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梗着脖子喊:
“你凭什么把我扔下来?”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错!你往酒店外面跑也就算了,挂我的电话还关机,港城这里你人生地不熟的,如果出事了怎么办?”
“哗啦——”
萧然从水里出来很快把身上擦干,一边穿衣服一边不服气地大声嘟囔:
“我那时候真的有急事,后来关机是因为手机坏掉了,再说我这么大人了能出什么事!”
“你能出什么事?”穆南城声音又不稳了,“要我提醒你吗祖宗?你这阵子光局子都进了两回了!”
萧然气结:
“你这个人!”
“我怎么?”
“你讨厌!”
这小孩骂人的词汇量是跟他的愤怒值成正比的,他此刻意识到自己确实有错,气焰就明显消下去了。
无论怎么样,穆南城都是关心他,这个出发点是毋庸置疑的。
穆南城笑了起来:
“过来,”他坐在床边对着萧然招手,“过来我跟前说。”
萧然抿着嘴唇站在阳台门口戒备地看着他,好像一只随时准备炸毛或者逃跑的小兽。
穆南城好笑地看着他,又招了招手,声音放柔,
“过来,我好好跟你说话。”
“我不想跟你说话!”
萧然眼圈一红,他长这么大几乎没被人打过,还是打在那种地方,不是疼的事,实在太耻辱。
这个年纪的孩子,可杀不可辱,你伤他的自尊比伤他的肉体要严重许多。
穆南城有着很严重的大家长作风,幸亏他是个基佬,否则要是以后有孩子,铁定不能跟小孩相处好:
“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打?”
“不该!”
“我这是让你长记性。”
“长屁!”
穆南城看萧然那副理直气壮的熊孩子样只觉得脑仁疼,他按了按太阳穴,微一摊手:
“那你说怎么办,我打都打了,要不让你还手打过来?”
穆南城自己下的手自己知道,打屁股就是听声儿吓人,其实一点都打不疼,只是想到那个部位可爱圆翘的弧度和绵软滑腻的手感,穆南城刚在浴室里平息下去的冲动又一波波涌了上来,硬得没完没了。
萧然指着他,气得直跳脚:
“你这个人,你没有道德下限!打人就是不对,你根本就是有暴力倾向!”
“我要是有暴力倾向,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站我面前跟我指手划脚?”
穆南城看着萧然气鼓鼓地站在那里,红润的脸蛋上一双眼睛亮得生气蓬勃,心里又是一阵兵败如山倒,他示弱地举起双手,
“好了好了我道歉,对不起。你过来,我保证不再动手,好好跟你说话,我当时是真的太着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也怪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离开。”
这一番话穆南城说得无比诚恳,姿态甚至有点低下,萧然绷直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萧然踟蹰地移过来,一眼看到自己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被调了个方向,上面放大的窗口里那个服务生板正机械的脸庞正面无表情地和他对望。
穆南城屈指在屏幕上敲了敲,“这就是你要办的急事?”
萧然垂着眼睛不说话,但是一双握成拳的手却贴紧了裤缝。
穆南城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要找出这个人,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打电话是向谁求助?方茜?何沿?还是蒋英哲?难道你不觉得在这件事上,我才是最方便帮助你的人?你宁可绕那么一大圈麻烦别人,也不肯跟我开口?”
