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白色不太够,沈听澜拧开颜料盒,发现就剩了个底,倒进去勉勉强强填满半个格。
江诉声坐在椅子啃苹果,等着沈听澜一起去接水。沈听澜看他一眼,随口问:“你哪来的苹果?”
江诉声笑着说:“这上午的静物,还新鲜呢。”
沈听澜一愣,转过身认真说:“吃静物考不上大学。”
“都是胡说八道,”江诉声不当回事,他又咬口静物,“我爸那会儿就老吃静物,最后还不是考上了?这玩意儿越吃越聪明。”
这是江诉声第一次对沈听澜说关于他家里的事情,沈听澜竖起耳朵,继续听江诉声往下说:
“那个姓张的庸医应该对你说过,我爸也是画画的。我爸还办过画展呢,他第一次办就是在798。那会儿遇见个土大户,看上他一幅画。画原本是我爸在敦煌得到的灵感,送给我的礼物,飞天。本来是一对儿两幅,一幅弹琵琶的,一幅捧箜篌的。
“我爸一开始并没有想卖,就报了高价。没料到土大户真舍得花钱,最后割爱卖掉了那幅弹琵琶的,把捧箜篌的留在了家里。”
沈听澜越听越觉得熟悉,他回想起些细节,大胆问:“江诉声,你父亲是叫江予怀吗?”
江诉声一个手滑,差点把啃了一半的静物掉到地上:“他这么出名吗?”
沈听澜乐呵呵地看他:“你说的那幅画我见过,就挂在谢知荣家里。”
江诉声呆愣片刻,随即又大声笑,似乎遇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他感觉身体里充满了一股劲儿,忍不住站起来,围着自己的木头画架子绕了三圈,嘴里连连说着:“沈听澜呀!我跟你,我跟你...这算是老天爷定下来的缘分吗?听说怀柔的红螺寺,姻缘特别的灵验,等哪天放假,我得去那边好好上柱香!”
沈听澜看他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又笑:“你不是一直不信牛鬼蛇神吗?”
江诉声欣喜得声音都发颤:“我是不信,我就是太高兴了。那画本来就是一对儿,它们还是在我满月画成的,是送给我的礼物。前几年我还怪我爸把它卖给别人,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又遇见了,又遇见更好的。
“沈听澜,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我应该遇见你。”
沈听澜望着江诉声,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从他的表情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喜悦。若不是画室里随时都会有人回来,他一定会紧紧抱住他。
沈听澜感觉很神奇,当时的他坐在通往滨海市的绿皮火车上,只发愁自己一个人在外地的生活问题,断然没有想到这次远行充满惊喜。这好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旅行,他必将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繁衍是生物的本能,但爱情是漫长演化的岁月馈赠给我们的珍贵的礼物。它生来无畏,生来自由。
“江诉声。”沈听澜唤他的名字,语气放缓,“你也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江诉声。”
江诉声满足般地从嘴里舒了口气,他笑着:“你知道吗?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表扬,比他妈数学考满分都高兴。”
“你数学考过满分吗?”沈听澜禁不住问。
“没有。”江诉声诚实道,“一般都考四十,最近努力了,能考六十。”
“满分一百五,还是不及格。”沈听澜补充一句。
江诉声才要狡辩为自己挽回面子,刘老师冷不丁从门口进来。他一下瞧见江诉声手里的苹果:“江诉声,你又吃静物!明早交三十张速写,听见没有。”
“听见了老师。”江诉声倒也不慌,他背过身把静物吃完,拎起水桶招呼沈听澜,“走吧,打水去。”
等出了画室,走到一楼。江诉声这才开口解释:“好在我平时勤奋,闲的没事就爱画两张速写,有不少存货。不然一下三十张,外加十张作业,我今晚就不要睡了。澜哥,你没事的时候也画画,万一被刘老师点名,也能苟活。”
“好。”沈听澜点点头,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最近的速写基本是临摹的《伯里曼人体》最基本的部分——方块小人。方块小人十分好画,普通班里有人被罚速写,就随便速几张方块人滥竽充数。
沈听澜的速写和他别的科目比较起来存在差距,画速写有个人体比例顺口溜“立七坐五蹲三半,一肩三头怀两脸”,这样画出来的人物会比较舒服。他记住了,但画的就是别扭,所以从最简单方块小人入手,找找感觉。
他们很快接好水,回到二楼的画室。这时候两位老师已经把静物台重新布置好。一个假古董,一块皱皱巴巴暗红衬布,一篮子葡萄,俩橘子。
普通班只是画色彩小稿。
沈听澜认认真真涮了下笔,用海绵将刷毛多余的水分吸去,蘸些褐色,开始起稿。
画着画着,江诉声忽然说:“澜哥,你有有白吗,借我用用?”
