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跟我倒是真的不客气,甚至笑盈盈地耍赖让我帮他把包装撕开。
“你以前给我吃过一个小面包,”叶怀秋突然说,“很小一个,只有巴掌大,里面还带红豆沙的馅儿,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他特别喜欢吃那个面包,有一次还把红豆沙弄到了嘴角,我使坏,没告诉他,一直让他嘴角挂着红豆沙傻乐到放学。
“记得。”叶怀秋暴露了,他根本就记得以前的事。
我说:“现在还有卖的。”
“真的?”提起这个的时候,他眼睛亮了几度,这让我突然很嫉妒那个面包,因为看起来,对于叶怀秋来说,面包比我更有吸引力。
他说:“后来我一直想找到那个面包,但哪儿都没有卖的。”
“只有咱们这儿才有,”我告诉他,“本地的老牌子了。”
他点点头,很小声地嘀咕:“难怪……”
他一直想再找到那个面包,那他有没有想再遇见给他面包的那个人?
我还是没忍住,对他说:“我还以为以前的事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怀秋愣了一下,过了会儿问我:“听歌吗?”
他把面包垫着包装纸放在腿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跟耳机。
我就说一切都不一样了,再没有黑色的耳机线可以随着风摆荡。
没有MP3了,现在用的是手机。
没有耳机线了,现在用的是白色的蓝牙耳机。
我没有回应他,但他很小心地把耳机挂在我的耳朵上,我抬手调整了一下,等着他放歌。
这次他会给我听什么?
手里的香肠被我隔着塑料包装捏得变了形,又是一列火车鸣着笛驶过,前奏结束,耳机里王菲唱:“眉目里似哭不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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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8 12:35 a.
09
小时候对暧昧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甚至身处其中的时候也察觉不到。
那时候真的迟钝,不过要不是因为青春里的迟钝和羞涩,大概这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跟美好相关的遗憾。
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
但我知道的是,那时候的叶怀秋比我聪明得多,比我懂得多,心思比我重得多,很多我根本没想过也没意识到的问题,他全都清楚。
就像这首歌,或许当年他根本不是无意间放给我的听的。
现在也不是。
一首歌,4分39秒。
在这4分半的时间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人在某些时候大概就是会这样,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明明有很多情绪想要表达,却偏偏丧失了所有的功能,只能僵在那里,像是一颗被往事拴住的古木。
一直到这首歌结束,只一个喘息的工夫,竟然单曲循环。
我听见叶怀秋说:“不好意思,我手机里只下载了这一首。”
暗恋的人就是这样,别人一句话就能当做是给自己的暗示,然后抓着那几个字脑补出一整个天地来。
我现在大概就是这种人。
从写给我我却没有收到的信,到他一直想再尝尝的面包,再到这首无限单曲循环的歌,叶怀秋肯定也还记得的。
记得在那个夏天我牵过他的手。
是那一整个夏天,不仅仅一节体育课的时间而已。
那年夏天真的很热,但叶怀秋身上总是冰冰凉凉,他好像从来不会觉得热,也不会出汗。
所以上课的时候我总喜欢故意或者不故意地用手臂碰他的手臂,短袖校服露出来的白净手臂永远像是冰皮月饼,滚烫的夏天里一碰到他,打结的心都被抚平了。
他从来不会躲开我。
课桌上,我趴着睡觉,胳膊紧紧地贴着他的胳膊,有一次等我睡醒挪开手的时候,发现我们贴在一起的一小块皮肤都变红了。
偶尔我也会觉得这样不满足。
那个时候叶怀秋成绩比我好,也比我用功,自习课我都用来睡觉,他就很安分地学习。
可是后来因为我,他大概学习也受到了影响,我时不时就偷偷在课上牵他的手。
现在想起来,那会儿真是纯情得要死。
自习课,我像个粘人的怪物,睡觉也要拉着他的手。
我靠窗,他坐在外面,刚好右手写字左手交给我,而且这个角度也不用担心被别人看到,于是我就愈发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到有老师讲课的时候也常常勾他的手指,握他的手。
记得有一次,数学课,老师在前面讲得起劲,叶怀秋听得认真。
他很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黑板,右手托着下巴,左手随意地搭在自己的腿上,我讨厌数学老师,但凡是他的课就坚决不听,我走神,走了一圈之后我的神落在了叶怀秋身上。
他长得让人怀疑造了假的睫毛、挺巧精致到让我想捏捏的鼻尖,还有因为太过专注微微张开的粉红色的嘴唇。
他长得好看,让那时候的我稀里糊涂就着了迷。
我就那样在课堂上盯着他看,目光最后落在他的手上,左手,搭在腿上轻盈得像是玉兰花瓣。
我想都没想就伸手握住了他,把玉兰花瓣握在了手心里。
当时的叶怀秋愣了一下,转过来看我,但很快他就对我笑笑,装作没事发生一样转过去继续听课。
那一整节课我们一直牵着手,手心都出了汗,其中有那么两分钟,数学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放开叶怀秋的手,目光随着他扬起。
他很镇定,像是根本没有过任何离谱的小动作。
叶怀秋站在那里,逻辑清晰地做了最完美的解答,甚至还得到了数学老师的表扬。
他坐下之后,自然地把手搭到我的手心,好像他的手天生就应该被我牵着。
年少时候的心动,到了如今再想起来,还是会心跳加速。
十几年了,我这双手比当初厚了也糙了,时间还是在我们身体上留下了证据的。
“这首歌,你听过吗?”叶怀秋明知故问。
我看着他,半天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他聪明,在你来我往的一招一式下,很快就败下了阵来。
“大概吧。”我盯着他看,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端倪,我故弄玄虚,对他说,“你说我听过,还是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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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8 1:35 p.