萧然沉默着不作声。
穆南城伸手把不远处的转椅拉了过来,轮子咕噜噜转动的声音碾过地板,停在他面前,“坐过来,坐下听。”
声音低沉又威严,越发像个家长。
萧然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穆南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而不容他退避,萧然慢慢地挪过来坐在了椅子上。
穆南城的一只手撑在椅背上,把萧然连人带椅子拉得更靠近了些。
他应该是在卫生间里抽烟了,距离拉近的瞬间萧然能闻到穆南城身上甘冽的烟草味和清新的薄荷沐浴露交织在一起,很好闻的气味,也不是头一回闻到,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让萧然觉得充满侵略感,好像从四面八方扑将过来似的往他的肺腑里钻。
萧然脚尖踮着地想往后移一点,穆南城却牢牢地掌住了转椅。
穆南城斟酌了一会,慢慢开口了,
“萧然,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没能完全适应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一直在等,等时间让你来慢慢习惯,”
穆南城倾着身,深邃的目光落在萧然的发顶上,这孩子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是怕他还是抗拒他,所以他的语速很慢,声音放得极为柔和,近乎把一辈子的耐心都要放在这段谈话里,
“不管当初是为了什么,你跟我已经结婚了,我这辈子没有离婚的打算,所以我们两个绑在一起,是彼此需要面对一生的现实。”
萧然的睫毛颤抖起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然攥紧,清透白皙的手背上细而醒目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穆南城会跟他说这样的话。
“你对我有防备,不能信任我,这些都没关系,我也有很多秘密现在不能告诉你,谁让你跟我,都不是寻常的人,但是——”
穆南城覆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又敲了下电脑屏幕,
“像这样的事,你能不能第一个想到我?你看,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也不会过问所有的缘由,你需要什么帮助,只管对我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倾其所有,相比方茜和何沿他们,我是不是更名正言顺一些?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丈夫,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们两个更亲密。”
萧然猝然抬头,几乎是毫无预警地跌进穆南城那双泛着深邃光泽的眼眸里,穆南城的目光和语言,像是最锋锐的利器,轻易割开他所有的心防。
“我们……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什么之前?哪里的之前?”
“协议结婚之前。”
“是,协议结婚前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可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对这桩婚姻的态度比你以为的要认真,对我来说家庭很重要,而你是我的家庭里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穆南城摇了摇头,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让他觉得厌烦,于是他更加直白地说,
“不,你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不论你愿不愿意,你和我都不可能再从彼此的生活里剥离出去,你的事势必牵涉到我,我的事你也逃脱不开。我曾经想过把你隔绝在危险和暗黑之外——我不想给自己辩解,但我真的力有不逮,眼下我没有很多选择的资本……”
说到这里,穆南城扯了下嘴角,那是一个混合着浓烈自嘲和苦涩的笑意,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坦诚他的无能与无力。
“萧然,我们都身在战场里,可是你却和我各自为战,这样不行。我不要求你现在就毫无保留地信任我,但至少,你别把我当成外人,这会让我很难过。”
“我不明白,”萧然茫然极了,“我不能明白……”
“你不需要把每件事都当成你的电脑程序那样理解,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逻辑,让你一个代码一个代码地敲出来,萧然,”
穆南城深深看着他,轻轻幽叹,
“我的确不算一个好人,但我永远不会害你,我以为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你已经了解到这一点,是不是。”
萧然怔怔地望着穆南城,头顶上明亮的灯光投射进他的眼瞳深处,里面每一丛变幻的光彩都显示他此刻受到极大的震动,穆南城说的每一个字都落地千钧,让他震撼。
他点了点头。
穆南城欣慰地笑了,他抬手捋了下萧然湿漉漉的脑袋,然后起身拿了条毛巾过来给他擦头发,淡淡说道:
“这个服务生,我认识。”
萧然愕然地要转身,穆南城却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又转回去,
“他是海登保全的人,我本来以为他是在酒店里执行任务,所以一开始没往黎湛和你身上去想,直到你出去后黎湛的手机没了……你是不是在黎湛手机上动了手脚?”
“啊,”萧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但是他的手机另有一拨人在监听,然后我被发现了……”
“GOM中的每一个人手机都会被监控,一是组织监视,二是防止被敌人监听,我也不例外,”穆南城直奔重点,“你不必在黎湛身上打主意,因为黎从涣,根本没有卡牌,黎湛更加不能接触到光照会的核心。”
萧然先是反射性地问:“怎么可能?”
然后他瞠大了眼睛,穆南城这是在对自己承认了他是光照会的人!
萧然猝不及防,他怎么也没想到穆南城单刀直入地就这么敞开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又小心翼翼地问:
“你就这样告诉我……没有关系吗?”
光照会成员的身份,那是最高机密吧?