白颜料是用处最多的,耗费也最快,往往一不留神就会用光。
“你笔涮干净......”沈听澜还没说完,江诉声对着沈听澜颜料盒中的白色,一笔就戳了进去。
水彩一般不会用到黑色颜料,基本都是普蓝加红,调出近乎于黑且更富有变化的颜色,用来画暗面。他看见自己原本纯白色的颜料上,飘着一缕缕难看的普蓝加红,如同被黏稠石油污染的海面,
瞬间就裂开来。
第43章 是谁在唱歌
沈听澜看着自己被糟蹋了的白颜料,气不打一出来。他快速调了个黑乎乎的颜色,拿笔刷蘸满,就像小孩用筷子卷方便面,裹了厚厚一层。
他也不和江诉声商量,迅速离开椅子蹲下,绕到江诉声身后。他趁他没反应过来,手疾眼快,一笔戳进了江诉声的颜料盒。
江诉声的拿坡里黄和浅灰蓝瞬间遭了殃。
这两种高级灰和白色一样,都是使用很频繁的。每次买都要备上很多,稍微不注意就没了存货。以至于画室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情话:“我有八罐拿坡里黄,六罐浅灰蓝,但我只给你一个人。”
沈听澜大觉舒坦,得便宜卖乖:“我也借点颜料用用,谢谢啊。”他才说挪回自己座位画画,一道声音忽然传入耳畔:“沈听澜?那边是沈听澜吗?你蹲后头干嘛呢?第一天过来就不好好上课,明早交二十张速写,听到没有?”
刘老师的嗓音平淡,却如晴空霹雳一般,猛地砸中沈听澜的脑袋,将他砸得七荤八素。算上作业,总共是三十张,他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乐极生悲,自作自受。
“知道了......”沈听澜慢慢坐了回去。
江诉声看他一脸生无可恋,便笑:“哎,别担心,今晚咱俩一块儿熬夜画速写。等晚上他们都走了我点外卖,苦中作乐。”
沈听澜重新涮了笔,开始给自己的画面铺大色。他用余光看看江诉声,也笑:“好,那我点两杯奶茶。”
他们小声商量两句,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画画这件事情。到下课时,沈听澜勉勉强强跟上进度,将画画完。但就细节刻画来说,和班上的大部分人都存在有差距。
刘老师特意点了沈听澜的名字,他觉得这个从普通班升进来的学生第一节 课就开小差,明显有些膨胀心理,需要敲打一番,在点评时也就没留情面。
这让沈听澜脸上一阵发烧,那股不安的情绪又从心里生出,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焦躁,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考入理想的学校。但他潜意识里又认为不应该这样否定自己的能力,因为一旦放弃,会意味着之前设想的种种美好生活悉数作废。
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同时出现,它们仿佛两个聒噪的小人,分别在沈听澜左右耳边吵嚷,吵得他头疼。
待到同学们离开画室,去往食堂方向时,沈听澜还没醒过神,低着头呆呆地跟着他们走。直到江诉声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思绪才回归躯壳。
江诉声面对面与沈听澜站着,他盯着他瞧好一会儿,伸手扶住对方的肩膀:“你还有我呢,晚上我们点份炸鸡配可乐。”
沈听澜摇摇头,片刻后说:“......不要可乐,说好我买奶茶的。”
江诉声对沈听澜笑,一双眼睛明光光的:“好,听你的,奶茶。”
江诉声和沈听澜准备点夜宵,晚饭就要少吃一点。而且这里的食堂大妈都有个特点——爱颠勺。譬如西红柿炒鸡蛋这道菜,倘若挖的鸡蛋多了,在盛入学生餐盘前,大妈定会灵性地抖抖手腕,让那些鸡蛋重新滚回盘中,最后只剩下半勺泡在红菜汤里的烂熟西红柿。
西红柿酱盖饭。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江诉声和沈听澜随便吃两口垫垫肚子,回到画室里准备上晚课。晚课都是以素描临摹为主,自己从教辅材料找张范画,照着练就行。
不过今晚特殊,高老师取来打光灯,让他们画伏尔泰的石膏人头。
伏尔泰的石膏像很有特点,看长相仿佛正抿着嘴的老太太。沈听澜在一中也画过伏尔泰,一中不怎么管他们这些零基础的学生,老师教完后就让他们自己瞎练,瞅见什么画什么。沈听澜那会儿铅笔刚削利索,不知天高地厚,生生将这位启蒙思想家画成宽额凸嘴的山顶洞人。
