”
周嘉曜注视他片刻,手掌顺着他的小臂一路摸上手腕,而后慢慢地把他握着手机的手压在枕头上,五指覆在他手背上,插进季崇舟的指缝,手机落在枕头上,轻轻滑落。
“那就做点儿别的。”周嘉曜说。
·
最后还是去吃饭了,到餐厅时是下午四点,早晚不沾,不过季崇舟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去附近商场逛了一圈,最后捧了一盒乐高出去。
夜色降临时,两人找了家咖啡馆,季崇舟要了焦糖拿铁,周嘉曜要了杯美式,另外点了两块小蛋糕。
两人坐在窗边,季崇舟眼角眉梢都是放松的笑意,他望着窗外的霓虹,忽然转过头和周嘉曜说:“今天算约会了吧?”
周嘉曜正在看手机,神情难得严肃,听他这么问,指尖一顿。他没有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是。”
季崇舟看了他两秒,抿住唇。
周嘉曜抬头道:“晚上的戏你还记得是几点吗?”
季崇舟说:“八点。”
周嘉曜起身拿东西,他把口罩戴上,声音闷在里面:“时间不早了,走吧。”
他替季崇舟拎着那盒乐高。
季崇舟抓紧那杯拿铁,一边跟在周嘉曜身后一边回过头看,有点儿委屈:“可现在才六点啊,我们蛋糕还没吃呢……”
玻璃门拉开一半,风铃叮铃。
周嘉曜回身看他,说:“有人在拍。”
“什么?”
周嘉曜偏头示意方向。
季崇舟顺着望过去,看到一辆黑色大众,车窗降了一半,黑漆漆的镜头正对这边。
周嘉曜说:“不知道跟了多久了……保险起见,先回去吧。”
他抬了下手,似乎想安抚季崇舟,很快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