穆南城静静地看了萧然半晌,他的瞳仁幽黑,平日里藏了那般城府,此刻却有一种近乎纯澈的坦然。
他直白地笑道:
“让别人知道大概会有杀身之祸,但你不是别人,与其让你背着我到处查惹来危险,不如我知无不言。”
萧然心头掠过一丝微妙而复杂的动容,穆南城能坦白至此,这是对他有多信任。
穆南城慢慢地擦着萧然的头发,修长冰凉的手指不时触碰到萧然的耳廓脖颈,偶尔会有静电闪过,萧然一缩脖子,却没有再避开。
穆南城不动声色地微笑,继续道,
“其实现在光照会已经没有那么神秘了,整个人类社会的阶级都早已固化,把持光照会的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耳熟能详的家族,组织在吸收新鲜血液的同时,优先考虑已加入的成员的后嗣,老西林是曾经的方片A,他意外死后,在新的选举之前,他的儿子小西林就是代理方片A。”
老西林,就是发掘栽培穆南城的人。
穆南城:“所以我和你被选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的家族中早有光照会成员。”
“啊,”萧然怔怔地,“那你家里……”
穆南城眸光里飞快地掠过一抹极微弱的暗芒:
“我的父亲,他也是光照会的人,不过他并没有得到卡牌,光照会遍布在世界的成员数不胜数,卡牌却只有54张,我父亲在上位的过程里就被别人杀掉了,从古至今,内争永远比外斗更激烈残酷,当时……他有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们都有机会得到方片3,那已经是最小的一张卡牌,但是他们争得你死我活,我父亲输了。”
“为什么?”萧然疑惑地问,“方片代表的不是金钱吗?那不是谁的资产多谁就拿卡牌吗?怎么会牵扯到人命?”
穆南城笑了起来:
“老西林从来没有登上过福布斯,黎从涣当了几十年港城皇帝,世界公认的首富却是周晏城,可你说他们谁更有钱?这个世上最牛逼的人物很多都在野不在朝,何况光照会的晋级机制很严苛,真正能够决定卡牌点数的,是提名后的投票,一张花色有12个点数,公投出A,剩下的点数由A来分配,如果有人死亡,或者发生其他意外被剔除出去,A、K、Q、J的持有人则有资格推荐一名组织内成员参加候选,最终还是由12个人的投票决出。”
萧然若有所思。
“那黎从涣为什么没有卡牌?论经济实力,这个世界没多少人能够比得上他。”
“他属于光照会的人,但资历一直不够。”
萧然啧舌,黎从涣尚且不够,那其他持有卡牌的人得多有钱?
穆南城看出萧然的想法:
“并不是有钱就能拿到卡牌的,黎从涣虽然有不少资产,但他这个人格局太小,眼界也太窄,他一生只对‘钱’这个东西感兴趣,他积累起来的资本从来没有投入到社会进行再生产,不论是在港城,还是在内陆,或者在西洲的投资,黎从涣的生意都是联合其他资本进行垄断,垄断地产,基建,民生,没有黎从涣,这些产业也会有别的资本来做,黎从涣从中攫取大量利益,却不能将钱转化为更大的社会价值,他不敢挑战更多的权利,也无能制造新的秩序,他只是站在了顺风口上的‘猪’……这样的人终其一生,在光照会里,也只配做个马前卒。”
穆南城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丝毫起伏,语气客观到近乎冷酷。
萧然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穆南城对黎从涣是这样的评价。
“当然,这本来也是双向的选择,黎从涣能借助西洲得势,又能在东洲如鱼得水,两脚踩船,与其说他野心不足,也可能是他故意营造出这种力不从心,这样苟着既占足了光照会的好处,又能避其锋缨,保他黎家长久太平,黎庶和黎湛一个忠厚有余,一个沉稳不足,守成尚且艰难,别说更进一步,”穆南城耸了下肩,“谁知道呢。”
萧然匪夷所思:
“照你这么说,光照会还是个推动社会进步和人类发展的先进集体了?”
“你又怎么知道光照会没有推动过社会进步和人类发展呢?王朝代谢不过弹指之间,光照会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这就说明,它在这几个世纪里,始终顺应了历史的每一次大变迁,它如果始终与全人类为敌,不会有这样的生命力。”
穆南城好口才,又能逻辑自洽,萧然无言以对。