不过现在他看伏尔泰没之前那么发怵了,小心地削好铅笔,在纸上画起来。这个过程是非常安静的,屋子里最清晰的是铅笔擦过纸面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老师对某位同学的指导,以及不知哪位倒霉鬼找不见橡皮的嘟哝。
十点是正式下课的时候,大家把画交到讲台。愿意留在画室继续画的可以留下,不愿意也不强求。即使如此,大部分的人都愿意留下,一直到十二点,才会陆续离开。
江诉声和沈听澜掐着时间叫外卖,为了方便,特意选两家距离相近的店,联系人和电话填的都是江诉声。
沈听澜的速写还差十六张,但他已经开始犯困,眼皮和手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一个想要闭上,一个想撂挑子不干。他只好用力睁着眼,强迫右手画那些线条。
没多久,两个外卖小哥前后脚给江诉声打来电话。他见沈听澜实在是困,生怕这人下楼梯时栽过去,便自己去大门口取。
沈听澜自己待在屋子内,身边少个人,更觉无聊。手和眼睛都累得酸疼,想歇一歇。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的脑袋就慢慢低下去,枕到放在膝盖上的速写板。
江诉声拎着外卖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沈听澜睡着了,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等到二十分钟后,他才推他:“澜哥,别睡了,起来画画。你还十五张速写。”
沈听澜被“十五张速写”叫醒了,揉揉眼睛,对江诉声说:“你好像个包工头。”
“我不是,刘老师才是。”江诉声提议,“要不我们唱歌吧,唱唱就不困了。”
“哈哈。”沈听澜嘴角一抽,“要不我给你念首儿歌吧,我姥姥给我说过好多,我就记住了几句。”
“好呀,你念。”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仔倷个肉,还仔倷个壳。”
江诉声只听懂了前三个字:“你再说一遍?”
沈听澜又说:“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你核桃还你壳。”
“你这是什么儿歌?吃了我的核桃,还把壳壳给我?好过分。”江诉声说,“你还是听我唱歌吧,我给你唱一首经典情歌,你听好了。”
“你唱,我听着呢。”
“yo,yo。baby,go,come,on。”
沈听澜:“???”
江诉声:“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
第44章 寻找借口
江诉声和沈听澜画了大半宿的速写,时间太晚,他们也就没有回宿舍,在画室里凑合睡了会儿。今早六点半,沈听澜听到闹钟声睁开眼,第一感觉就是脖子和四肢酸痛得仿佛断了,好像被人给狠揍一顿。
他抻抻懒腰,站起来走到窗台边,顺手给撂在上面的植物浇了浇水。然后打开窗户,夏日的风吹面而来,隐约能听到阵阵蝉鸣。
江诉声也在这时候醒来,抬头就看到立在窗边的沈听澜。清晨的阳光温和,给他的发顶覆上层朦朦的金。江诉声只觉心情舒畅,忍不住喊沈听澜的名字。
“怎么了?”沈听澜转过头瞧他。
“没怎么......”江诉声被沈听澜的视线一扫,莫名地局促起来。他站起身,望一眼挂在墙上的表,“快上课了,去洗把脸吗?”
“嗯。”沈听澜稍微将窗户关小些,跟着江诉声离开画室,锁好门。
一楼的水房还没什么人,水池里残存着几道红红绿绿的颜料痕迹。沈听澜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柱一冲,附在白瓷砖上的颜料一缕缕地被冲刷进下水道 。他们随便抹把脸,返回二楼去上自习。
清早的自习没有老师,自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画速写。沈听澜趁这个时间,将昨晚剩余的那几张画完。
“哎哎,你们俩!”坐在不远处的赵晗叫他们,“你们昨天没回宿舍,就在画室里?”
“要不然呢?”江诉声语气略有得意,“我是好学生。”
“你快拉倒吧,好学生隔三差五偷吃静物?”赵晗说,“今儿下午放假,我和淮扬商量了下,中午咱们吃火锅吗?下课之后一起去超市里买点菜,我有锅。吃完饭咱们再看看,去哪里搞团建活动。”
江诉声说:“我都行,锅咱们放哪?是不是要找张桌子?”
沈听澜没意见:“我那有两个大的收纳箱,到时候再拿画板拼张桌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