10
我一直都觉得阴雨天适合发生故事。
我们像是被瀑布困在山洞里的探险者,探险这个世界,也探险对方的心。
对于我的提问,叶怀秋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听你哼过。”
今天没有,今天绝对没有。
我不记得小时候有没有在叶怀秋面前哼起过这首歌,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定是当年。
“那就是听过。”
“应该是。”叶怀秋低头,捏着面包的塑料包装,自己笑自己的。
他或许是笑我,也或许是笑自己。
这样的试探未免太明显,我从来都不是沉得住气的人,在一声雷鸣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说:“那时候怎么走得那么突然?我去问过班主任,她也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但其实我差一点就知道了,如果那时候我有收到他的来信。
“我爸工作调动。”叶怀秋抬头,继续看前方,“其实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就经常转学。”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咬了一口面包。
这时候,一个学生送了两瓶纯净水过来,我拧开,递到了他手里。
叶怀秋喝了一口水,漂亮的喉结上下抖动着。
中学那会儿,叶怀秋的喉结不明显,他经常转过来让我帮他看看喉结还在不在,就好像一不盯紧这东西就会离家出走似的。
叶怀秋喝完水,用力地拧紧瓶盖:“五年级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之后我被判给了我爸。我爸工作就是这样,一年或者半年就换一个地方,那几年我跟着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在笔记本的地图上画个圆圈,总觉得几年下来好像把大半个中国都走遍了。”
他笑笑:“但其实没有,毕竟小时候觉得世界就那么大一点儿,巴掌大,川川河河还没有自己的生命线长。”
我点头表示赞同,小时候知道世界大,知道有些人分开了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但长大以后才知道世界比我们想象得更大,根本就无边无际,而很多人确实一别之后再无交集。
这么说来,我跟叶怀秋也算是有缘,竟然在今天还能遇见。
这烂尾楼突然像是月老画的一个喜轿,故意把我们塞了进来。
叶怀秋突然打了个喷嚏,抬手蹭鼻子的时候,我还是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样子。
夏天的热伤风是最难受的,头顶的风扇呼呼地吹着,坐在角落里的他不停地用纸巾擦鼻涕,因为太用力,鼻子都给蹭疼了,蹭破了。
那几天叶怀秋一直红着鼻尖,因为难受,眼睛也有些发红,整个人懵懵的,晕晕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最长做的动作就是抬手蹭鼻尖。
他那时候问我:“周籍,你说有没有人因为热伤风死掉?”
我就笑,我说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会。
他靠着我哀叹,可怜兮兮的,前桌转过来说:“叶怀秋,你这样特像周籍的小媳妇儿。”
前桌挨了我的骂,但我看向叶怀秋的时候,他抿着嘴看对我笑。
他笑,我就偷偷勾他的手指,牵他的手,握得用力,他疼得噘起了嘴。
一晃十几年了。
“你那时候跟班主任打听过我?”
“你以为呢?”
身后有个学生大声嚷嚷,问几点了。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一点四十了。
我因为突降的暴雨跑进来避雨已经三个小时,我跟叶怀秋重逢叙旧互相暗示也已经三个小时。
在这三个小时里,我们小心翼翼地说些有的没的,像是两个寻宝的人,走进墓穴,百般小心地吹去棺盖上厚厚的灰尘。
我想说点什么,还想做点什么。
至此,我生怕雨停,总觉得一旦雨停我们就会再次错过。
“怀秋。”
“嗯?”
“别只说过去了,说说现在。”我把手放进口袋,握成了拳头,用力之大甚至能感觉到指甲嵌在手心皮肤里。
叶怀秋安静地等着我发问,我没看他,但是听见他把面包的塑料包装捏得滋啦作响。
“你现在怎么样?”我说,“工作……啊,工作刚刚说过了。”
我吞咽口水,故作镇定:“家庭呢?你可能跟大家都没联系了,咱们班不少人都有孩子了。”
叶怀秋捏面包包装的声音停下,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我安静读秒。
一,二,三……
“孤家寡人。”他说,“那你呢?你结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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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8 1:35 p.
11
在我们对一切都还只是懵懂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坐在一起讨论“你结婚了吗”这样的问题。
叶怀秋提问时,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
没有戒指,也没有戒痕。
他似乎试图在我回答他之前,自己先找到答案。
“没有。”我回答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看。
以前听人说,演技好的演员不是用表情、动作和台词来演戏的,而是用眼神,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完整地透过眼神表达出来,甚至连睫毛都在配合演出。
那时候我不信,睫毛怎么演戏?
可是现在,当叶怀秋知道我没有结婚时,他的睫毛似有若无地抖了一下。
像是蝴蝶煽动翅膀抖落了麟粉,对我来说是有毒的。
他点点头,很小声地说:“我也没有。”
叶怀秋的马脚露得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他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但我想,我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我没办法结婚,”我拿起水瓶,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进身体,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笑笑,笑得尽可能轻松,“我喜欢男人。”
叶怀秋弄坏了面包的包装袋。
我当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说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